Chapter14疑云(二)
据说死刑犯在即将被执行死刑时因为惊恐,肾上腺素会增高6倍,这种激素会让全身感官放大至极致,也会激发出一种濒临死亡的“兴奋感”。
辛澈此时似乎就处于这样的状态,她能够清楚地感到自己血液从心脏奔腾到四肢,像无尽的潮水,推搡着她的心脏,将它推到了咽喉里,只要她张嘴,那颗血淋淋的心就能跳出来。
借条上的字迹,在她眼前一个个腾空而起,连接成一长串锁链,死死地扼住她的脖颈。
她深切地意识到,她再一次因为自己的大意而陷入了险境。
如果不是昨日发生了太多超乎她预料的事,她本可以去掩瞒得天衣无缝。然而现在她仿佛正一脚踏在悬崖边,编造的一切都将摇摇欲坠。
可是人在逼入绝境时,往往能迸发出一些出乎意料的潜力。
她的心在澎湃,大脑却异常冷静。
借条是她昨天遗忘在口袋里的,经过烘洗,纸面已然起了褶皱。
辛澈微眯起眼,细看下去,发现擡头借款两个字却清清楚楚,她没有任何理由辩驳。
而万幸的是,老天帮了她一把,借款金额和最右下角谢司珩潦草的签名是模糊的。
辛澈就是在一念之间想到了另一个谎言。她放松了一些力气,让自己手臂不再绷得那么紧,竭力挤出一个笑,擡头对顾明成说,“原来这借条是在这,我还以为弄丢了呢。”
她努力保持语气坚定,把颧骨提起,加深了那个笑。
顾明成微微颔首,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眼神交汇的一刹那,辛澈知道她已经没有什么退路。
她只得屏退脑海中其他杂音,把话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气什么,气我没有跟你商量。不过这事也是突然,就是梁小姐,你还记得么?”辛澈微微歪头,把问题抛给顾明成,
顾明成果然皱了皱眉,“梁小姐?”
“是啊。”辛澈眨了下眼,抱起胳膊说,“看吧,我就知道你对这些小事是记挂不住的。梁小姐那回在艺术展和你打过照面,你都不记得了?”
顾明成当然不会记得,因为个梁小姐完全就是她捏造出来的一个人。
谎言越是说得细致,就越是真假难辨,
眼见顾明成的疑虑更深,辛澈假装提醒他道,
“她刚从巴黎回来,对策展很感兴趣,也很欣赏你的作品。所以之后和我走动多了些,这不王太太要过生日了么。她摸不准王太太的喜好,便请我替她帮忙准备一份礼物。”
“我帮她选了条手链,本想顺水推舟送她个人情,没想到梁小姐太客气了,硬是要把钱还我,我不收,她居然写了张借条来。你说,她这人是不是也太实心眼了。”
顾明成听她说完,收回手,翻看了眼借条,明显对她说的这番话还是有怀疑。
“她就算是真想还给你钱,为何不直接转账呢?用得着写借条,这么大费周章?”
辛澈察觉这谎他信了前半段,立马顺着他的逻辑说,“是啊,我起先也觉得奇怪。不过后头一想,她可能也是想借此跟我多见面几回。你想,若是转完账,我不愿再和她往来,她不就找不到理由了么。这写了借条,今天约我吃饭,说还一点,下周约我逛街,说再还一点。一来二去,正好有机会和我熟络。”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能为什么?”辛澈笑着拍了下顾明成的肩膀,“你以为她是想和我做朋友?还不是因为看中你的资源,想通过我来接近你呗。人情社会,不都是这样。”
顾明成想想,说,“那你得留心,树大招风,认识的人多了也不是好事。”
“你说的也是。”辛澈借他这句话,顺势抽出他手中纸张对叠起。
顾明成眼波流转,紧盯她的动作。
辛澈极小幅度地颤动着指尖,垂眼说,“下次她要是约我见面,我就把这借条还她,说一点小钱也不用挂记在心上,以此断了她的借口就好。”
顾明成回味她的话,慢慢道,“也不用这么急”
“如果她真是个有本事的,能扩展我们人脉总是好的。”
辛澈眼睛转了圈,还在想用什么理由应付过去。
顾明成忽然说,“这样吧,下次你和她见面,我也一同参加好了,她不是正想见我么。”
辛澈笑意凝固在脸上。
她就知道,这件事,顾明成是不可能完全信任她的。
一个谎言需要十个谎言去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捏造了这个人的身份,就得硬着头皮把事圆回来。
无论如何那张借条现在回到了她的手里,她还有时间去想下一步。
辛澈快速调整好情绪,仰脸对顾明成说,
“好。”
她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转身的瞬间,又听顾明成在身后说,“等等。”
辛澈缓缓回眸,待看清顾明成的表情后,那种心如被倒悬钢索的摇坠感从她后背爬了上来。
“我怎么记得我给你的信用卡,支出账单没有看到有这一笔?”顾明成上前一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
辛澈强令自己不去逃避他的视线问,“哪一笔。”
“你说帮梁小姐买手链的这笔。”
“哦"
辛澈托腮,佯装回想。
顾明成静静等着她。
不多久,她放下手,淡定道,“那笔是我用我的小金库付的钱,怎么了?”
“小金库?”
“是,我工资存的小金库,不可以么。”
顾明成笑了,“你还有小金库呢?”
当一个问题你无法给出回答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制造出另一个问题,将对方也逼入一样的境地。
于是辛澈以退为进,挑了挑眉说,“每个结婚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私房钱,难道我什么都需要和你汇报?再说,你就没有么?”
顾明成呼吸轻微滞缓了下,笑笑说,“我怎么会有呢,我工资都补贴家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么?”辛澈反问一句,也微微笑着,“明成,夫妻间讲究的是信任。如果你连一丁点小事都要把我当你学生那样拷问,那有些事我是否也能问问你呢,比如,除了工资,你还有其他收入么,又比如,你最近出差几次,入住的酒店发票能开出来给我看看吗?”
顾明成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沉默住,抿唇不语。辛澈笑了声,淡淡地说,“有些事我不过问,是因为对你足够信任。夫妻需要的是坦诚,不是坦白,人嘛,多少都有自己的秘密,水至清则无鱼,难得糊涂日子才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也许是因为心虚,也许是因为怕辛澈再追问下去。
顾明成咧嘴一笑,大方地绕开这个话题,说,“是我多心了,你的工资怎么支配是你的权利。我不过是怕你被人利用罢了。”
“嗯,我知道,多谢你的关心。"
辛澈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等进入卧室,关上门,辛澈这才发现自己手心手背一片细汗。
刚刚的话,顾明成信了几分?
不好说。
他动了疑心会去向王太太核实么?
不知道
枕边人成了自己千方百计要提防的人,辛澈愈发对这段婚姻感到可笑。
但是她没有回头路。她能做的就是一步一步走下去,哪怕前方是荆棘,是刀山,她也必须要走下去。
辛澈换好衣服,去到单位。
第一件事是拨通远隔数万里的好友电话。
对方接通,声音透着通宵后的沙哑。
辛澈猜,她可能又是在暗房里剪片子剪了一夜。
辛澈不等她应声,直截了当道,“我需要钱。”
她听见对方似从被子里坐起,被面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深深呼吸了几下,找回理智后问,“要多少?”
辛澈说,“现在还不好说,你先借我十万吧。”
对方没问缘由,说,“账号给我。”
辛澈说,“不急,我要另办一张卡,顾明成起了疑心,你转账或许会被监测到。”
对方轻笑出声,“你们夫妻这是玩的什么套路?碟中谍?”
辛澈不理会她的揶揄,继续说,“还有个事我需要你帮忙,帮我找一个演员,要快,最好会说法语。”
对方静了一会,从床头柜边伸手勾摸出烟盒,辛澈听见她咔哒按下火机的声响。
“你到底想做什么?”对方吐出口烟,
辛澈低下头,眼睛盯住自己的鞋尖,好一会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对方又是重重地吸气,
“我说过的,发现出轨就两个选择,要么离婚,要么忍着。你既然想离婚,何不公开和他谈判?还在这浪费时间,浪费精力。”
“不是这么容易。”辛澈揉起眉心。
她和她毕竟是不同的,她可以无所顾虑地想走就走。可是辛澈不行,她是一只被困的囚鸟,羽翼看似鲜艳,但早已不再丰满。况且那囚笼是她父母亲自落的锁,她此刻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冲破它。
但这种无力感,旁人又怎么会懂呢。
两人俱是静默,良久,对方说,“行,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物色好人选,你等我消息。”
辛澈轻轻嗯了声,挂电话前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辛澈听着,声线低了一度,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怪你什么?”
“当初没有和你一起走。”
对方撚灭了烟头,喝了一口水,对她回答道,“是。”
辛澈得到她肯定的答案,也不知话要如何说下去。
长久的安静让她无所适从,绞着手指,正想开口,对方沉沉出声,
“下个月吧,下个月拍摄结束,我回来。”
辛澈终于如释重负,长舒出气,“好,我等你。”
**
周五,材料创新课安排在下午两点。
夏日闷热,教室没开空调,两顶风扇吱呀呀地转,扇不动一室暑气。
齐思困得头如捣蒜,一下下往前倾。
奈何这节课是张主任亲自带的,齐思逃不了,只能强打起精神,掏出怀里风油精猛吸几口,把困意和哈欠一齐憋了下去。
风油精的薄荷味着实呛人,齐思沁出一把眼泪,正仰头抹眼角,耳边忽传来一声笑,
“至于么,这课难到你哭鼻子?”
齐思猛然一惊,身子不稳险些栽向面前的泥塑,身旁伸出只手,捞了他一把,将他结结实实地按回到座椅上。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齐思看了来人一眼,抚顺气息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张主任来了呢。”他回看起教室,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不对,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司珩踢开他脚边的垃圾桶,挑了个工作台坐下,两腿大剌剌伸向前,随口说,“张主任的课,我能不来么。”
谢司珩接连消失了三天没回寝室,此刻破天荒地出现在雕塑工坊,这事儿就够齐思震惊的了。
他凑过去,认真打量了他一圈。谢司珩眼眶有些泛青,眉骨处还有一条淡粉色的疤痕,齐思瞧了瞧,低声问,“你这几天去哪了?”
“没去哪。”
“人也不露面,电话也不接”齐思想了几秒,歪头悄问,“你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
谢司珩好笑地回头看他。
齐思见他没反驳,以为自己猜中了。
瞄了眼张主任,弓起背,像说悄悄话般耳语道,“你谈恋爱就谈呗,多大点事,瞒着兄弟干嘛。再说你提前跟我通个气,等辅导员问起来我也好帮你圆啊,你可不知道,赵师太昨天突然来查寝,那阵势吓得我,差点说漏了嘴”
赵师太其实长他们年纪也没几岁,原先是他们师姐,后来留校做了辅导员。因为常年绑了个勒得太阳穴发紧的丸子头,加上冷面惯了,被齐思暗地冠上个师太的称谓。
谢司珩团起台上一小块软陶,无聊地搓着问,“赵师太突然来查寝是为什么?我们又不是本科生,她还要点人头?”
“害不是院里要开运动会了么,她找不到人报名,来拉壮丁呢。”
“哦”
“你可不知道,在那说了我半小时,非让我参加一项。我最后被她烦得没办法了,选了个排球。”
“嗯”谢司珩听着,又拾起把刻刀,在桌上划拉两下。
齐思说,“我也帮你报了名,”
谢司珩刀一顿,“什么?”
“排球啊”齐思嘿嘿笑着,一揽谢司珩肩膀说,“好兄弟有事就得一起上。你以前不是打过主攻手。
谢司珩斜眼过去,“你是想拉个人一起受罪吧。”
“都一样都一样。”齐思打哈哈道,“只要参加就能得两个学分呢,不去白不去。不过就是赛前要集训几回,以后你周末得空时间出来。”
谢司珩蹙眉,“周末我不一定有空。”
“怎么着,得陪女朋友?”齐思又绕回到原先的话题,挤了挤眼说,“那你叫上她一起呗,正好带出来和我们见见面,哪个系的?学姐还是学妹?我见过没?”
谢司珩默然把刀插进陶土,像是对齐思做了回应。
“人,你肯定是见过的。”
不过她肯不肯露面
谢司珩想到这,唇角前浅浅勾起。
那表情太过意味不明,引得齐思对他女朋友身份的一通遐想。
可之后无论齐思怎么套话,谢司珩统统以一句“管好你自己”给挡了回去。
齐思知道他这嘴,硬得跟花岗岩一样,不想说的话哪怕就是用铁棍撬也撬不出什么。
不得不断了八卦念头,讪讪道,“你就憋着吧,等你哪天吵架了,别来找我出主意。”
谢司珩一脸不以为然,昵他,“你先哄好你前女友吧,别再做什么酒后给人发求和信息这种舔狗的事了。”
“我舔狗?”齐思被噎得龇牙咧嘴,“行行,我倒要看看你谈恋爱能有多硬气。”
四十分钟后,铃声大作,齐思总算熬过最后一秒。
张主任布置下任务,吩咐他们回去写篇2000字的论文,再以组为单位,每人发掘出至少两项可利用的材料,并分析实操步骤产生的优劣点。下次课前将材料带来,现场动手。
想到周末两天还得查资料,齐思趴在桌上叫苦连天。
等嚎叫完,一擡头,谢司珩插兜正往外走。
门边人群熙熙攘攘,只有他没有背包,身型散漫地像棵随风摆动的叶苗。
齐思看了看,喊他道,“你又去哪?
谢司珩背对他摆摆手,那动作仿佛在说-去哪你也管不着。
齐思想这还真是个有了女朋友就忘了兄弟的人,坐直身体跟在他后头喊,“别忘了明天去排球社训练。”
“有空再说。”谢司珩留下四个字,快步消失在他视线里。
从学校走出,谢司珩望了望天。
天色尚早,日光西下,将校门两侧的木棉映衬得如同一颗刚切开的石榴。
他走去路边公交站等着,等到1350路班车到来,上车,轻投了两枚硬币进去。
硬币丁玲撞击,车门关闭,稳步启动。
谢司珩找到末尾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两腿微敞,推开窗,让流动的空气灌入车厢。
这是一辆出城的公交,在周五晚间,并没有多少人。
谢司珩拿出耳机带上,合眼,等待车平稳地带他去往城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