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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17 浮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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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7浮尘(二)

    辛澈对谢司珩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经过前般种种,她已经接受一件事,那就是谢司珩这人像个驱不散的游魂似的,总能潜伏在各种她意想不到的地方。

    至于他说的那句,“师母,原来你在这里工作。”辛澈就更不会信了。一个连她过往都摸清楚了的人,怎么可能会不了解她现在的工作单位。

    不过他既然想演,她就陪着他演。

    辛澈从桌后站起,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齐思,微笑说,“是很巧,你们怎么会在这?”

    “我们小组有调研课题,正好来图书馆查些资料。”齐思答着她的话,辛澈又问,“你们校图书馆里找不到资料?”

    齐思说,“资料是有,不过老待在学校太闷,不如出来转转。而且这附近有家川菜馆味道不错,我们正准备借完书去吃饭呢。”

    辛澈听着,眼波扫向谢司珩,他倒是淡然地回视着她,眼神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他们的出现,的确只是偶然。

    辛澈端详他几秒,脑中还在判断,那个拿走她钢笔的男人究竟和他有没有关联。

    不过自从知晓了他对她的接近是蓄谋已久,辛澈便决定要另换一种方式去与他相处。

    她瞬息间整理好思绪,对他们温言道,“你们说的那家川菜馆我也听说过,就在图书馆后头,不过我还没有去尝过。”她笑看了眼墙上挂钟,忽然说,“这样吧,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请你们去吃吧。”

    谢司珩微微一诧,眼睑上缩了下问,“师母要和我们一起去?”

    “可以吗?”辛澈笑问。

    这一举动显然有些出乎谢司珩的意料,按照他的预想,辛澈是不会愿意在约定时间外见他的。不过她非但没有表现出之前的回避,反而主动提出要和他们一同吃饭。谢司珩一时有些猜不透,她态度转变的原因。

    他在思考,看着她的目光由淡变深,眼睛就更显黑亮。辛澈视而不见,偏过头又问了齐思一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吗?”

    “当然不介意啊。”齐思笑了两声,擡肘直捣起谢司珩,示意他表态。谢司珩收回目光,不咸不淡地说了声,“行。”

    留给辛澈的午休时间有两小时,她和交班的同事打了声招呼。简单带上手机,就和齐思他们步行去到川菜馆。

    辛澈领着他们由一条小径,抄近道过去。小径偏窄,三人无法并肩。齐思和辛澈在前头走着,谢司珩插着兜,两腿一拖一踏地跟在辛澈身后,始终保持与她一臂的距离。

    一路上,谢司珩话不多。而齐思惯是个嘴闲不下来的人。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辛澈聊着学校的事,时不时还转身递上两句让谢司珩搭腔。

    谢司珩心不在焉地回应,眼越过前方,停落在辛澈的背影上。

    她今天穿了件普通的白色连衣裙,裙摆压过膝盖,随她的步伐上扬下落,如同金鱼的摆尾,游动在死气沉沉的暑气中。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背影是值得一看的。肩平,腰窄,胯宽,不是纤细之姿,但却有一个成熟女人的盈润美感。

    谢司珩画过很多人体,在夜场中也见过许多女人,妖媚的,高冷的,清纯的。对他而言,男人和女人,只要是人,脱下皮囊,都是一副骷髅骨架。

    他从前对她的肉体表现过兴趣,然而这种兴趣,暗藏多少假意,多少真心他自己心里清楚。而现在

    谢司珩看了会,垂眼,忽然想到初次见她穿裙子的时候。

    不是在那间昏暗的酒店房间内,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在一个下雪天。

    她那时从礼堂出来,身上穿的也是一件缎面婚纱,洁白,柔软,和她脚下松软的雪地一样。他尾随她走到了教堂偏僻处,看她站在雪地里,将头纱扯落,丢在了脚下。然后提裙,一脚踏了上去。他疑惑,不知她要干什么。她却用脚尖一下,两下,重重地将头纱碾进雪堆。直至那头纱被她踏得灰败不堪,她才仰头吐了口气,两指轻挑起来,像丢件垃圾似地,扬手扔了出去。而后轻快地拍了拍裙上的雪霜,原路返回,继续去参加她那盛大热闹的婚礼。

    那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晨光从礼堂穹顶倾下,洒在地上,莹莹白雪似盐粒一般,中和了湿润的气息。

    光亮处的人们忙着庆贺,所以不会有人注意到,在某个角落,他窥探着她的白裙,窥探着高朋满座,窥探着她完美婚姻拉开序幕。

    那一天,距离于婉华确诊尿毒症,刚刚过去一周。

    残雪消融了部分记忆,直到今天谢司珩也记不清,他一如她丢掉那件头纱般,丢掉了藏匿在怀的尖刀,转身离去。是因为知道他杀不了他们,还是因为他的杀意被另外一种念头瓦解。

    “下个月我们有运动会,师母到时要来玩么?”齐思的尾音将他扯回现实。谢司珩别开眼,打量起周围的平屋。

    路边不知谁家的空调外机在滴水,滴滴答,滴滴答,一秒三下,令人有点讨厌的节奏。

    “运动会有什么有趣的?”辛澈问。

    齐思想想那些项目大多是走个过场,要说有趣还真没有,不过又想到一点说,“有些项目会有老师参加,听说顾老师就报名了篮球赛,师母不来看看?”

    “哦他会打篮球?”辛澈话说出口,觉得不妥,马上改口道,“好多年没看他打球了,都忘了他在赛场上是什么样,有时间是得去看看。篮球赛是什么时候?”

    齐思报了个日期,“初赛和我们排球安排在了一天,上下午,师母看完顾老师,顺便也来给我们排球队加个油呗。”

    “你报了排球?”

    ‘对,我和老谢一起。他打主攻,我打二传。”

    辛澈向身后看过去。

    谢司珩眼睫恰好被一片拂柳的倒影遮盖住,带下一点流线型的阴影。他察觉到她在看他,脸稍稍转过来。

    柔光减弱了他眼底的黑曜,从辛澈角度看去,他的瞳孔氲了一层琥珀色。

    谢司珩刚才只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此刻不知道辛澈突然的停顿是因为什么。他在她直视的目光里停下脚步,脸上表情浅含一丝茫然。

    辛澈静静地看着他,随后莞尔地点头道,“谢同学参加的比赛,我当然是该去加油的。”

    很平常的一句话,她说完,转回身和齐思继续向前走着。

    而那句话却让谢司珩脚步滞留在原地。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没有拒绝和他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如此反常,如此不像是她。

    他紧盯她渐远的背影,心底浮起了一层异样的水雾,而水雾下蔓延出什么,谢司珩却在当下无法理清。

    川菜馆的生意,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好。

    小桌还要等十分钟,老板搬出了几张板凳,又递了些茶水过来。

    店门前没有太多遮蔽的阴凉处,辛澈挑了个靠门边的座椅,坐下,擡手挡在眼前,

    齐思站着瞄了街道两侧,忽而不好意思地跟谢司珩耳语两句,扭脸对辛澈说,“师母,你们在这等着,我去买个东西。”

    辛澈还没问去买什么,他已经拔腿往对面街跑去。她被太阳烤得眼睁不开,眨了两下,再睁眼,只看得见他那件花色浓烈的衣摆。不过很快,衣摆也消失在她的视野内,因为有人长腿一迈,挡在了她的面前。

    “别看了,他去买烟。”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脸,辛澈放下手,仰头,最先看到的是他的喉骨。

    大概因为体脂较低的缘故,谢司珩的喉结比一般男生要凸显一些。辛澈看着,视线上移,平铺直叙地问,“你不去买?”

    谢司珩答得干脆利落,“抽不起。”

    “哦,也是。”都被人逼到家门口要债了,确实也没钱买烟。

    耳边掺杂了蝉鸣干扰,辛澈摆手,扇了扇风。她的臂膀摆动,牵扯领口。谢司珩不用太过低头,只这样一个站立的姿势,就能瞥见一粒汗珠由她的颈间滑向前胸。

    他目光微微一顿,将眼撇向一旁,不过几秒,又撇回来。

    有什么好避开的,又不是没有见过。

    谢司珩将眼神分散到她的发丝间,神色调转为平常。

    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辛澈会向他擡起另一只手,摊开手心。

    她的掌心蒙了薄薄的一层汗,掌纹浅淡,但其中一条生命线细长,由拇指一直蜿蜒至掌底。

    听老人说,掌纹淡的女子六亲缘浅,无论是父母,兄弟,抑或者丈夫,都难有与之亲近之人。

    谢司珩不知道在这说法有多少可信度,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会,然后像是被那些掌纹牵引,手也不自觉地从口袋内抽出,随她一样,翻开五指。

    “拿来吧。”辛澈手指曲起,做出了一个要回的动作。

    谢司珩闻言,手小幅度地停搁在半空,然后快速地垂落下去,

    “拿什么?”

    “钢笔。”

    “什么钢笔?”

    辛澈不说话,侧歪着头,谢司珩又问了遍,“什么钢笔?”

    辛澈还是不说话。

    他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在装傻,片刻后,她定定将手指收拢,眼盯向指尖,说,“没什么,问错人了而已。”

    “什么意思?”谢司珩追问。

    辛澈说,“跟你没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

    似是想问得更明白些,他倾身过来。

    那片阴影急速扩大,辛澈擡眼,看向他,看他眼里有种波动水草般地掠过,而后在她捕捉之前又消散不见。

    蝉鸣一声盖过一声,盘旋在他们头顶,尖锐,高昂,好像要将热浪冲破。

    等到不知叫到第几声,谢司珩重新插兜,挺直了背,下颌骨带动喉结轻轻地动。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丢了?”

    辛澈身子后仰,靠向店铺冷气流出的方向,似笑非笑地问,“是又怎么样呢?”

    静了静,谢司珩鼻腔一声轻笑,后撤一步,

    “不怎么样。师母,是我多管闲事了。”

    水煮牛肉,干锅仔兔,爆炒牛蛙,四菜一汤上完,光花椒就占了大半盆。

    辛澈不是个能吃辣的,谢司珩也不是。

    她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和他们一起吃饭,而谢司珩是为什么要来吃这家川菜馆,她就不知道了。

    她见他被辣得唇瓣涨红,鼻头一吸一抽,跟个兔子似的,难免觉得好笑。

    再看满桌只有齐思吃得劲头十足,停下筷子,扭身去了前台冰柜,拉开门,欠身取出两瓶冰好的牛奶来。

    牛奶是玻璃瓶装的,瓶身结了一层冷霜。

    回到桌边,辛澈放下奶瓶,递出根吸管,“这个解辣。”她说着,将瓶身往谢司珩的方向推了推,

    谢司珩手背触到冰凉,顿了顿,眼没擡,手也没接,只轻声说了句谢。

    不算诚恳,也不算敷衍。

    辛澈无所谓他接不接受她这份好意,自顾地坐回了座位上,用筷子一颗颗挑出牛肉里的花椒粒。

    齐思刚刚顾着埋头吃肉,匍一擡头,看见谢司珩手边多了瓶牛奶,又看向辛澈,笑说,“师母偏心啊,牛奶怎么就只给老谢一个人拿?”

    “也给你拿了。”辛澈将另一瓶牛奶拧开瓶盖,插进吸管后,递给他。

    两手交接的刹那,谢司珩眼皮斜斜掀起,再耷下,依旧没什么表情地继续扒着碗里白饭。

    齐思畅快地喝了一大口。喝完,看谢司珩一个劲地只吃饭,不由说道,“哎,老谢你别光吃饭啊,多吃点肉,这么多牛肉呢。”他伸筷在盆地夹出一大块牛肉刚要放进他碗口,辛澈挡了下说,“他吃不了辣。”

    “吃不了辣?”齐思转过头去,“那你还要拉我来这?我还以为你有多喜欢吃川菜呢,非要大老远跑来市区图书馆”

    “吃的了。”谢司珩打断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直接接过他那块牛肉,送进口中。

    隔着一张桌子,辛澈仍能听见花椒在他齿间爆破的声响。

    辛辣瞬间点燃了他的耳廓,他的脸灼烧起来,从颈处到耳后,无一不是红成一片。

    他极其困难地吞咽,抿着唇,忍住舌底的生辣,却始终没有去动那瓶牛奶。

    辛澈不发一言地看着他,觉得他固执地可笑。

    不过她又想,这是他们第几次见面?

    好像是第五次。

    此前他在她面前展露过很多面,轻浮,浪荡,不屑一顾,每一面都是可恶的。但是年少的人,毕竟年少,没有岁月和阅历的加持,即便伪装,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是轻易可以被揭穿的。

    不像顾明成,已经把那套假面嵌进了血肉里。

    所以,他应该也没有他那么难对付。只不过需要时间罢了。

    辛澈手撑住下巴,不再去看他,随手将盘中的花椒粒,拨弄到桌底,一脚踩碎。

    结完账,齐思出去抽烟。

    辛澈和谢司珩坐在店里吹冷气。

    谢司珩额前碎发汗湿又吹干,粘在一处,辛澈看着,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

    没想,他推开她的手,挑眉道,“师母突然对我这么体贴,是怕我欠钱不还,还是怕我暴露我们的事?”

    辛澈把纸巾叠好,放向台面,借用一种坦诚地语气说,“比起前者,我当然更怕后者。”

    “哦?是么?”谢司珩勾唇,指关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桌面,“既然怕,为什么还答应吃饭,既然怕,为什么还要来看我们比赛?你不该避着我才对么。”

    “因为我知道,你想见我。”辛澈直视他,“拿走婚戒也好,提出三次约定也好,或者像今天诓骗齐思来也好,你不都是为了见我么。”

    敲击声停了一瞬,

    辛澈端起茶杯,抿一口,不急不慢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是真如你所说,只是想占有我,还是出于别的复杂目的。不过谢司珩”

    “我们毕竟不是敌人,不是么。”

    “所以师母想怎样,用这种小恩小惠笼络我,然后让我能心甘情愿地拜倒在你裙下?”

    “算是吧。”辛澈居然不置可否地点头。

    又静了十几秒,谢司珩嗤笑一声,“撒谎。”

    辛澈耸耸肩,“你不信就算了。

    窗外,齐思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按向垃圾桶,碾灭。

    火光化作一缕烟雾,他扬手挥开,抻了个懒腰,一回头,正看谢司珩从窗内向他看过来。

    玻璃窗上粘贴了一处海报,挡住他大半视线。他看不全谢司珩的动作,只见他像是把什么玻璃瓶一类的东西丢进了脚边垃圾筒。

    瓶身砰然掉落,发出一声闷响,无数奶沫上浮。

    辛澈瞥向脚边,皱眉道,“浪费。”

    谢司珩却不以为然地笑,“师母,记好了,下次给过别人的东西,就不要再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