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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18 棋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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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8棋局(一)

    玻璃瓶静静躺在垃圾桶里,奶沫混合进油渍,把原先的乳白色搅得混沌而粘稠。

    他扔了玻璃瓶的手还搭在桌边,五指随意地曲起了一个弧度,勾勒出抛置的弧度。

    辛澈眼睛由那块油斑移落到对面人的脸上,谢司珩也在看她-

    给过别人的东西,就别再给我。

    语气漫不经心,眼神却很定,投射在她身上,和日光融为一体。

    不过太阳照得久了,人本能地倦怠。

    辛澈改为两手一同托住下巴,捂唇打完一个哈欠,慢慢说,“你这话,我好像听别人也说过。”

    谢司珩收回手肘,后仰,问她,谁。

    辛澈说,“林黛玉。”

    “”

    辛澈清了清嗓子,刻意换了另一种腔调,说,“这是单单给我的,还是别的妹妹都有。要是别人都有,那我可不要。”

    她学得惟妙惟肖,有点矫情,又不知道为什么,矫情得并不让人讨厌。

    一口气咽完,谢司珩曲起手指关节,眼尾压低,冷冷淡淡道,“师母是欺负我没看过红楼梦?林黛玉可没说过后半句。”

    “是么。”辛澈眨眨眼,诚恳地说,“那看来是我记错,把你和林黛玉混为一谈了。不过,你以后还是不要说这种酸气的话好。”

    “酸气?”

    “是啊。”辛澈停顿,目光转向正走进门的齐思,笑了笑,后又转回到谢司珩,一半身子忽然伏过桌面,像是想凑近他耳边。

    谢司珩身子微微动了动。

    光影下落,谢司珩看到她脸上金黄色的光,也看到她睫毛颤动。她的皮肤很白,不是沾染了脂粉的白,而是一种瓷白,像白玉,但有时候又会让人觉得那白色是冰冷的。

    他目光不自觉流连到她的唇上,淡色的薄唇,一开一合,几乎是带了种天真的语气,说,“因为你这样,会让我误会你真的在吃醋。”

    言毕,她唇牵扯起一记意味不明的笑。

    罕见的,极为灵动的一个笑,显露在她眉眼之间,像是因为赢了一步棋,独属于获胜者的笑。

    谢司珩将那笑纳入眼底,眸色渐沉,下一秒,又恢复如前,

    “师母,借用你的话来说。”

    谢司珩侧目,贴近她耳边,一字一顿道,”你这是在自作多情。”

    烟味先一步过来,再然后是齐思走到了他们桌边。

    辛澈已经坐直了身体,而谢司珩还维持着刚才前倾的姿势。

    “吃饱了么?”辛澈仰起脸,笑意盈盈地问他。

    “嗯。”齐思挨着谢司珩坐下,瞥了眼他的脸色,问,“你们聊什么呢?”

    “没聊什么。”辛澈自动忽略谢司珩投来的眼神,给齐思倒了杯冰水,自然地说,“聊聊林黛玉而已。”

    “林黛玉?”

    “嗯,聊林黛玉爱吃醋。”

    “哦,小姑娘家嘛,爱吃醋正常。”齐思端杯呷了口,刚想继续说自己都对林黛玉的看法,谢司珩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撞得他杯子里的水洒了半身。

    齐思赶忙放下杯子,边抖搂衣服上水渍,边不满道,“我去,你起来倒是说句话啊,吓我一跳。”

    谢司珩眼没看他,也没看辛澈说,“吃完了走吧。”

    “着什么急啊。”

    “别人还要赶着上班。”

    他说完便两手插兜,直走出了店门。留下齐思一头雾水地思索

    抽根烟的功夫这小子怎么了?

    回去的路上,谢司珩还是拖沓着双腿,走在最后。

    地面树影斑驳,他的脚步很沉,一脚一脚踩过去,踩到某人细长的倒影,忽然站定,擡头,原来前面是红灯。

    齐思和辛澈站在斑马线上,抱着胳膊数秒,谢司珩距离他们五步开外,头转向一边,眼睛瞟天。

    天上的云纹丝不动,压在头顶,沉甸甸的,压得人莫名烦躁。

    谢司珩看了两秒,眯起眼,走到路边,伸手扯了片叶子,沿着叶茎撕碎成一片片,在指腹间搓弄开。

    齐思还在和辛澈聊天,也不晓得他哪来那么多话。从小学讲到大学,讲了一箩筐的话,听得谢司珩耳朵生茧。

    “师母,你可不知道,当初为了写入党申请书,我足足抄了三十多遍才算合格,那把我累的。”

    “你们每个人都要求必须写么?”

    “也不是必须,只不过辅导员发话了,大家也不好不参与。”齐思聊到这,想起什么,扭头指着谢司珩努努嘴说,“老谢就没写过。”

    辛澈跟着他转过去,“为什么?”

    “他当时没成年,达不到要求。”

    辛澈象征性地哦了一声,目光扫过谢司珩鬓角。

    她的目光很清淡,没有好奇,也没有其他意味,仿佛就是在听一则无关紧要的八卦。

    谢司珩不经意撞上那双眼睛,手一顿,偏过头去。

    明摆着不想看她。

    过于明显的情绪外露,像是坚硬的雕塑被砸碎了一角,露出最原始的本貌。

    辛澈不动声色地背过身,接着问齐思,“那他在你们那届算是年纪最小的?”

    “对,他大一的时候才十六,基本上比我们同学都要小两三岁。”

    “小两三岁,你们为什么要叫他老谢?”

    “哦其实本来他不叫这个外号。”齐思挠了挠头,笑了声说,“他那时候总是翘早八的课,所以我们一开始都叫他早额”

    话音戛然而止,辛澈还没反应过来,问,“早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齐思尴尬打哈哈道。

    当初谢司珩因为年纪小,又顶着天才光环入学。难免会招来嫉妒,有人看他不顺眼,故意取了个难听的外号,恶意排挤他。

    后来谢司珩知道了,没说什么,只是约了挑事的人见了一面。

    那一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齐思不得而知。只是从此之后,学校里没人敢公开和谢司珩作对。

    不过背地里造谣生事的人却有增无减。

    齐思觉得,也是应了那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往事不经意说走了嘴,齐思瞄向谢司珩,怕他不高兴。

    不过那小子似乎压根就没把注意力放到他们这,齐思舒了口气,把话头圆回来说,“后来就是有天他难得去上了早课,主任一见,胡须一撇,玩笑说,哟,您老人家终于肯起早来上我的课啦,真是百年奇闻,”齐思模仿主任说话时的样子,逗着辛澈。

    辛澈配合地笑笑,齐思继续说,“打那节课起,我们就老谢老谢这么地叫顺口了。”

    “这称呼,听上去倒和他气质不怎么符合,”

    “嗯?”

    “老谢,乍一听以为是个老实人,”

    “啊"齐思即刻明白过来辛澈的意思。

    谢司珩的气质确实和老实沾不上边。

    齐思踢开脚边一块碎石,看了看不远处蹲着玩草的谢司珩,忽然说,“他性格虽然有点野,但也没有谣传得那么过分。”

    “是吗。”辛澈随口一问,眼眺向那盏红灯。

    红灯开始进入倒数,光亮跳动着,身后人群聚涌过来,谢司珩仍然不着急,弯腰,折了朵雏菊,揉碎在手心里头。

    齐思像是想帮谢司珩说两句话,对辛澈说,“师母,你别看老谢平时独来独往,也不爱跟班里的人打交道。其实他是故意装得不在乎.”

    辛澈脸转过来,静静看着齐思。

    “实际上他这人很重感情的,以前有个女生追他”

    齐思还要说什么,余光扫到后面,眼梢一动,收了声。

    辛澈知道,是谢司珩走过来了。

    他站在她的右手边,衣服上沾了点青草的气味,辛澈闻见,顺着气息仰头望着他。

    平心而论,谢司珩个子很高,甚至比齐思还要高出一些,但因为总习惯性地微弓着背,所以偶尔看过去,会有种少年人独特的单薄感。

    不过那单薄感很快被另一种散漫取代。

    他手里攥了什么,说话时刻意越过辛澈的视线,轻挑眉道,

    “二位,绿灯了,聊完可以走了吧。”

    风将他的声音吹散了些,听上去,不轻不重。

    “啊,我都没发现变绿灯了。”齐思笑笑,“跟师母聊天,一下就忘了时间。”

    谢司珩眼下斜,只是一瞬间,辛澈感知到了某种别样的目光。

    她擡高脖子,四目交错之际。谢司珩已经长腿一迈,从辛澈身边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往前大步走去。

    裙摆经他带动,稍稍扬起,又回落。

    几片捏碎的雏菊花瓣悄无声息地坠落在斑马线之外。

    **

    回到图书馆,午休时间刚过。

    齐思取回几本借好的书,和辛澈道别,“师母,今天谢谢你请客啦。排球比赛在二十号,你记得来,到时候我们请你吃饭。”

    辛澈嗯了一声,答应道,“好,提前预祝你们比赛成功。”

    “借师母吉言。”

    齐思朝她摆摆手,拉着始终沉默的谢司珩离去。

    下午的阳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同样年轻的两个身影映衬在柔和的光线下,气质却是截然不同。

    一个单纯清澈,一眼就可以看穿。

    而另一个呢

    好似块打碎的拼图,拾起一片,发现他是有这样一面。拾起下一片,又会出现新的一面。

    也许只有收集到足够多的碎片,才能拼凑出他真实的样子。

    只是她需要找到个切入点,在短时间内将他拼凑完全。

    辛澈想到这,浅垂下眼帘,一种不得不接着应付的疲惫感油然而生。

    她搓揉起笑得酸涩的苹果肌,缓缓回到值班台。

    同事接替了班次,辛澈将上午工作交接完成,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准备提前下班回家休息。

    正拎包转身,同事叫住她,“诶,辛姐,你裙子好像染上色了。”

    “嗯?”辛澈停住脚步,头往后回看。

    同事走近,指了指她裙角,“喏,这里”

    辛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条印记。

    浅淡的绿色,夹杂一抹嫩黄,留在她白色的裙摆上,由深到浅。

    “好像是花粉,辛姐,你刚是不是不小心碰到花丛了?”同事问。

    撕碎的花蕊,折散的枝叶。

    这事谁能做出来,答案已经很明显。

    辛澈抿唇,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是不小心撞到的。”

    同事看了看她,安慰道,“没事,一点点而已,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回家洗一下就好。”

    辛澈没有立即回家。

    她驱车去最近的商场,买完一件新裙子换上,直接将白裙扔进了垃圾桶。

    车停在商场地下二层。

    她坐在车里,打开冷气,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索起一些事。

    男与女,看似复杂,实则很简单。

    简单到谁的情绪更容易被牵动,谁就是注定失势的那方。

    她肘撑在车框边,静了会,拿出手机,调出谢司珩的号码。

    输入道,

    「开心了?」

    完全没有上下文的一句话,她却相信谢司珩能看得懂。

    果然,十分钟后,电话拨进。

    谢司珩懒得打字。

    辛澈调整呼吸,按下通话键,没等他出声,先发制人问,“谢司珩,这种小学生一样幼稚的报复行为,你觉得有意思么?”

    话筒里传来谢司珩低沉的笑声,“有。”

    他坦坦荡荡地就认下故意弄脏她裙子的事。

    辛澈握住电话的手捏紧,谢司珩能听出她的呼吸加重,淡然地说,“师母,这次是你先惹我生气的。”

    辛澈冷笑,“你还真是会倒打一耙。谢司珩,别忘了,你命都是我救的,”

    “嗯。”谢司珩没有否认,“我说过,钱我会还你。但是今天,你惹了我生气,我小小还一次手,不算过分吧。”

    毫不讲理的逻辑。

    即使没有当面看见,辛澈也不难想象他说这些话时气定神闲的表情。

    冷气开得有点大,辛澈拨动开关,调低风量,眼盯向挡风玻璃起的雾气,继续他们的对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说你像林黛玉?”

    谢司珩不应,

    半晌,声音低道,“不是。”

    “那是为什么。”

    谢司珩忽然又不说话了。

    辛澈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的沉默之后,他才嘲讽似地笑了两声,“师母,你当我是傻子?”

    “想借齐思让我争风吃醋?不好意思,我对你的占有欲还没有强到这个份上。”

    对于他的揣测,辛澈不免觉得滑稽。不过她也不恼,换了只手拿电话,煞有介事地说,“哦?原来你都看出来了?那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明明知道我是在耍心机,如果真不在意,你生气又是为了什么?”

    这次谢司珩的沉默时间更长,长到辛澈以为他信号断联,扬声喂了句,

    良久,那端有了些许回应。

    电流不稳,谢司珩重重地咬着音节,

    “没为什么。””哈,不为什么,那就是想生气就生气?”

    “是。”

    “行吧。”

    这答案一如他的性格,蛮横得不讲道理。

    辛澈不再追问,轻飘飘切断电话,这一次,依旧删除干净他们的通话记录。

    谢司珩也没再打过来。

    四周寂静。

    辛澈嘴唇微勾,目光透过那抹雾气,看向了虚无处。

    她现在基本已经能够确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谢司珩对她是有点在意的。

    而这种在意怎么转换成更深一步的信任,就是她接下来要考虑的事。

    不知不觉,棋局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纵使某人不承认也无所谓,反正,这场博弈里,谁先心软,谁就会满盘皆输。

    辛澈对镜整理完妆发,发动车辆,轰然一脚油门,驶向暮色。

    晚霞渲染,层云红遍,像在天空中放了一把火,美得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