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8生日(一)
之后的几天里,辛澈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上班下班,整理图书,誊写资料,数着时间到点走人。一切仿佛和从前一样,甚至在顾明成酒醒后的第二天,她还贴心地给他煮了碗醒酒汤。
只是不会有人知道,在得知官雨霖怀孕的那个夜里,在她将顾明成拖上床的某个瞬间,她盯着他面容,突然产生了种从未有过的冲动。
她像是被脑中一个声音驱使着,轻柔地拽过枕头,然后极自然地,下一秒,就掩盖上了他的鼻口,
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可能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因为兴奋。
她捂住他,一秒,两秒,心里默数过的每一秒都在无限延长。
在那些时间里,她开始回想和他过往的这几年。
她在想要是没有那场意外,没有受伤,她此刻会在哪里。
也许仍能自由地在冰上起舞,也许仍能自由地在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所令她感到窒息的房子里,和这个男人无休止地纠缠。
顾明成大概是感觉到了呼吸不顺,他轻微地在她的枕头下挣扎了几下,脚无意识地蹬乱了床单。
该松手么?还是该继续?
辛澈脑中的声音开始混乱。
许多选择就是在一念之间,爱恨是一面镜子,折射出她幽暗的剪影。
她开始不认识自己了。
灵魂似乎游离在躯壳外,成为了第三人,静静观看着她逐渐加重的双手,和她狰狞的眉目。
可在她就要沉沦下去时,命运安排了一通电话。
电话铃声从空旷的客厅响起,一遍又一遍,绵长得像寺庙敲起的钟声,撞击着她的理智。
她的灵魂被撞击回肉身,那铃声停下。辛澈怔了几秒,如大梦初醒,惶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她在做什么?
她到底在做什么?!
屋外照不进月光,只有寥寥的路灯映在她的脸上,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白。她忽然觉得冷,汗湿的一缕发在光下像银丝,无力地垂在她的脖颈,化作了勒住她的绳索。
她拽住枕套一角,紧紧地,指甲抠进自己的虎口。
疼痛让她逐渐恢复清醒,她想,她不能这样。
她还有更远的路需要走下去。
仇恨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她要的不是他的命,也不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她要的是自由。
她丢了枕头,在顾明城沉重的呼吸声中,仓皇地关上门,离开房间。
深呼吸几番,她找出手机,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就按下了回拨键。
电话是谢司珩打过来的。
夜太静了,静得可怕,她太需要有一丝声音能够叫醒她。
电话接通,他的语气万年不变,懒散的,永远像是刚睡醒一般。
而在听到他声音的那刻,辛澈不知为何,鼻腔泛上一股酸意。
如果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知晓她的阴暗,她的不堪,她不为人知的所有。
那个人似乎只有他了。
可她不能暴露出任何异样,她将那酸意压下,故用了种不耐的语调回他,“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电话里头他还是不咸不淡的声调,“不是你先打给我的么。”
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辛澈会将对顾明城下药的事说给他听。
她知道这样或许会让他又握住了她另一个把柄。
只是她累了,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无力感。
她走到阳台边,把窗户开了一道窄缝。因为这一条缝隙,风钻了进来,带来些许桂花的香气,她闻着,忽然想,夏天过去了一半,她也快要三十岁了。
电话里很安静,一直都是她在自言自语。
“下了安定的药,不过是让他睡过去。早知道,就该下老鼠药的。对了,银行密码没猜出来,这混蛋,背着我还藏了不少秘密呢。”
“本来我以为我对他没什么恨意的,出轨也好,欺骗也好,我以为我都习惯了谁知道,还是会起了杀心。”
“就算我知道他娶我有他的打算,我嫁给他有我自己的图谋。但既然结了婚,我就必须要个公平,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真正的公平,就这么简单。”
她说着她心中的想法,不在乎谢司珩会怎么想她,也不在乎他会怎么看她。
她说完,等他回话。
等了许久,就在她以为谢司珩会按照往常那样讥讽她几句时,他却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从他的胸腔传来,带着一点深沉的共鸣。
辛澈有些懵,问他,“你笑什么。”
谢司珩清了清嗓子,慢慢开口,“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样要比之前可爱一点。”
辛澈眉一皱,“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爱。”谢司珩又重复了一遍,“可爱,听不懂么?”
辛澈定住,“谢司珩你是不是没有学过语文?一个袒露自己对丈夫有杀心的女人居然被形容为可爱?”
她觉得要么就是他对这个词理解有误,要么就是他的大脑异于常人。
谢司珩仍是在笑,“那又怎么样,你要杀的又不是我。”
辛澈唇角沉下,“那可难说得很。”
“行啊。要真有那天,希望你下手准一点。”
“好,我一定。”
半真半假的斗嘴,结束了她的寒冷。
她屈膝,顺着阳台地砖坐了下来。地砖上有几粒灰石,她拂开,将头埋在两膝间,去看地上一片婆娑的树影。
人们总是知道夜晚是有有限的,因为第二天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所以不会担心夜有多深,有多浓,可是谁能知道自己人生的夜晚何时会结束呢,
辛澈仰起头,望着面前如一潭死水的夜,想去寻找一点点光亮,然而树影后什么都没有。
她怅然若失地看着,好一会,才意识到,电话还没有挂断。
手机被她就这么握在手里,静悄悄的。
只有谢司珩平稳的呼吸声。
这种感觉很奇怪,是一种安静的,类似陪伴的感觉。
可是这感觉让辛澈并不适应。
她擡手把电话重新放到耳边,对那头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啊。”谢司珩起身,辛澈听到椅子摩擦过地面的声音。他似乎站到了那扇矮窗前,说话的时候,外头灯红酒绿的嘈杂声渗了进来,和她此刻所处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但谢司珩的声音在那些喧闹中却很清晰,辛澈听见他说,
“师母,你用错劲了。”
“想扳倒一个人,软刀子剌肉是不会让他感觉到疼的。你得朝他胸口插进去一刀,再拔出来,然后看血一点点喷出,溅到你的鞋面上,再看他倒地呻吟,求饶,那样才痛快。”
他平静地如同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语调,让辛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她拢住手臂,掌心在皮肤上来回搓着,哑了声音问,“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你要想清楚他究竟在意的是什么。是事业,是名誉,还是权利?”谢司珩笑了声,“反正我知道他在意的不会是你,也不会是你们的婚姻,而是这场婚姻能带给他的东西。既然你想要个公平,那你就得把这些东西全部夺回来。否则,按照你父亲的性格,只要顾老师一天是有可利用价值的,他就会保他周全,保全他是你丈夫的这个身份。不过师母,你敢冒这个险么?”
我父亲?
不知谢司珩是无意说漏了嘴,还是他有意在向辛澈释放一些信号。
当辛澈听到他提及自己父亲时,她突然像是在暗影中看见一只恍如野兽的脚爪,正向自己靠近。
她差点就要忘记,谢司珩这个人根本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简单。
她缓了口气,绕开他的问题,反问,“你这是提醒我,要从顾明城的事业下手?不过你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他不是你老师吗,而且据我所知,顾明城还是很赏识你的。”
“是啊,可谁叫他欺负你呢。”谢司珩拖长声调,玩味道,“在我心里,师母比他重要得多。”
辛澈听得冷笑,“你当我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么好骗?”
谢司珩不置可否,“不管你信不信,师母,你对我,比他重要。”
谢司珩的话盘旋在辛澈的脑海,久久未散去。
她不仅在反复深思谢司珩所说的重要性,更是在想他说的那句-你要朝他的心上去捅一刀。
那句话点醒了她,在这之前,她只是想利用顾明城出轨的事以作离婚分割财产的工具。她从未想过,或许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她将官语霖的孕检报告打印出来,悄悄锁进办公室抽屉。
豆粒般的胚胎生长成人需要十个月,而她也一样。
仅仅用官语霖怀孕的消息去搅乱他另一个情人,只是第一步棋,可这远远不够。
她打开北城美院的官网,找出教务处信息。盯住那一串邮箱数字,默默记下后,关闭页面,屏息酝酿着一个计划。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彻底将顾明城打倒在地,让他无法翻身的时机。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她需要借一把刀。
为了周日的聚会,辛澈做足了准备。她特地预定了蛋糕,备好餐食,还为自己挑选了件颇为精致的礼服裙。
丁思渺的假身份资料辛澈一一检查过,不得不说,谢司珩办事的确有一手。
那张黑底烫金的「梁小姐」名片,设计得简洁大气,公司网页也足以以假乱真,让人挑不出纰漏。
万事俱备,只差演员就位。
在让丁思渺和顾明城正式见面前,辛澈翘了半天班,去到丁思渺家,与她模拟过几遍对话。她凭借对顾明城的了解,提前拟好他可能会问到的问题。
再让丁思渺以「梁小姐」说话的语气,说出令顾明城满意的答案。
此外她又多花了一些钱,买了几件高仿,给丁思渺置办了身行头。
经过如此精心包装,一个在世界并未存在过的「梁小姐」如假包换地站到了顾明成的面前。
辛澈原本还悬着半颗心,但在见顾明城与丁思渺会面后,眉目间难掩的惊喜之色和他主动问好的态度,那颗心便稳稳地放进了肚子里。
丁思渺的美是无法被忽视的。
而男人对于美人似乎都会有种天然的包容心和亲近欲。
丁思渺和辛澈都深知这一点。
她不动声色地对丁思渺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嫣然一笑,对顾明成道,“久闻顾老师的大名,一直都想找机会和您合作,可顾老师高门难登,要不是您夫人愿意替我引荐,我都不知道还得等多久才能见到您呢。”
顾明成对丁思渺含着奉承的一番话很是受用,不过他面上未表露,谦逊摆手道,“梁小姐过誉了,我在美术界也是个新人,那些外界的评价都是虚名而已。难得梁小姐赏识,只是不知道,梁小姐是想要单单做藏家呢,还是想要深入到艺术品投资的领域?”
顾明成果然问到了辛澈提前预判过的问题上。
丁思渺按排练好的说辞,眼睫稍闪,做出个思考状,而后不疾不徐地说,“对于艺术圈,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只是很看好国内艺术品投资的前景,想着能出一份力,挖掘新人,联合办展。如果能从中赚到钱,那更再好不过了,毕竟我是个商人,还是讲究这件事的回报率,所以特来拜访顾老师,也是想听听您的建议。”
“这样的话”顾明城沉吟片刻,道,“那您随我来书房,我们坐下详聊具体的合作方式。顺便可以给您看下最近几次美术展成交的画作和展品都有哪些。”
“好呀,那就有劳顾老师了。”
听闻这话,辛澈了然地笑笑,望向顾明城道,“明成,你和梁小姐聊公事,我就不去打扰了。我去厨房给你们准备点下午茶,你们慢慢聊。”
顾明成点头应下,侧身,极为绅士地给丁思渺引路道,“梁小姐,这边请。”
待丁思渺迈上台阶后,顾明城又微转身子,朝向辛澈低语,“将家里收好的那个冰岛老寨拿出来招待梁小姐。”
辛澈一顿,笑问,“那茶你留了有些年头了,怎么这会舍得喝?”
顾明成道,“好茶得用在值得的人身上,我看梁小姐穿着不菲,估计是有心找合适的投资渠道。若我们能达成长期合作,或许对人脉,资源都会有极大的帮助。你记得,待会泡茶一定得用山泉水,别让家里阿姨经手,她是粗人,掌握不好温度,反叫茶味坏了。”
辛澈早年被母亲逼着学过茶艺,插花等被称为高雅情趣的东西。
她看顾明成越发把梁小姐作为潜在的合作伙伴去攀附,心中一喜,悄然按下对他捧高踩低的不屑,淡淡道,“好,都按你说的办。”
“嗯,等会我有个朋友也会过来,你帮我招待下,等我和梁小姐谈完事,我再来介绍她和梁小姐认识。”
“朋友?什么朋友?”
“哦,是工作上认识的,之前学校策展,她帮我们提供过场地。我想着和梁小姐见面,也许也能聊出点新思路,就将她一并邀请了过来。再说也能为你生日助助兴。”
辛澈顿感不满,她担心会另生事端,微微紧眉道,“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
顾明成不以为然,边往楼梯上走,边回她道,“不是你说人多热闹么,多认识新朋友,对你也是好的。”
热水滚沸了一遍又一遍,白汽顺壶嘴,悠悠飘到半空。
辛澈立定在碗柜前,耐心地擦拭着一套贴金蓝花边的茶具。
书房内,二人对话经由丁思渺的手机徐徐传入到辛澈耳里,她听着,顾明成和丁思渺聊得越久,就意味着他对丁思渺的信任度越高。阿姨见她唇边一直荡着笑,不忍好奇地问,“夫人,你是遇到什么喜事么”
辛澈放下绸布,将耳后的发拨弄到前,遮掩住左耳的一只蓝牙耳机,回身对阿姨道,“过生日,当然高兴啊。”
阿姨迎合她,“也是,一年一次生日,是得开心地过。”
谈话渐入佳境,顾明城为丁思渺展示几幅画作的成交价后,丁思渺主动引导对话道,“那每卖出一幅画的净利润是多少?”
顾明城迟疑几秒,未直接开口,丁思渺笑然,“顾老师别介意,虽然我是外行人,但也知道,艺术品的定价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定标准,除去给创作者的报酬,展出平台也会抽取一部分佣金,此外还有税费,也是我比较关心的成本问题。”
“这个梁小姐不必费心,我合作的画廊大部分展品都是高于市场价的,完全可以覆盖成本”
“哦?这样会有人愿意买么?”
“当然。”顾明成解答她的顾虑道,“这几年通货膨胀,房价,金价都在下跌。和梁小姐有同样长远的投资理念的人也会想选择艺术品保值来进行理财,另外”顾明成忽而停顿住,想到了什么,岔开话,“总之梁小姐不用担心客源问题,”
丁思渺又接连问他几个关于抽成比例的问题,正当辛澈要听到顾明城吐露出有效信息的关键时刻。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她快速摘下耳机,藏在手里,往厨房外踱步过去。
“怎么了?”
远处,阿姨站在门边,一手按在门禁锁上,边转身向她汇报道,“夫人,有客人到访,说是顾先生的朋友,姓成。”
辛澈走近,看了眼可视门铃中,大门外停立的一辆红色轿跑。那轿跑的颜色有些熟悉,但辛澈一时没有想起是在哪里见过。
她对阿姨吩咐道,“把车库门打开,让客人车停进车库里好了,我下去接她。哦,对了,你刚刚说客人姓什么?”
“姓成。”阿姨重复了遍。
一瞬间,辛澈擡起的右脚,滞留在原地。
这个姓氏这辆车
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辛澈极慢地转过身来,眼神不可控地变为凌厉,眺向可视门铃里灰白的画面。
楼上对话声高低起伏,隐隐还夹杂着几声顾明成的笑。
那笑声形如剑,一声声地扎进她的胸腔。
在她生日宴这天,她的丈夫,邀请了情人来给她庆贺。
还真是为她准备了份大礼。
辛澈眼波扫向案上闪闪发光的茶具,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今天是能开心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