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7无声(三)
当再次见到辛建军的脸,谢司珩仿佛又回到了那场大雪之中。
他置身于冰天雪地间,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看他高昂着头,像个得胜的将军牵着辛澈走过红毯将她的手交给顾明成。
他旁观辛澈身着白纱踏入这场婚姻,那时他以为他们是一丘之貉。所以他曾阴暗地想过,就让这个女人掉入这场深渊好了,就让她和顾明成这个人面兽心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让她被欺骗被背叛-
因为那是她应得的。
然而三年后,就在今天,在他再一次以旁观者的身份,沿缝隙窥视着她和辛建军之间的争执时,一切又似乎变得不同。
他看见辛澈竭力绷紧的脊梁和隐隐颤抖的双拳,好像突然懂了她身上一直压抑着的那一面是什么。他之前嘲讽她爱带着假面示人,但或许,那副假面或许是她父母亲手替她铸造的。
楼下对话没有停止,他听着她的母亲再三逼迫她喝下中药,又听她点头答应,默默垂首往厨房走去。一时竟有些理不清自己的心境,是同情,还是替她觉得无奈,更或者,涌上种惋惜,他都说不清。
可正在他踌躇时,又听辛澈说,“妈,还是你来厨房帮我热一下中药吧,我怕我温度掌握不好,把药性弄坏了。”
辛母还在气头上,“这么大个人连热药都不会,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难道事事都靠保姆?”
辛澈一反常态地挽过母亲的胳膊,略带撒娇的语气道,“有了孩子就靠你和我爸啊,你们到时候可别想偷懒,我可得把孩子天天送你们那去。”
见女儿终归是服了软,辛母也就气消了一半,念叨着,“那你还不抓紧,等我六十了,哪还有体力帮你。”人同她一起走向厨房。
等待隔水加热中药包的期间,辛澈忽然又说,“哎呀,妈,我忘了今天有个线上会议要开,你在这看着,我上楼去取手机。”
辛母咂嘴道,“一个闲职整天还开不完的会,搞得和你爸一样忙。”
辛澈笑笑,“我人都不在岗位了,总得登系统挂个名吧,不然让同事知道我无故旷工,馆长也不好做呀。”
辛母摆手,“行行,你去吧,快去快回啊,这药凉了就没效果了。”
一语未了,厚重的楼梯承托着辛澈的脚步。
门后,谢司珩闪身藏回露台。
他不明白辛澈乍然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只能屏息悄然收起双脚,用茂盛树影遮挡住自己的身型。
没料,辛澈居然直接旋开次卧的门锁,朝他走了过来。
“出来。”她带上门,急急地压低声音唤他。
谢司珩一手挑开遮帘,背光站定看她。
辛澈快步走到床头前,拉开抽屉,拿出一根点火枪。谢司珩扫过一眼,又扫过她床头放的那盏香烛。
“师母这时候不会还有闲情雅致要焚香吧?”
他还是用着玩笑的语气对她,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与父母的对话。
没被他知道她在父母面前弱势的一面,辛澈那颗自尊心勉强松懈了些。
她扬眉,按动按钮,看火焰喷射出枪口,眼中渐渐晕出种别样的神采。
一瞬间,谢司珩仿佛看见一个真实的她重新活了过来。辛澈熄灭火苗,将点火枪塞到谢司珩手中,然后以近乎相拥的姿势覆向他耳边。
“拿着,去车库。”
谢司珩感受到她靠近时的体温,耳尖忽而莫名地颤动了下。
“我爸妈一时半会是不会走的,再过四十分钟阿姨就要回来了。所以时间有限,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辛澈不等谢司珩发问,手搭上他的肩沉声说出,
“我爸的车停在车库,通常这时候他的司机都会偷懒去抽根烟透口气。我妈下车时我看过了,她副驾驶的窗户没有摇上去。所以待会我会把我爸妈引到餐厅,你趁机到车库去,车库最左后面有一架扶梯。你爬高后,用点火枪对准顶上的烟雾警报器,不到一分钟,自动喷水装置就会启动。”
谢司珩心下微惊,气息滑过她颈侧,“你是叫我故意点火?”
“对。”辛澈偏头,定定地注视着他,
“想让他们走,就只有这个办法。”
须臾间,谢司珩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展现出讶异的表情。
不过他很快收敛住,用沉着的目光打量她,“你确定要这么做?””是。”
辛澈几乎没有犹豫。
“你说过会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她明亮的眼眸反射到谢司珩的眼中。
谢司珩低头,神情不明地看了会点火枪,而后轻巧地抛起又接下,把点火枪在手里转了圈说,“想法很有创新精神,不过师母,你父母都在楼下,我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会避开他们视线去到停车库吧。”他刻意地擡起手臂,强调道,“何况我还带着伤。”
辛澈不是傻子,谢司珩说的这个阻碍她当然考虑到了。
只不过出于防范心,有些事她一开始并不想告知谢司珩。
而现在情况特殊,她也不得不放下戒备选择完全信任他。
辛澈深吸口气,像做过某种决定后,对谢司珩正色道,“除了从玄关走,其实这个房子里还有一个密道,可以直通停车库。”
点火枪刹时停止在掌心旋转,谢司珩收紧眼底,“密道?”
辛澈把这座房子里只有她和顾明成两人知道的秘密和盘托出,
“走廊到底是主卧,而在主卧右侧,顾明成睡的那个位置,床沿边有一个机关,是控制密道开关的。”辛澈看向他,“这小区为了业主安全,每间别墅设计之初就自带地下室,而顾明成在装修时又另外打通了一条密道,由主卧衣帽间直接从二楼去到地下室,推开地下室的小门,就能进到车库。”
婚房的装修由顾明成负责,那会他天天紧盯装修队,无论大事小事都要亲自过问。最后耗时半年才得以交付。起初辛澈还不明白,一个装修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交给装修公司不就好了。
直等他们入住之后,在第一年结婚纪念日,顾明成才将这房子的玄机告诉了她。
不过顾明成怕是不会想到,他为求自保建造的密道,有一天会用在对付他身上。
谢司珩听完笑了声,“果然是有钱人啊,狡兔三窟的招数都用得这么好。不过师母,你不怕我真的一把火将这房子点了?也不怕我天黑顺着密道进来抢劫?”
他半真半假的话激得辛澈一下加重语气,
“谢司珩,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别忘了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知不觉中,她用的词是我们。
谢司珩也不知是被戳中了哪根神经,一声不发地凝住她几秒,而后破天荒的,在辛澈面前第一次收起随性的态度,对她郑重地点了下头。
“好,我帮你。”-
餐厅,浓浓的中药味久久飘散不去。
辛澈心思一半在和母亲周旋拖延时间上,另一半悬在谢司珩那儿。
他能准确找到机关吗?他能顺利到达车库吗?他能成功催响警报器么
水柱喷洒下来的时候他又能安然离开吗?
一连串担忧随那药味齐齐钻进她的嗅觉,味觉,还没喝下,辛澈已经觉得胃里如同灌入黄连,舌根尽是苦麻。
“等什么呢。”辛母催她,“药都是苦的,闭眼,别去想,一口气不就喝完了。”
辛父也瞥眼过来,“喝个药还需要父母催吗。”他轻叩两下桌面,不耐道,“辛澈,不要太矫情,这么娇滴滴的给谁看。”
言外之意,躲是躲不过去的。
辛澈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口。
然而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抿进汤药的第一口,辛澈还是差点呕了出来。
不仅仅是苦味,那苦中还夹杂了酸味,辛辣以及各种让她无法忍受的黏腻滋味。
可是她不能让父母瞧出破绽,也必须要为谢司珩争取足够多的时间。
辛澈咬紧牙关,渗出满头冷汗。
辛父见着她面目苦到扭曲的样,呷一句道,“你看你从小就吃不了苦,这么点小事就娇气成这样,将来怎么抵抗大风大浪。”说话时,辛父再想到先前辛澈对他们的控诉,不禁又没好气道,“还怪我让明成去管公司的事,你也不想想,商场,官场,那有多少凶险,就凭你一个女人,你能应付的了么?父母给你选的路,总是没错的你还不”
“爸!”面对辛父的指责,辛澈胸腔响起阵阵轰鸣。
她用尽全身气力去抑制住自己,张开拇指再度端起药碗,“别说了,我喝就是了。”
辛澈闭上双眼,仰头,把药碗贴近唇边,对自己说,忍下去。
像过去那样,忍一忍就好了。
可是就在让人恶寒的苦意将要蔓延到她舌尖的千分之一秒。
呜呼!
尖锐的蜂鸣声如同一记的哨音从地底传来!
“怎么了?”辛母登时张望起四周,“这是什么声音啊?”
辛澈睁开双眼,快意似潮水般冲刷着她,她知道他成功了,她知道他们成功了。她看着父母一片慌乱,看着他们大惊失色。很想将那句话回赠给他们-遇到一点小事就娇气成这样,将来要是知道顾明成做过什么,你们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
她注视着母亲因为焦急涨红的脸颊,暗暗带笑地松开拇指。
啪擦!
药碗摔碎在地面,无数碎瓷片迸发向四周。
有一块碎片好像擦过她的脚踝,但是辛澈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她起身,踩在黑色的液体之上,学着他们微颤双眸,用生平最好的演技,假装惊恐地说,“爸,妈,不好了,这声音是警报器。一定是哪里着火了!”-
物业在十分钟之内赶到。
彼时辛澈已将警报器关闭,她对物业经理略表歉意道,“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不是警报器出了故障,明明没有火源,好端端地就响起来了,还惊动你们跑了一趟。”
一听辛澈说没有火情,经理立马松了口气,“没事儿,好在是没有真发生火灾。辛女士,您和家人都还好吧。”
“嗯,我们当时在餐厅,人没有什么事,就是我父母受了点惊吓。哦,对了,我父亲的车厢进了水,还得烦请你们安排一辆拖车,把他的车送去4s店检修。”
“好说好说,我现在就打电话找人来。”
一旁,辛母惊魂未定,辛父怒目斥怪司机老郭擅离职守。
辛澈拉过父亲衣角,暗示他还有外人在场劝他收收脾气,一看老郭平白为她背了黑锅,稍稍不忍,替他说话道,“还好他不在车里,不然要是真着了火,他被困岂不是有生命危险。”
“那还不是他抽烟,才引发的警报器!”
“爸,你这么说就是冤枉人了。”辛澈望向佝偻着腰,一脸局促的老郭,安慰他道,“普通香烟的烟雾量达不到警报器的探测浓度,这事和老郭没关系。”
“是是。”经理也插话道,“您家全屋都安装了防火系统,按理说,一般吸烟情况是不会导致警报的。除非是拿烟对着警报器点,哈哈。”
经理本想活跃气氛的一番话却让辛澈脑中警铃大作。
她急忙岔开话题,“爸,你和我妈先回去休息吧,瞧她都吓成什么样了。车我安排送去检修。剩下的事我和物业沟通就好。”
成功劝走辛父辛母,辛澈又费了些口舌和物业周旋。等到送走物业经理后,辛澈转身才缓缓释放出自己的笑。
那笑因为出自真心,所以格外畅快。
她差点都快忘了上一次自己痛快地大笑是什么时候。
车库满地狼藉,而她却感觉无比的轻松。
她仰头,静静地注视吊顶残留的水渍,仿佛看见了谢司珩爬上扶梯,高举点火枪燃起火苗的那一幕。
不论他是否出自真心。他都帮了她一把。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第一次对谢司珩产生了点谢意。
“高兴了?”
不知何时,谢司珩出现在车库门边。他甩了甩发尾上的水滴,左手食指勾着点火枪,慢慢走向她。
辛澈不置可否,“很高兴。”
谢司珩笑了,“没想到师母这么叛逆啊。”
辛澈说,“嗯,我也没想到。”
车库中,一缕阳光斜射入进来,将地面的水洼照得发亮。
水面呈现的倒影中,他们相互沉默地对视着。
其实没有一点风,但谢司珩的心像被卷起的纱帘,轻盈地浮向半空。
他走上前一步,将那柄点火枪换回到她手里,辛澈接过的时候,他忽然问,
“你怨你父亲吗。””什么?”
“怨他给你选了这场婚姻。”
辛澈看向他,眼底闪动着深邃的微光,“那你呢,你怨你父亲吗?怨他给你留下了那么多的债务,让你承担你不该承担的吗?”
“想听真话?”谢司珩笑了笑。“我怨过。”
“在他走后最开始的一年,我的确想过如果不是他,我和我妈,我阿婆就不会过这样窘迫的生活,我妈不会生病,我也不用为了钱去做那些事。但是后来”谢司珩停住,没再说下去。
辛澈以为是时间冲淡了他对父亲的怨念。
极致坦诚的瞬间,不知是被今天的意外催化出来,还是因为他们真的成为了同盟。
辛澈望着谢司珩的眉眼,少顷,她几不可闻地在喉咙中哽出了认同的一声,“我也怨过。”
然而她没有明确的说出来她对父亲的怨念因何而起,只是像是陷入回忆似的,对谢司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上花滑吗?”
“因为有竞技感?”
辛澈摇头,“错!”她难得孩子气地笑道,“因为我小时候去上的任何一门兴趣班,我妈都要全程跟课,待在我身边一步不离。只有花滑,她嫌冰场太冷,所以每次把我送过去之后就躲得远远的。而在那一两个小时里,就是独属于我的自由时间,我可以放空大脑,完全不用管大人的眼色,想怎么舞动身体就怎么舞动。”
自由对于她而言是多么奢侈的事。
她想起那些回忆,眼神开始变得柔和,像泛着光的湖面,悄然将谢司珩身影也包裹了进去。
谢司珩端详着她的表情,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微微缩紧了手指,摩挲着手心里暗藏的那枚u盘。
在刚才混乱中,他已经顺着密道重新回到书房取走了拷贝完成的u盘。
关于顾明成和辛建军的秘密,不久之后就能够被他完全打开。
然而穿过密道,他还意外发现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悬挂在地下室顾明成众多藏画中,最显眼的一幅《瑞雪凝冬》。
皑皑白雪,层层羌山。
构图,用色,笔触无一例外不是出自他师傅骆淮山之手。
谢司珩眯起瞳孔,盯着那幅画良久,再想起美院展馆中同样的展品,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原来,这座房子里藏着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啊。
“你笑什么?”
辛澈注意到谢司珩的走神,霎那间,那种戒备感像是惯性一下又重新充斥了她的大脑。
她在做什么。对着这么一个人去诉说心事?
辛澈暗暗责怪自己。
谢司珩扬起下巴,笑吟吟说,“没什么,想到不久之后师母就能重获自由,就替你开心。”
可他的笑意分明不单纯。
辛澈按下心中狐疑不表,转身道,”别耽误时间闲聊了,还有正经事要做。”
谢司珩长腿一迈,挡住她去路,悠悠地从口袋拿出一张纸条,
“正经事早就做完了,在你和你父母斗法的时候,我就拿到了你要的东西。”
辛澈接过纸条,浏览过他写下的账号和密码。
“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谢司珩一步步走上前,用指尖拨开辛澈耳边的碎发,辛澈睫毛连眨两下,身体却并没有移开。
她记好纸条上的内容,在谢司珩跟随的眼波中将点火枪按下,待纸条焚烧干净后,吹开指尖浮灰淡淡道,“五天之后,学校运动会上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