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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38 无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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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38无声(四)

    与此同时,北城M酒店大堂外。

    一辆银色轿跑由辅路而上拐过旋转门,还未等门童上前询问是否需要代客泊车,门边一位头系纱巾,眼戴宽边墨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已经迅速钻进车门。

    车辆尾翼甩出个弧线,迅速消失在暑气中。留下门童疑惑地看着车影,心想这酒店难道入住了什么大明星?出行都要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十分钟后,车辆驶入一条无名小路。

    车门啪地一声落锁,顾明成将车灯熄灭,眼瞄向反光镜,小心查看后方是否有人跟踪。一旁的女人摘下头巾和墨镜,露出一双暗沉的眼。

    “东西呢。”

    待确认周遭环境安全后,顾明成解开安全带转向女人问道。

    成玥斜睨他一眼,“你都不关心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接连几日失眠让成玥的眼角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们无力地向下垂着,像被车辙压过的柏油马路,泛出道道细纹。

    都说女人衰老是从眼睛开始的。

    顾明成回看着她,蓦然觉得这话一点不假。

    本来冒着风险来和她见面已是让顾明成百般不悦,此时再面对她的抱怨,他耐心全无,绷紧了脸色说,“你到底还想不想查清是谁给你寄的快递。”

    成玥稍稍一愣,因为看出他表情中的不耐烦,昵住他的眼神添了几分阴郁。

    她这辈子和不少人打过交道,也见惯了人心难测。可她对顾明成总归还有点感情。

    她想她搬进酒店的这两天,他从未来看过她,就连一通电话也没有打过,直到今天与她联系,他也是简短地交代她把那只纸盒带出来就匆匆挂了电话。

    明知她提心吊胆,每晚都害怕那林南回来向她索命,但顾明成仍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不在乎她的安危,也不在乎她的情绪,这与当初那个好言好语,总是哄着她的人相差甚远。成玥不禁产生了种不好的第六感。

    可尽管她起了疑心,现下能依靠的也只有顾明成。

    于是成玥没再说什么,从身后的背包中取出用塑封袋装好的东西交给他。

    顾明成接过,单拎起纸箱中装有白色电线的塑封带,对着车内灯光细细看过去。电线直径不超过0.1cm,外漆有些许斑驳,但切口两端平整,像是被人刻意剪下来一截。

    顾明成微眯眼,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成玥目睹他的神色变化,心也不自觉揪紧,忙问,“你发现什么了?”

    顾明成脸上是他一贯克制而谨慎的神情,思索良久,才缓缓道,“你还记得你处理林南尸体时,是怎么把她悬挂到浴房上的么。”

    “当然记得啊!”哪怕成玥再见惯大风大浪,可那毕竟是她第一次处理尸体,只要一回想起林南惨白的面容和冰冷的身体她都会忍不住打颤,她语调不稳,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让刘三他们把尸体搬回她家,然后然后用她书桌上那盏台灯后头的电线把她脖子绕了几圈,勒出了印子再挂到淋浴房上头去的,”

    顾明成听完,把塑封带往她面前推了推,“问题就出在这。”

    成玥瞪大了眼,“什么?”

    “这白色电线不是随随便便取来的,你看它的粗细,它的端口,是不是和你当年用的那盏台灯匹配的电线一样?”

    成玥盯住塑封带,半晌,一下推开顾明成的手,嚷道,“我哪看得出来是不是一样的?我要能看得出来,我还用得着在这担惊受怕?!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

    “你小点声!”顾明成压抑怒火,声量极低地说,“我意思是,如果这电线真的就是当初伪造林南自杀现场的那一根那我们就遇到大麻烦了。”

    成玥听他这么一说,惊愕地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好半天说不出来一句话。

    顾明成的眸色也暗下来,“能拿到这根电线的人,身份不简单。看来他不是想要通过这件事来勒索我们,很有可能是想帮林南翻案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给了成玥重重一击。

    那人既然都知道勒住林南是用的什么,自然也知道是她动的手。

    恐惧瞬间蔓延开来,她胸口像是被人刺穿了似的,向后瘫软地倒在椅背上,捂着唇,满是怨愤地看着顾明成。

    “我当初就跟你说不能这么弄!喂了药林南虽然是昏迷状态,可人还是有意识的。他们非要接二连三地去玩,玩玩也就算了,谁知道那个丁主任有那癖好!把人手脚都绑起来,还用皮鞭,用各种玩具折腾她!这下好了,折腾到中途,林南醒了过来,又是哭又是叫,丁主任一用被子捂她,把她活活闷死了。人弄死了,他拍拍屁股跑了,把烂摊子甩给我们!呵,他们当时倒是说得轻巧,说伪装成自杀现场很简单,简单个屁!现在人找回来了?怎么办?我问你怎么办?!”

    “你吼就能解决问题?”顾明成实在忍受不了成玥的无理取闹,他恼怒地拍打了下方向盘,斥住她说,“管好你的嘴,过去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再提,东西我会想办法送进检查科,看能不能查到上面有没有那人遗留的指纹或者其他痕迹。”

    “检查科”成玥仿佛抓到了根救命稻草,猛地坐着了身子,胡乱地拨开散在眼前的发,“对!你快送去,找那个丁主任去!既然那时候他有办法封锁现场,封锁林南的案件卷宗,他现在也一定有办法把这事查清楚!”

    顾明成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感到厌烦。他偏转视线,不愿再多看她一秒,可转念想过,有件事还需要成玥去办,便再转过头来,对她改为安抚道,“最近你别在外露面了,老实待在酒店里,如果有情况我会联系你,对了,那尊菩萨像在哪?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找别人去取。”

    “菩萨像在刘三的仓库”成玥报出一串地址,才后知后觉地抿出点顾明成话中别的意思,她倏然擡起双眼,缓慢扫向顾明成,试探地问,“明成,你不会是想趁机把我赶出局吧?

    顾明成眨动的眼睫定格过一刹,而后像条件反射似地唇边展出一个笑,“怎么会呢,我是怕你出去被人盯上。要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离赵局长竞选只剩一个月,万一出点岔子,你我都不好交代。”他似是为了安抚成玥,像往常一样擡起手想抚过她的肩膀。可成玥侧身,挡开他的胳膊,用着提醒他的语气说,

    “明成,你帮我,就是在帮自己。要是我这关过不去你清楚后果的。”

    后果,顾明成当然清楚。

    成玥手中有太多他的把柄,不只是向上头「送礼」,还有这些年经手的藏品和现金流如何避开税务,怎么从左手倒到右手,一桩桩一件件,成玥那都留着记录。

    情人和敌人的转变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顾明成再度拿起那袋东西,眼神闪过一丝幽光。车顶灯打下的阴影让他的轮廓染上晦暗,然而成玥那时并没有看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帮你度过这关。”

    ——

    顾明成在与成玥分别后,照旧回到美院上班,备课。

    成大事的人自然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他将那几袋东西锁进车后备箱,拿出手机给辛澈发消息道,「老婆,我妈说她心脏不太舒服,今晚我过去陪妈待一会,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发完消息后,顾明成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看见一群人乌泱泱地围在院长办公室门前。

    院长办公室门窗紧闭,但仍有些许细小的争执声传出。顾明成本不想参与其中,可人群外正在费力维持秩序的张主任见他一来,立马像见到了救星,忙拽着他,神色紧张地说,“顾老师,出事了。”

    顾明成配合地问道,“怎么了?”

    张主任抹了把鬓边的汗,半是无奈半是焦急地说,“这边人多,不方便说,走走,去你办公室聊。”

    美院各科系重要负责人的办公室都为独立开间,装修简约大气,配套设施也是相对齐全,顾明成的办公室在综合楼三楼最里一间,平时少有人打扰。

    张主任带上门,也顾不上形象,一手擦汗一手解开领口呼呼扇风说,“研究生院两个学生打架,昨天闹去警局了。”

    学生打架并不是多罕见的事。

    顾明成给张主任倒了杯水,随后坐到沙发边,平静地问,“然后呢?”

    “院里本来是要对先动手的学生给予处分,但这回情况太特殊了。”张主任年近五旬,干了一辈子的教学,对学生总有操不完的心。他一急起来,额上的汗就像是瀑布似的,止也止不住。顾明成礼貌地抽了张纸巾递过去,“张主任,你慢慢说,情况怎么个特殊了?”

    “那学生被查出来是艾滋病携带者”

    此话一出,顾明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张主任在他对面唉声叹气,“你说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这么糊涂!这么不自爱!他爸妈好不容易把他供到研究生,再有一年就毕业了啊可他偏偏诶现在学校也没有办法虽然已经上报了疾控中心,但是这孩子肯定是留不住了。”

    “那是要将他隔离,还是?”

    “院长本来是想先让他秘密办理休学,不要把事闹大。毕竟这也是孩子的个人隐私,万一真的弄到全校皆知,对他未来也不好。可谁知道昨天夜里学校论坛有人匿名发帖,说校园内有潜在艾滋病患者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可这消息一出,学校都炸开了锅,从早上开始已经有好几个学生家长过来闹了,要求院长必须彻查,还说如果学校不给一个交代的话,他们就要投诉到教育局。”

    张主任说得口干舌燥,吞咽下一口水,缓口劲接着又叹道,

    “不光是家长,学校现在也是流言四起。顾老师,你说这可怎么好,马上就是运动会开幕,各级领导都会到场,倘若处理不当的话,学校的声誉肯定会受影响。”

    顾明成沉思了一会,“有查出发帖人是谁吗?”

    “没有。”张主任把学校信息技术部的原话复述给顾明成道,“发帖人用的服务器是经过加密的,根本查不到ip地址。而且你也知道咱们校网的安全等级也不高,很可能是被黑客入侵,冒充学生账号发帖的。”

    “那照这么说发帖人是故意针对这个学生?”顾明成换了个更明确的问法,“他得罪过谁?”

    “这”张主任忽然不再应声,像是被顾明成提醒到了什么,眉紧锁着,心中按耐不住冒出一个人的名字。

    难道谢司珩这浑小子能干出这事?

    不可能不可能

    是,谢司珩平时是比较桀骜不驯,旷课,迟到一样不落。但他的确是个可塑之才,既然现在那个学生被退学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谢司珩可不能再受舆论影响。

    况且他才是挨打吃亏的那个。

    张主任维护谢司珩的私心渐起,忙打断顾明成道,“学生之间有摩擦都很正常,如今那封帖子已经被论坛管理员删除了,咱们要紧的是怎么稳住学生情绪,控制住这个流言传播。这样吧,顾老师,等会咱们开个会,看怎么解决比较合适。”

    三个小时之后,临近傍晚。

    顾明成终于得以从冗长枯燥的学校会议中抽身。

    一件事,各方关注的角度不同,为了自己的利益,争论便会无休无止。院长关心学校名誉,疾控中心关注传染病例,辅导员担心背黑锅,教职工生怕被传染。

    是该公告学生加强防范,还是将此事按住暂避风头,各方争执到最后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方案。人类自私的天性在此刻展露无疑,关于那个学生的前途,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不过也怪他自己活该。

    顾明成果断收起自己的怜悯心,关闭办公室电源,拎包走人。

    下楼时,顾明成恰巧又遇到来张主任办公室的谢司珩。他脸上挂彩,手臂还吊起一块石膏,活脱脱一可怜受害人的模样。

    顾明成见状,在台阶上停顿住脚步,与他寒暄道,“司珩,你怎么来了?”

    谢司珩仰脸,冲顾明成微微一笑,“顾老师好啊,我来交检讨书。”

    “哦。”顾明成垂目,指了指他的胳膊,“你手怎么样,没伤到哪里吧?”

    “没事,养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谢司珩活动两下手肘,语带失望地说,“就是可惜,排球比赛不能上场了。”

    “那都是小事。”顾明成走下台阶,擡手拍着谢司珩的肩膀语重心长起来,“你也是够大意的,要知道一个艺术家最珍贵的就是他的手。有什么事不能沟通解决呢,非要和同学动动武?”

    谢司珩微微欠身,“嗯,顾老师教训的对,我下次一定好好沟通。”

    “你可别想着糊弄我。”顾明成压下唇角,拿出点严师的姿态,“不论是张主任还是我,对你都是寄予厚望的,司珩,人在年轻的时候千万不能走错一步,也不能冲动行事,要戒骄戒躁,沉下心来打磨作品。接下来的期中考试,你好好准备,争取再参展一次,到时候年度青年艺术家展选,我可以做你的推荐人。”

    “是么。”谢司珩瞳孔倏然放大,做出一种惊喜的表情,“那真是太谢谢顾老师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还是得靠你拿出点真东西,行了,你快去找张主任吧。我也该下班了。”

    “顾老师慢走。”谢司珩侧身往楼梯右方让出一步,顾明成顺势走下,然而在与他擦肩相过的一瞬间,顾明成恍惚从他的身上闻到一种熟悉的香味。

    那香味很特别,不像是香水,而是种清淡的烛香混合着什么东西焚烧过后的味道。

    顾明成放缓步子,暗自回想究竟是在哪里闻到过这种香味。可当他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向后转身想询问谢司珩时,楼梯间已是空无一人,只剩转角处徐徐摆动的一抹夕阳斜影。

    ——

    晚间,美院食堂内,排队打饭的学生人数比往常将近少了一半。

    随着校网上的那则爆炸性新闻持续发酵,大家纷纷在猜测到底谁是那个感染者。

    一时间人人自危,有条件的或者家住本地的学生已经申请搬离宿舍,而剩下外地的学生只得惴惴不安地祈祷自己别被传染。

    官语霖所在的四人寝,其中一名女生回了家,另外两名女生正商量搬去校外合租。

    唯独她,家在千里之外的县城,父母平日工作忙,还有一个弟弟正值高考。他们每半个月才会与她通一次电话,口头关心下她的学习,叮嘱她不要分心,要早日考下教师资格证,日后回到县城的高中当个美术老师,拿个铁饭碗,父母也就算了了一桩心事。

    而关于她过得开不开心,和同学相处是否融洽,想不想回县城,父母从来没有过问过。

    所以即便走在人群中,官语霖也时常会感到孤单。那种孤单感侵蚀着她,尤其在此刻,当她躲在遮光帘后听到同寝室的女生在讨论合租房要怎么布置更加温馨,要不要养一只小猫时,她愈发觉得她像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她迫切地想要和谁说说话,于是跑出寝室,按下顾明成的号码,想告诉他自己的担忧和害怕,而他的电话始终是在忙碌状态。

    体内孕激素不断上升,官雨霖的情绪堆积到了一个临界点。她握紧电话,茫然地站在学校后门岔路口,不知道还能去哪。

    等到穿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官雨霖才慢慢发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她拖着疲惫的步伐,转身想沿原路返回。

    绿灯亮起,在正要穿过斑马线时,官语霖却突然站住了。

    隔着一条街,视线与对面人交汇的刹那,官语霖如遭晴天霹雳。

    她惊得定住了身体,想向后退去,可两条腿好似被插进泥地,一点也动弹不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面的人向她走来。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说些什么。

    她绞紧手指,等她走到面前,沙哑着嗓音,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师母好。”

    奈何下一秒,对方俯身凑近,盯住她的眼睛淡然地笑了笑,说,“听说怀孕的人不能迎风吹太久,不然会得偏头痛的。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