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7暗夜将明(五)
辛澈怀孕一事成为了这顿家宴上最为核心的话题。
小到该准备什么样的衣服,预定哪里的月子中心,大到要不要为这孩子再买套学区房,以后私立国际学校选哪家,等等问题,让这顿饭从头到尾都没有冷场。
辛父辛母对这个孩子的到来自然是喜不胜收,辛母连连夸说这是天大的福气,一定是她去寺庙许的心愿灵验了。席间,辛父话虽不多,但脸上洋溢的笑和不时望向辛澈小腹的眼神,也足以说明他对外孙到来的祈盼。
反观顾母,除了表现出正常的喜悦之外,辛澈总觉得她眉宇间还另藏了些微妙的情绪。
具体什么情绪,辛澈一时还没有揣摩出来。
也正是到了此刻,辛澈才后怕地发现-她之前居然一直没有留心过顾母这个人。
自她结婚后,顾母明面上表现得通情达理,不仅不愿意和他们同住,除了逢年过节,定时问候,她很少参与她和顾明成的生活。虽然辛澈知道顾母对自己并不十分满意,但她和顾明成及其相似的一点,是热衷于维持体面。
如果说辛澈在这段婚姻中,唯一能松一口气的或许就是有这样一位并不难相处的婆婆。然而当撕开顾明成的丑恶嘴脸之后,顾母在她心中,就成了另外一种模样。
她是她的母亲,她抚养他长大,难道会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做过的事么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辛澈深知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为了包庇儿子,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想到这,辛澈忽然有种草木皆兵的感觉。
她视线轻扫过饭桌上的每一个人,她的父亲,母亲,她的丈夫,婆婆她人生中和她相关联的每一个人脸上洋溢的都是笑容,可在笑容背后,又好像都暗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些笑容包围着她,推搡着她,让她不得不一再配合他们也露出令人生厌的笑。
她笑到嘴角发酸,笑到眼眶发紧。
笑到像个没有思维的机器人,机械化地扯动嘴角。
一顿饭,辛澈食欲寥寥
辛母见她面前饭菜几乎没动,等顾母不在场的时候,悄声凑到她身边道,“女儿,我叫阿姨给你再炖一碗汤做宵夜,你吃这么少可不行啊,孩子正是在发育阶段,很需要营养的。”
辛澈没表情地点了头,“知道了。”辛母没给她喘息的机会,拉着她又问,“你之前叶酸有补充吗?没补的话,现在得抓紧补起来。饮食可得注意,生冷的一概不许碰,要多吃高蛋白,记得了么?”
“还有啊。”辛母想到什么,抿抿唇,颊边蓦然染起一丝奇怪的羞赧。
辛澈疑惑地看着她。
“我刚去楼上看你怎么和明成分房睡呢?”和女儿聊这些私房事,毕竟不好张嘴,辛母委婉地措着词道,“虽然说怀孕前三个月。分房睡对你是好,但是你那方面也不能冷落了明成你懂我意思吧。”辛母冲着辛澈挤了挤眼。
辛澈霎时懂了。
她不禁觉得母亲可怜又可笑-在母亲的认知中,女人或许天然就是一个工具,一个承担传宗接代,还不忘要取悦丈夫的工具。
她自己是这么做的,所以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这么做。
辛澈很想听听她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便故作不明地啊了一声。
辛母见她点拨不透,干脆甩开脸面,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夫妻这一分房,感情就会变淡。”
辛澈笑了笑,“那你和我爸同床共枕了三十年,感情有很好么?”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和你爸我们"辛母突然一怔,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唇,再说不出什么了。
或许是因为辛澈的话回想到了自己的婚姻生活,三十多年的记忆像一张默片在她的脑中滚动起来。她哑了哑声,终究没说出我和你爸感情美满这个结论。
静默几秒后,她选择用一种武断的方式回避了这个问题,斜睨着辛澈道,“我和你爸是老夫老妻了,可你不一样,你和明成这才几年,别说妈没提醒你,男人在家吃不饱就得上外头吃野食。而且明成就算自己行得端,也保不齐那些莺莺燕燕会缠着他。我听说他学校那事”
辛母话没说完,扭脸瞅了瞅女儿的身子,摆手道,“算了,你也不用放心上。你爸会去解决这件事。”
“我爸?”辛澈陡然惊诧,“我爸怎么会知道?”
辛母瞧她还想隐瞒,叹叹道,“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你爸耳边怎么可能不刮过几阵风。”
是啊!
她怎么这么大意,竟然忘了父亲和美院的几位主任私下也有交情。
女婿闹出了丑闻,这事必然会被当作闲言碎语传到他那。
辛澈心间笼上一层不好的预感,她暗暗试探着和辛母说,“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担心,也怕爸会生气。”
辛母说,“你爸没生多大气,他说这是那些人看明成眼红,所以想恶意诬陷他。没事,他会去找院长谈谈,早日还明成一个清白。”
说完,辛母看辛澈面色不似刚才那般红润,误以为她是受这事影响心情,宽慰着她说,“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肯定会尽一切能力替你摆平,你别多想,安心在家养胎就成。”
母亲还在啰嗦着她如何养胎的事,辛澈却仿佛被抽走了力气,站在原地,两耳失聪似的,灌不进任何声音。
父亲要插手他会怎么处理?他会替顾明成遮掩吗?他会查出幕后操纵的人是她吗?
辛澈思忖着,目光逐渐凌然,
她从未想过将父母牵扯进和顾明成的明争暗斗里,可现在,有父亲的干预,接下来的路注定有太多变数。
她该怎么办?要用对付顾明成的心计,用来对付自己的父亲吗
辛澈有些犹豫。
可她知道要想砍倒一棵树,就得从根处下刀。
辛澈顿时收起思绪,将目光向上移去,移向那扇紧锁的书房门
书房内。
辛建军负手而立,即便没有说话,却俨然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顾明成低垂着头,站在他右手边,小心开口道,“爸,是我不好,让您失望了。”
辛建军转身过来,从上到下地打量起他,随后,重咳一声问,“那个女人是谁。”
面对院长的质问,顾明成还能够有理由隐瞒。
但面对辛建军,顾明成不敢再瞒,缓了缓声说,“她是我的一个学生,叫官语霖。但我可以发誓,我和她没有半分越界的举动!”
顾明成为了加深誓言的可信度,举起右手并拢三指对着顶灯赌誓郑重道,“爸,我对辛澈一心一意,如果我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就让我不得善终!”
誓言洒在静谧的室内。
他虔诚得一如当初他在医院跪在辛建军面前对他说-我会照顾好辛澈,让她再也不会受伤,叔叔,请您接受我吧。
场景重现,
辛父端详着他,半晌,擡擡手,示意他坐下。
“那个姓官的,现在在哪。”
顾明成拿不准辛父是否真得相信他的话,垂下手,人却没有落座,仍是保持一副谦卑恭敬的模样,微微弯腰道,“我这几天联系不上她,想来,是被她背后的人藏起来了。”
前半句话是真,后半句是顾明成为了让辛建军相信有人陷害而顺水推舟说的。
他当然不能让辛建军找到官语霖,因为一旦官语霖暴露,她也怀孕的事就会浮出水面。辛建军或许会容忍他出轨,但绝不可能容忍他有私生子。况且,成玥的事还未完全解决。
顾明成踩准了辛建军的软肋,又作忐忑道,“没想到这女生平时看着柔柔弱弱,居然会被人利用,爸,您知道的过几天就是赵局长竞选,您说,这有没有可能是他的竞争对手做的呢?先从我开刀,然后再对您下手,最后就是拉赵局长下马。”
“你说的也有道理。”辛建军沉思道,“我这几天反复思索过,还记得当年赵局长捐赠给你们学院的那副画吗。”
顾明成略有迟疑,“骆淮山的《瑞雪凝冬》?”
“对,我想可能是那副画出了问题。”
一听这几个字,顾明成登时愕然-难道是辛建军知晓他将画幅调包的事了?
他眼珠颤动,一呼一吸之间都有点乱了分寸,佯装镇定问,“出了问题?爸您这是什么意思?”
辛建军视线紧盯在他的脸上,“你想没想过为何对方要先从你下手?”
“我我不知道”
“因为你是最容易被攻克的。”辛建军稳坐如山,一一拆解对方用意道,“你资历尚浅,背后也只有我这么一个靠山。所以查起来相对容易。明成,我怕他们的目标不是你,而是在那副画上。”
“可当时我们是找了国外的匿名买家进行竞拍,几经转手才让赵局长以高价拍下。那笔钱按理说洗得干干净净,这事怎么会被发现呢?”
“事事难料,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辛建军表情严肃道,“那时有老院长帮忙,我们才能顺利地把这幅画以合理的名义捐赠给学院,但新院长上任不满三年,他要是不顾情面,追查下去,难免会查到这画的来历。”
“您是说他有可能查到骆淮山但骆淮山已经隐退,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辛建军指关叩得桌面响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事是因他而起,顾明成不好反驳,点头支吾道,“那您的意思是”
辛建军看了看他,长舒出气道,“我会找机会和你们院长面谈。看能不能把他也笼络进局。一来能解决你的事,二来如果有他加入,我们以后行事也会便利些。”
不过两三秒,顾明成便意识到辛建军话中含义。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与其解决问题,不如从源头出发,把人解决掉。
顾明成瞧他这手段,莫名又忆起辛澈受伤那年,辛建军对他说过的话-“明成,想让我相信你照顾我女儿的决心,就看你怎么做了。”
草寇拜山头常常需要杀人来表决心,而顾明成为了踏入辛建军的门户,不得不是答应下帮他处理赵局长赃款的事。
他一步步被辛建军利用着,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如今,他不由在想辛建军又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收买院长。
辛建军气定神闲给出答案道,“没有说服不了的人,只有谈不拢的价格。以后无非就是多个人分蛋糕而已,长远来看,也没什么损失。”
眼见辛建军下了决定,顾明成也没有推脱的余地,只好连声应道,“是,就按爸说的办。”
与辛建军商议完,顾明成送母亲回家途中便将辛建军说的一席话转述给母亲听。
没想母亲听完,似笑非笑道,“辛建军看来是等不及了。”
顾明成不明白,“等不及什么?”
顾母不疾不徐地伸出一手,顾明成快跑到车边,拉开车门,将她缓缓扶下。
二人由庭院小径迈步回到顾家正门,顾母招呼保姆递上一块热毛巾,边缓缓擦着白嫩的指节,边将近日多般事情抽丝剥茧似地分析给顾明成听,
“赵局长竞选虽然胜算大,但难保不会出现意外。辛建军已经退居二线,以前的下属和心腹不一定再会听他派遣,这才急于拉拢其他人。你不要真以为他是为了你好,他是为了他自己。”
顾明成说:“我知道。从他选我做他女婿那天起,我就知道他是想用这段关系把我和他捆成一家人。好让我死心塌地地给他卖命。”
“不仅如此,他还以为只要权势永远能压你一头,你就能顺从地当他的狗,受他恩惠,摇尾乞怜。”顾母嗤笑一声,“幸好我们早做打算。”
顾明成附和道,“多亏母亲筹划得当。不过,上次那些东西,我们该不该告知丁主任,让他帮我们”
“不行。”顾母断然否定了他的想法,“现在是敏感时期,你要是告诉了丁主任林南一事,说不准会让他对我们产生误会。再说,你怎么知道他的事不是赵局长在暗中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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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母这话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顾明成恍然大悟,沉目道,“母亲是想看着他们斗?”
顾母笑笑,“这两位手上都不干净,为了走到高位,肯定是想挖出各自的把柄捏在手心。虽然你目前困顿,但只要忍过这一时,之后无论谁最终当选,对我们都是有利无害。”
“可是母亲,这两次事都是冲我来,我还是有些担心。”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担心。”顾母了然地拍拍顾明成的手,“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多亏辛澈在这时有了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辛建军也不会让你出事。只不过这孩子是把双刃剑。”
顾母说完放下毛巾,拨弄了下腕间的碧玉手镯。
那玉的水头极好,玉质通透,对光照着看也丝毫不见杂质,配上顾母保养得当的皮肤,更显得贵气十足。
想来能送这么好的玉镯给母亲的人,身份也是不一般。
顾明成瞄了那玉一眼,没多言。
听顾母接着说,“按我们开始的计划,不过是想借辛建军的手爬上来。如今他已显颓势,其实我们该想办法和他切断联系。”
“我懂。”顾明成答,“原本结婚五年,我就可以找个借口和辛澈离婚。但这孩子来得突然,虽然能保我一时安稳,可想到要接着受辛建军的压制,我也觉得烦闷。”
“忍一忍吧。”顾母宽慰他道,“等过了这场风波,看赢家是谁,我们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辛澈那边”
“你自然是照常和她相处。”
“我明白。”
顾明成目光远眺,望向空空如也的鸟笼。
那鸟不知是被顾母放生,还是已被她捏死在笼中。
他再收回视线,只看顾母端起一盏茶碗,吹开浮沫,轻描淡写道,
“明成,成玥留不得,这孩子也留不得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