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1半路(四)
辛澈没有急着和顾明成提离婚的事。
尽管她日夜期盼能早点离开顾明成身边,但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一是父亲如此决绝的态度叫她起了狐疑,二来,她见过父亲拟定的离婚协议,协议中要求顾明成净身出户,并且孩子抚养权归辛澈所有。
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
这样一份协议相当于断了顾明成全部后路,辛澈忌惮他一气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何况成玥这根钉子还未拔干净,辛澈不敢冒险。
她正思考如何缓慢抽身之时,万万没想到的是,辛父在她离开之后已经私下与顾明成谈过一次话。
起因是辛父收到风声-顾明成的事引起了市领导高度重视,并特地成立专案组对此进行调查。
眼看情形焦灼,辛父怕辛澈迟迟下不了决定,便自作主张邀顾明成来家中商谈。
顾明成在去之前,已经猜到辛父会和自己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和辛父的关系始终是靠利益维系。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是被他用婚姻圈定的打工人。以前能给他鞍前马后地挣钱,这个老板自然是欢喜。可如今他没了用处,老板念及旧情的可能微乎其微,何况辛父的手段,顾明成是见识过的。
一场谈话,看似和睦实则暗流涌动。
辛父先是表露出无奈自责道,“明成啊,爸爸能力也有限。如今我又不在一线,很多事话语权就没那么重。这次帮不了你什么了。”
顾明成道,“爸,您别这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我知道您看我出事也于心不忍。”
他字里行间无不提醒着辛父,大家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别想在这时候就把他撇干净。
辛父见状,绵绵一笑说,“那是自然,你和辛澈都是我的孩子,当父母的怎么能不为孩子考虑呢。不过明成啊,你很快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你有没有为你的孩子考虑过呢?”
顾明成装作为难,“爸,您这说的也是我的心病。我如果事业受影响,那辛澈怎么办,未出世的孩子怎么办呢?”
他这厢还在试图劝说辛父能再保全自己,没想辛父立马借坡下驴道,
“是啊,这个时候你就得想想,是保自己重要呢,还是保这个家重要。明成,男人遇事就是得担起责任来,我打听过,就算真的定罪最多不过五六年。这中间有很大的操作空间,我帮你找最好的辩护律师,再多加打点,想来你在狱中表现良好的话,可能两年就能出来了。”
顾明成忍不住嗤笑,“难为爸替我考虑这么周全,不过,我要是被捕审讯时难保抗不住压力吐露出来什么”
辛建军像是料到他会这么说,淡然地看着他道,“明成,你上有老,下有小,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不在的时候虽说辛澈和孩子我们自是会照顾,但你妈妈呢?”
辛父说到这时,忽地擡手压上顾明成的肩头。
“你妈妈可就你一个独子。”
这话如同五指山落下,压得顾明成毫无还手之力。
辛父的意思明面上是在勒令他和辛澈划清界限,暗中更藏了另一层深意-要是顾明成不愿意抗下所有,出卖检举他的话,不仅自己难逃牢狱之灾,连他的母亲也会受牵连。
以要胁家人的手段逼他就范,这种阴险的招数果然是辛建军的作风。
顾明成悻悻不语,辛建军又劝导道,“咱们成为一家人也是缘分,你要是乖乖听爸的话呢,爸还能尽点仁义,但你要一意孤行,就不要怨爸爸了。”
话由至此,兔死狗烹这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辛建军的脸上。
顾明成看着他,心内一阵翻江倒海,他这时无比怨恨自己的父亲早逝,怨恨自己没有真正的靠山,怨恨辛建军将他拉入这趟浑水,更恨他要像扔垃圾一样把自己扔出去。
但他一时又找不到能与他抗衡的利器,只得先忍耐着,假装答应下来。
辛建军看自己的威逼奏效,满意地又拍了拍他的肩,提醒道,“一周之内,和辛澈办好离婚手续。”
——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而生。
东子将顾明成被举报的消息带给谢司珩时他正在余村东厢瓦房内替于婉华煎药。
于婉华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尿毒症引发的中枢神经紊乱导致她下肢越来越麻木,连正常行走也成了困难。加之常年透析削弱了她的体质。医生说如果再不进行移植手术,以她的肾脏,可能撑不过两年。
这一周,谢司珩都在陪着她。
东子踏入瓦房,就见谢司珩坐在一把藤制板凳上,用蒲扇慢慢扇着火,他肩膀下塌着,从背后看过去,背骨突出明显,像一根又细又利的弓弦。
比以前更瘦了。
东子叹了声,转到他面前。
谢司珩低垂着头,眼睛虚虚地盯着那团火苗,脚下还趴窝着那只小花狗。
小花狗睡得香甜,前爪一蹬一蹬地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东子看着问了句,“你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谢司珩擡起头松了松筋骨,又低下头看火,“不带来谁喂他。”
“你倒真和他处出感情了。”
东子抽出根烟,就着炉灶里的火点燃,呼出团气雾,“几天没合眼了?”
谢司珩没答。
其实也不是没休息,只不过入睡浅,每天不过睡个三四个小时就会自动醒来。
被他这么一问,困意莫名上涌,谢司珩擡手用手背擦了擦眼尾。
东子嘴叼着烟,蹲下身来,
“去睡会吧,药我来看。”
谢司珩不动,侧了侧身说,“没事,我熬得住。”
院落,有风刮过,树叶簌簌作响。
谢司珩控火的动作熟练,不多时,一碗药煎好,他用屉子细细将药渣筛过一遍,然后把熬好的药汤放在旁边晾凉。
东子隔着袅袅烟雾瞧他快印出痕的一双黑眼圈,忽然有点感慨。他想他刚见谢司珩那年,他才十八岁,一晃三年过去,那个桀骜稚嫩的少年不知不觉变得沉稳干练,但沉稳当中又夹杂了很多被现实打磨过的痕迹。
东子想到他父亲,又想到于婉华,心里微微酸胀,起身从兜里拿出一张卡摆到药碗旁边说,“这是我和缸子凑的,钱不多,但总归是点心意。”
谢司珩眼轻轻扫过去,嘴唇动了动。
东子继续说,“密码是你生日,你拿去用。”
东子虽然孤家寡人,但是一年工资也就刚够生活,缸子也一样,虽然开了家店,也还得照顾他妈,三个人情况大差不差,谢司珩接不下这张卡,瓮声说,“心意领了,钱拿回去。”
东子知道谢司珩抹不开面,直接站了起来,边弹烟灰边说,“别来这套啊,这钱又不是给你的,是给阿姨的。不管怎么说先把手术费补上,以后等你毕业挣了钱再还我。”
谢司珩目光落下,盯着蒲扇的花纹,半晌,轻声说,“我不打算读了。”
“你说什么?”东子以为他在开玩笑。
谢司珩抻直腿,又说了一遍,“我说我不准备再读下去了。”
东子愣住,“为什么啊?你就剩一年就能毕业了。钱不够我们”
“不是钱的事。”谢司珩摸了摸药碗,发现还烫着,便举起蒲扇扇风,"我妈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我阿婆自己身体都不好,我不想再让她负担照顾我妈的事。所以我准备退学回来安心陪我妈看病。"
蒲扇扇开药味,东子光是闻见就觉得舌尖发苦。
他挠挠后颈,又重新半蹲回谢司珩身边,深吸了几口烟之后还是有点不知该怎么劝。
谢司珩扬着下巴指向角落,“那还有把凳子,你搬过来坐吧。”
“你别打岔。”东子拦下正要起身的谢司珩,一手夹烟,一手按在他胳膊上问,“你真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啊。”
“你你退了学,以后就更难找工作了,现在就业环境多差啊,满大街都是待业大学生。”
谢司珩笑笑,“我有手艺,真找不到,大不了再回地下作坊做赝品呗。”
“别胡说啊!”东子语调立刻严肃起来,“以前让你去那是为了打入他们内部好拿到做假菩萨的机会,现在那都要被一窝端了,你还指望回去?”
“我就说说,你急什么。”谢司珩玩笑着推开他手,“让开点,烟灰都要掉我身上了。”
东子往旁边挪了一步,想想谢司珩说的话,还是好言劝道,“老谢,你再考虑考虑吧,都走到这一步了退学太可惜了。”
谢司珩:“没什么可惜的,当初读研也只是为了留在顾明成身边,现在他快被抓,我任务也算完成了。”
“可你不想再往上走一步?凭你这天分,以后成名成家绝对没问题啊。”
谢司珩闻言,顿了顿,“成名成家之后呢,你不怕我也变成顾明成那样?”
东子果断摇头,“我看人准,你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
“行吧,我当你这话是夸我。”谢司珩手搭在他肩上,借力站起身,端起药碗往外走,又接了句,“不过面对诱惑,谁又能真得控制住贪欲呢。我这辈子没什么远大理想,就想按我阿婆说的,小满则好。”
谢司珩走去于婉华屋内服侍她喝药。
东子蹲在那灭了火的炉灶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于婉华睡下,谢司珩和东子各搬了把椅子坐在院落里晒太阳。
余村树林茂密,云层像棉花一样堆满了天空,阳光直直地照在地面上,将地砖烤得发亮。
东子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谢司珩在旁边陪着。
不一会,东子转向谢司珩,思量着开口,“你和辛澈最近还有联系吗?”
谢司珩沉默几秒,眼眺向远处青山,“没。”
东子埋下头,“问你没别的意思,就是举报信的事我总觉得古怪。”
“哪古怪?”
“说不清。”东子随他一同望向远方,“举报顾明成虽说有利于我们,可我总担心会出意外。”
“你怕赵局长会从中作梗?”
“那倒不是。”东子笑着,眼神流露出一丝嘲讽,“他们那些人我最清楚,外头硬里头虚,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牵扯到自己,顾明成平日和他们关系近,但真出了事他们绝对不会出手救他的。我看辛建军这次也自身难保,还好我们提前掌握了证据,不然他一定会连夜销毁的。”
东子提到辛建军,就想到了辛澈。
他拿下嘴里的烟缓缓道,“你和辛澈这时断了联系也好,以免你”他抿唇想了下措辞,“越陷越深。”
直视阳光太久,难免刺眼。
谢司珩闭上眼睛,明明困得很,可脑内神经却异常活跃。太阳穴一跳一动,像是因为某个名字而刺激到了深层神经,又像是因为听见东子说的那四个字。
越陷越深
是这样吗。
谢司珩眼前走马灯似地闪过很多画面,赶也赶不走。他觉得那些闪动的斑点乱得心烦,于是睁开眼,静静等视线恢复后,摊手朝向东子,
“还有烟吗,给我一支。”
东子:“你不是不抽烟吗?”
谢司珩按压着眼皮说,“太困了,提提神。”
两支烟并排着跳动火星。
东子的烟焦油量太高,谢司珩抽不惯,刚吸进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东子歪头看着他,若有所思。
有些事旁观者看得最清楚,他原以为凭谢司珩对辛建军的敌意,安排他去接近辛澈肯定是万无一失。哪想到,人心是最大的变数。
东子正欲再给谢司珩强调一遍这女人的心机。
没想,谢司珩舒出一口浊气,把烟重放进口中却没有吸,而是像幽幽来了一句,“她怀孕了。”
这句话太猝不及防,东子手一抖,险些烫着自己。
他征了好半天才回神,哑了声说,“你别告诉我是你的”
谢司珩偏过眼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东子又不确定了,“是顾明成的?”
谢司珩不吭声,算是默认。
东子脑子里嗡嗡乱响,一时间接不上话,最后重重地拍了大腿说,“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就是我担心的意外。”
谢司珩被他一嚷,思绪断了一瞬。
“女人一有孩子,心就会软。她要是把听到的事透露给了顾明成”东子猛抓了把头发,回想片刻声调瞬时尖利道,
“哎,不对,你知道这事怎么又没第一时间告诉我?!”
谢司珩没做解释,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也许是忙于婉华的事忙忘了,也许是因为他的大脑自动回避了这一事实。
总之,他没找到合适的开口机会。
东子瞧他那样就要发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却打断了他。
他瞄了眼来电,给谢司珩甩去个你等着我一会收拾你的眼风,而后走到一边接听了电话。
电话打得很快,不到一分钟,东子就挂断了急急往谢司珩这边走来。
谢司珩看他神情紧张忙问,“出什么事了?”
东子气还没消尽,讪讪地瞪着他。要不是看他为于婉华的病情忧虑,他真想把他打一顿。
他没好气地说,“盯着成玥的人说她从酒店离开了。”
谢司珩皱眉,“去哪了?”
“去了一个老小区。”东子面色霎时凝重,“她在那停留了一会,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转方向开往高架,结果”
他说着,忽然停顿住,略带犹豫该不该把话说下去。
谢司珩瞧出不对劲,“结果什么?”
“她出了车祸,我们人赶到时,发现那辆车上还有一个人”
东子眼神凝固在他的脸上,“是辛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