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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50 半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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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50半路(三)

    顾明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今天本该是他官复原职的第一天,他为此特地换上了新西装,束好领带,头发用发蜡梳得一丝不茍。

    可是等他刚在校门口停好车,迎接他的不是崭新的开始,而是不知从哪窜出来的记者。

    顾明成脚步一下地,眨眼间,两三台摄像机就对准了他的脸。

    “顾明成先生,我们是北城都市报的记者,有人举报您借由美院教师身份在校外参与非法商业性活动,这件事是真的吗?”

    “信中提到您策划了数起展览,故意收购不知名画家的作品,然后再擡高竞价转手卖出去,请问您背后的买手是谁?”

    “您是否有利用职权敛财?”

    “您涉嫌性骚扰女学生又是怎么一回事?顾明成先生,请您正视镜头!”

    顾明成被一连串问题逼得毫无退路。只好一手扬起公文包挡脸,一手赶忙按开车门,仓皇逃进车里。

    他心底狠骂道,那些记者跟鬣狗一样,一嗅到血肉的气息就猛扑了上来,非要咬断他的喉咙,逼着他吐出点真话才肯罢休。他前后被四五个人围追堵截,哪怕坐进驾驶室,还有几个不怕死的记者扛着摄像机跟在他车后追。

    一直等车开出两条街,他加速拐入一条无名岔路,才险将那些人甩开。

    避开了那些记者,顾明成也不敢久留。

    学院是没法回去了,家说不定那些人摸清了他家的地址,追不到他就改为去家门口蹲点。

    顾明成反复琢磨,最后一脚油门,开去了与北城反方向的一家加油站。

    车厢加满油,顾明成抽出纸钞打发给加油站的员工,正要走,旁边一家洗车行的小工见他出手大方,忙凑了过来问,“老板,洗车吗?三十块给您洗得干干净净。”

    顾明成不耐烦地摆手,“不要。”

    小工舔脸笑,“哎呦,老板您这么好的车得勤保养啊,您看您这车门都刮花了。”

    顾明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果不其然,银色翼门的把手到后车厢有一条长长的刮痕,看着像是钥匙划痕,又可能是刚才他逃得太匆忙自己刮蹭到的。

    顾明成看着那道划痕,眼神一下凌厉起来。

    旁边小工瞧他这要发火的样子,心想这生意怕是做不成。把擦车毛巾往肩上一搭,撇撇嘴就往自己家店门口走,没料,顾明成喊住了他,“洗车多长时间。”

    小工一听,忙乐呵地跑了回来,“最多二十分钟。”

    顾明成抽出两张二十块钱给他,小工合不拢嘴地接了过来,“行勒,您要不去店里坐着等会?”

    “不用,我去买包烟。”

    加油站不能点火,顾明成走远了才撕开铝箔纸,他抽出根烟衔在舌尖,目光定在远处的电线杆上,心里一股无名火没处可发。

    西服上沾了一层灰,里面衬衣也是汗湿透,头发不再挺立,两缕碎发耷拉在他的额前,仿佛在嘲笑他现在的窘境。

    憋屈,实在是憋屈!

    那封举报信到底写了什么能让那些记者清楚知道他做过的事?还有是谁寄出的呢,谁能这么了解他?

    不仅了解他,更要往死了整他。

    这个人会是谁?

    烟灰簌簌落下,顾明成透过薄薄的烟雾,眼神越发深沉。

    一支烟还没抽完,顾明成面前忽然驶来一辆面包车。

    引擎轰鸣,带起一地的砂石。

    顾明成眼被熏眯了起来,他烦躁地把烟头往地上狠扔下去,擡脚碾了碾。刚挥开眼前的灰尘,就看车停在马路牙上,车窗吱呀摇下,有人伸出头来。

    那是张黝黑瘦长的脸,被帽檐遮去一半,在太阳下晒得发亮。

    顾明成心中顿时警惕起来,转身想走,那人扬手朝他挥了挥。

    “顾老师?”

    他竟然直接喊出了他名字。

    顾明成一怔,没应答,加快了脚步。

    “顾老师,别急着走啊,我有事找您呢。”

    那人随意地就把车撩在了路边,也不管是不是违停,啪地拉开车门,人跳下来,腰间一串钥匙丁铃当啷边提裤子边走到他面前。

    顾明成有种预感-来者不善。

    他往后退了步,小心保持和他的距离,将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我认识你?”

    “啊,您这么大的人物怎么可能认识我呢。”那人笑了两下,搓搓手说“不过我认识您很久了。”

    顾明成心里咯噔一声,“你什么意思?”

    那人流里流气地靠近过来,“顾老师,这里人多不方便。”他瞄了眼洗车店,压低声音道,“借一步说话?”

    顾明成定了定神,“有什么事就在这说吧。”

    那人瞧他警惕得很,上唇一口黄牙翻开,咧嘴笑道,“您别怕呀,先自我介绍下,我叫歪蛇,跟着玥姐混的。”

    “玥姐?哪个”顾明成话说一半,停下来了,眼忽地收紧道,“你是说成玥?”

    “是啊。”歪蛇收起笑,故作神秘地把脑袋往他那抻了抻,“您的事儿,玥姐都知道了。她一直派我跟着您,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您到加油站来了呢。”

    歪蛇未等说完自己来的意图,顾明成神态已经变了,眼底的杀气藏都藏不住,

    “她让你跟踪我?”

    歪蛇点点头,添油加醋地说,“您那事儿我也知道。害,男人嘛,有几个女人都正常。只不过像您这种身份的人,现在又正是被人盯得紧,要再爆出点其他事儿,您可就真是要墙倒众人推了。”

    顾明成眉头紧了紧,品出来歪蛇话里有话。

    果然,歪蛇接着说,“所以啊,为了您的前途着想,您的事儿我可以帮您保密,不过嘛”他从兜里摸出来张纸牌在掌心转了转,“封口费您得多给点。”

    顾明成这时明白过来,这人摆明了是要来勒索他。

    他脸色阴沉至极,“你都知道我什么事?”

    歪蛇脑子转得极快,刹那功夫便听出顾明成应该不止找女人这一件,又想起在学校门前看到顾明成被记者怼脸问的那一幕,立马佯装自己手捏顾明成全部把柄,嘿了声道,

    “当然是您背着学校做的那些。”

    歪蛇说话不紧不慢,装得七分气定神闲的样子还真把顾明成诓住了。

    他感觉自己被成玥摆了道,一瞬脸由红变白,手不自主地拎起歪蛇的领口,怒声说,“是成玥告诉你的?她人呢?她现在在哪?!”

    顾明成这点力气对于歪蛇来说,简直是像只小鸡仔,他轻轻擡起右手,没费力就将顾明成的手挡开反钳在手心里头,嗤道,“哟,顾老师,您是文人,可不能动粗。”

    顾明成在他手中动弹不得,再见他面露凶光,一看就是个难对付的,语气不免软了下来,“说吧,你想要多少钱。”

    歪蛇比出三根手指,“三百万。”

    顾明成惊诧在原地,“三百万?你这是敲诈。”

    歪蛇逼视着他的眼睛说,“顾老师,三百万对您来说是小钱。”他往洗车店那边看了看,悠悠道,“您开豪车,住豪宅,还有个那么好的老婆,哪懂我们这种刚从牢里放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不过老话怎么说来着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您不想给没关系,报警我也不怕。老实告诉您吧,我再坐次牢也没什么,但顾老师就不一样了。您要是进了监狱。”歪蛇一手搭上顾明成的脸,“凭您这长相,在那里会得到许多大哥的喜欢。”

    一语骇得顾明成声音打颤。

    他往日多是和体面人打交道,哪里遇见过这种市井混混。

    他自知和这种人道理是讲不通的。

    正愁不知如何脱身时,电光火石间,脑内迸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人在被逼到绝境时,就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他眼珠稍动,对着歪蛇笑笑说,“钱.我可以给你。但有件事,我也需要你帮忙。”

    “哦?”歪蛇来了兴趣。

    顾明成拍拍他的手背,用商量的语气说,“走去车上细聊。”

    ——

    顾明成在和歪蛇周旋的时候,全然不知辛澈正在父母家商讨如何与他撇清关系。

    一上午,电视里多家媒体都报道了顾明成受举报一事。

    微博,公众号,各大自媒体纷纷发声,大众讨论度居高不下。

    眼见事态逐渐失控。

    辛父在屋内来回踱步,辛母也是唉声叹气。

    辛澈倒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一副柔弱可怜的样,拉紧母亲手哭诉道,“妈,明成这要是被查,工作可能就保不住了”

    辛母满脸愁云,“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好端端被人举报了呢。老辛,你能打听打听是信是谁寄的吗?”

    辛父冷脸道,“信是谁寄的现在还是最要紧的吗?要紧的是对方能把这事抖得一清二楚,看来是早有准备,只是不知道对方手里还有没有其他东西。”

    “别的东西?别的还有什么?”辛母问了句。

    辛父突然不说话了,瞥眼看了看辛澈,叹声气坐到她旁边似乎在思忖些什么。他的态度转变被辛澈看在眼里,她一下也怀疑起来,辛父所说的别的东西是指什么?

    难道他知道了顾明成和成玥的事?

    辛澈的脑内涌进一片杂音。

    她本来计划利用这封举报信掀起更大的舆论,让辛父不敢再保全顾明成。可如今看辛父的反应,又一想父亲公司与顾明成的关系,忽然就意识过来他在担心什么-顾明成幕后的买家或许和他也有关联?

    辛澈默默聆听着父亲的叹息声,在想父亲此时迫切地希望她和顾明成离婚,究竟是为她担忧,还是在操心自己的公司呢。

    当一枚棋子成为了累赘,祸临自身,就不得不选择断尾。

    辛父沉思良久,转过头来突然对辛澈说,“女儿,要不你和顾明成离婚吧。”

    此话一出,不仅辛澈,连辛母都是吃惊得瞪圆了杏眼。

    "离婚?你疯了?怎么能让女儿离婚?"

    辛母急得站起声叫嚷道,“事都没查清楚,你就让她和明成离婚。那以后我们出去怎么见人?”

    “你小点声,嚷什么。难道还怕左邻右舍听不见?”辛父蹙眉,命令辛母坐下,而后又缓和了下语气接着说,“明成之前的事,我还能去和院长商量。但现在院长态度明确,已经要和他划清界限了。就算查清,他也不可能会留在美院任职。况且”

    顾明成以权谋私的事,辛父当然清楚,所以他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单顾明成一人,就是经济犯罪。要是查到他这里,那罪名可就不止一项。

    一筐苹果有一颗烂了就得趁早丢出去。

    比起自身安全,脸面又算得上什么。

    辛父拿定主意,沉声说道,“现在离婚,至少辛澈还不受牵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有影响。不然真等他判下来,我们全家就都跟着遭殃。”

    辛母喃喃,“可是可是”

    她可是到最后也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

    屋内静得令人窒息。

    辛澈表情不明地望向辛父,辛父却当她是放不下顾明成,换了个方式说服她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知道你对明成有感情,但是你要为自己多想一想,为孩子想想。我呢,也不是心狠的人。明成那儿,我还是会去尽力帮忙。这样,你可以和他先分开,等日后他平安无事了,你们要是还想复婚,我也不阻拦。”

    红唇白牙,一番话说得诚恳至极,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辛澈听着,哑然失笑,垂下头来看着自己的肚子。

    和顾明成离婚-她盼望许久的事,没想到竟这么轻易地就要实现了。

    可辛澈丝毫感觉不到喜悦。

    从头至尾,结婚是他们要她结的,现在,离婚也是他们单方面决定的事。一切仿佛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就像个被临时通知的角色,只要按照父母的指令去做就好。

    辛父误以为辛澈的不表态是在为难不决,又补充说,“你放心,离婚协议我会找明成谈。有我在,他不敢不签字。”

    辛母眼飘向辛澈,再飘到丈夫身上,迟疑道,“老辛,真得走到这一步吗?离了婚,她可就一个人带孩子了。这以后的路怎么走啊?旁人不得笑话她啊”

    "笑话又怎样?难道你非得看着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别人戳脊梁骨说有个坐过牢的爸才甘心?"

    辛父与辛母的争执声越来越大,但争执的中心却都是以各自为主。

    辛澈看着父母斗鸡般面红耳赤的模样,觉得很是讽刺。她轻咳了咳,示意他们别再吵下去了。

    “离婚是我和明成两个人的事,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容我考虑考虑吧。”

    辛父仍是提醒她,“辛澈,大局为重,有时不要太年及儿女私情了。”

    辛澈应了声好。

    在离开父母家前,她状作猛然想到了件事,扭身过来问,“爸,你为什么就那么肯定,明成会被判刑呢?”

    暮光之下,辛父脸上一簇而过一种想要逃避她问题的慌张神情。

    辛澈敏锐地感知到了,她深深地望着父亲的眼睛问道,“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辛父先是沉默几秒,继而抚过她的肩膀,宽慰道,“没有,你别想太多。”

    辛澈不再说话,一颗心仿佛掉入冰底。

    她隐隐知道了些端倪,又不敢去深想。

    如果和顾明成的关系可以通过离婚来割断,那和父亲的关系是她无论如何也割断不了的。

    她走出父母家中,久久地凝视天边的一抹斜阳。黄昏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片落叶,散落在地面,不知最终会飘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