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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Chapter54 失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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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54失忆(一)

    “病人头部受到撞击,出现这种暂时性失忆也是有可能的。”

    “那她多久能想起来?”

    “这就不一定了,有的病人三五天就会恢复。有的病人可能花费时间会很长。不过我建议家属可以准备些过去的照片,或者影音视频,帮助病人恢复记忆。”

    解答完毕,医生陆续离开,剩下顾明成一个人站立在悠长的走廊。

    他虽心有余悸,但仍想跪下来给菩萨磕头道谢-老天真是待他不薄!辛澈失忆了!

    她想不起发生了什么,想不起她父母是谁,甚至连成玥这个人也不记得!

    尽管有恢复的可能,但只要还有时间,他就能找到办法再结束她的性命。

    顾明成难掩兴奋地折返回病房,再踏入之前,才想起还有辛建军在场。于是提了提神,收敛起自己上扬的嘴角,改为一副丧眉耷眼的表情,走去辛澈床前。

    辛澈坐在调高的病床上,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见到顾明成进来,她礼貌又带着点疏离感地对他笑了笑。

    “头还晕吗?”

    顾明成在她脚边坐下,像是怕碰倒她受伤地右腿,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问。

    辛澈很小幅度地左右转动了下颈椎,“还有点”

    “那你要多躺着休息。”顾明成替她把被沿往上拉了拉。

    辛澈轻声说,“谢谢。”

    顾明成看着她,为了确认,柔声细语地问,“辛澈,你现在知道我是谁吗?”

    辛澈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他们和我说你是我的丈夫。但不好意思,我一下还想不起来我们结婚几年了?”

    顾明成:“三年了。”

    “哦”辛澈衔起杯中的吸管,咬了下边缘又问,“我们关系好吗?”

    “很好。”顾明成往前坐着,轻轻抚上她的额头,“我们很相爱。”

    “这样啊”

    辛澈颔首,静静地看着杯子里的水,像是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

    顾明成也不急,他巴不得辛澈一辈子都想不起来他是谁才好。

    他刚要开口,辛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腼腆地笑了,

    “你知道么,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个人就坐在我的旁边,不过那个人的样子很模糊,他好像对我说了一些话,说什么不会疼的,一点也不会疼的然后我睁开眼就看到了你,所以那些话是你在我耳边说的吗?”

    言者或许无意,听者却被这话骇得心中一跳。

    顾明成眼睑肌肉猛地一颤,而后尽力装作平和的语气对辛澈说,“对,是我。我想告诉你,你的腿伤不会疼的,以后有我照顾你,你再也不会受伤的。”

    辛澈听着,歪了歪头,“好奇怪,这话我好像很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

    是在他们结婚典礼时,他说过的誓词。

    可顾明成不能再说下去,他怕说得越多,辛澈就越容易想起过往。

    于是连忙岔开话题说,“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你刚醒,有些事不用急于一时,我们还有一辈子呢。”

    “一辈子”辛澈喃喃,“一辈子好长的。”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点,同样的医院,同样的病房,同样的伤势。

    同样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

    屋外,辛母双眼通红,一边抹泪一边压着声量对辛父说,“你看辛澈现在成了这样,这婚还要离吗?”

    “离。”辛父定定道,“必须离,正好趁她失忆,对顾明成没什么感情,再加上那孩子”

    “嘘!你别再提这事了,免得让辛澈伤心!”

    “好好就暂且不说这个,但等辛澈出了院,我就让顾明成和她去办离婚手续。”

    辛母来回来去地揉着纸巾,叹气说,“造孽啊那年辛澈腿伤,顾明成就求着我们把女儿托付给他。现在现在我们又要拆散他们”

    辛父两眼一瞪,“什么叫拆散!我这是为辛澈好!你啊,眼光就是不够长远,总想着妇人之仁!”

    “我我又怎么不是为女儿好?”辛母来气道,“你不想想她如果以后真坐轮椅,谁来伺候她?难道我们能陪她一辈子?要我说留着这段婚事也没什么不好,你不说明成过两年能放出来那放出来他也找不到更好的没准就能和辛澈凑活着过下去了”

    “哎呀!你快闭嘴吧!”辛父喝止住她,“我女儿就算后半辈子都没人要,我辛家也不能有一个坐过牢的女婿,这事没得商量,就这么定了!”

    辛母瞧着辛父决绝的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二人商量完后,回到辛澈身边,顾明成仍旧在那。

    辛父自从知道上头开始对顾明成展开调查后,对他的态度不似从前温和,但还是保持了体面。

    他背手款款走到顾明成身边说,“明成啊,这里有护工和我们陪着,你就不用担心了。先回去休息吧。”

    辛母听出辛父的意思,也帮腔道,“是啊,你今天也是吓坏了吧。回去给你妈报个平安,医院这有我们呢。”

    顾明成害怕自己走后,辛澈这又有什么变故,忙作出担心的样子来,“没事,爸妈,我身体扛得住,倒是您两位要多注意。不如你们回去,换我来陪着辛澈好了。”

    辛父不想再和他兜圈子,直接发话道,“你回去吧,这段时间也不用再来了。接下来你自己会有的忙的。”

    辛母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在辛澈面前说这些。

    辛父讪讪收了声等顾明成自己走出去。

    顾明成淡淡地回望了眼辛父,在他冷淡的目光中再转回头来对辛澈说,“老婆,我先走了,过两天来看你。”

    辛澈莞尔一笑,“好。”

    ——

    深夜,整个医院似乎都沉睡过去。

    空荡病区只有几名医生值班。

    东子放轻脚步走入住院部,一名护士站起来拦道,“你好,现在是非探视时间,家属不能进哦。要等到明早”

    东子从怀里掏出个证件,亮在护士面前。

    护士看清上头几个大字后,立马识趣地低下了头。

    推开病房门,床上的人平躺在那。

    私人病房比普通病房设备要豪华许多。

    大概是为了解闷,病房投影幕布上正在播放一段影片。

    东子安静靠门边看了会,然后啪嗒,将门反锁,擡手按开了病房内吊灯。

    “辛小姐,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不过我知道你没有睡,所以想和你聊两句。”

    辛澈按停影片,默默地转过头来,

    东子身高186,皮肤橄榄色,两道粗眉下有一双极黑的眼睛。通常当他从上而下看着别人时,会自带一种压迫性的气场。

    然而这种气场似乎对辛澈毫无影响

    她稍稍仰头看着他,表情好像有点疑惑,“你好,请问你是?”

    东子眼神压下,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她。

    他还是有点佩服这女人的心理素质,哪怕在深夜一个陌生男人闯入她的病房,她也没有表现出慌张。

    不过,这种镇定也有可能是装的。

    东子呵了一声,将那张证件重新亮出,声音沉沉道,

    “警号76738,刑侦二队,徐东。”

    屋内空气沉落了下来。

    两人彼此对望,似乎都在探究着什么。

    良久,

    辛澈轻扫过那张证件,露出一点惊讶的表情,然后调高靠背与东子保持平视道,“徐警官深夜到访找我有什么事?”

    东子收起证件,“想了解下你车祸情况。”

    “哦那我可能帮不上你什么忙了。”辛澈垂眼,略感遗憾地说,“我失忆了。”

    东子不动声色地笑了,“所以辛小姐不记得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是么?”

    “对”

    “也不记得为什么上了成玥的车?”

    辛澈明显愣了几秒,像是在思考东子说话的内容,而后又茫然地看向他,“成玥是谁?”

    东子不语,眼光由深变浅打量着她。

    屏幕反射的黑白光影将她的轮廓映衬地很是柔和。

    然而东子很清楚,那柔和只是表象。

    他一步步走上前,走到她床脚,弯腰隔绝了那道光。两只眼像鹰眼一样,紧紧地锁定在她的脸上,

    “辛小姐,我提醒你下,面对警察说谎,是很容易被识破的。”

    “是么。”辛澈目光淡淡地投射进他的眼底,“那请问徐警官,我说了什么谎呢?”

    看来她是不愿说真话了。

    东子眼神轻微一泠,声调也变得凌厉起来,

    “你根本没有怀过孕,但你知道为什么你的父母不知情吗。”

    “因为有人帮了你。”

    辛澈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却没有丝毫露怯的表现,反问道,“徐警官来就和我说这件事?”

    东子慢慢摇了摇头。

    “我来是想和你说一个故事。”

    他拉开手中的公文包,从里头取出一个透明塑封袋,袋中装有一只黑色钢笔。

    “眼熟吗?”东子把塑封带放到病床上的小桌板,挥手推到她眼下,“从你那拿的,现在也该还给你了。”

    辛澈看过去,

    东子提醒她,“记得吗,那天找你借了资治通鉴。”

    一层又一层的回忆像汹涌的海浪拍过她的大脑皮层。

    辛澈回想了片刻,忽然抻了抻嘴角,

    “原来,你就是那天来借书的人。”

    东子哼笑,“辛小姐好记性啊。”

    一句话说完,有些事已经渐渐浮出水面。

    再没有隐藏的必要。

    辛澈向后靠去,面色如常地看着东子。

    “说吧,这个故事是怎样的。”

    东子跨坐到病床边的椅凳上,不急不慢地说,

    “从前有个男生,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异,他被判给了母亲,五岁那年,他的母亲再婚,他就和母亲一起搬进了新的家。新家里有一个小姐姐,很漂亮,大人们都夸她是美人胚子。可是男生并不喜欢她,因为他觉得她分走了母亲一半的爱。所以他小时常作弄她,在她的芭蕾舞鞋上涂胶水,故意把她的舞裙弄脏。小姐姐其实一直都知道是他做的,但她从来没有和父母告过状。她还会在他被同学欺负的时候主动护着他。”

    “渐渐的,男生也接受了姐姐,八岁,他用自己零花钱给小姐姐买了一盏台灯。不过他永远不会想到,十二年后,那盏灯上的电线会把她的尸体挂上淋浴房。”

    一语终了,辛澈知道了徐东为何而来。

    她注视着他不自觉发红的眼尾问,“这是徐警官自己的故事,还是别人的。”

    徐东说,“故事就是故事。”

    辛澈默然,拿起那只钢笔。

    徐东顺着她的目光,继续说,“男生因为出外勤任务,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不过在他姐姐遇害的现场,发现了一枚指纹。那个男生花了很久,才锁定其中一个疑犯。可是那个疑犯身边有多个女人,他不确定,哪一个才是帮凶。”

    辛澈眼睫鸦翅似地垂了下来,“所以他想了个办法,找到他妻子的工作单位,拿走她的钢笔以提取指纹匹配。再借由他妻子揪出那个男人的情人,对吗?”

    辛澈续写了这个故事,东子不置可否,半晌,评价道,“你很聪明。”

    辛澈平静地回答。“谢谢,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

    东子哑了哑声,视线隔着忽明忽暗的光线落在她的眉眼间。

    很奇怪,在两人对峙的当下,东子莫名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觉得他好像有点理解谢司珩为什么对辛澈会动心。

    虽然他对她的印象还是那么得坏。

    她狡诈,冷酷,满口谎言。

    但不得不承认,她心理素质极高,思维敏捷,又在平静之中有种强大的张力,像是神秘的黑洞,既令人恐惧,却又不断吸引着别人想去探索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这种探索欲或许就是对一个男人最深层的驱动?

    东子这边还在思索,辛澈那儿又问,“徐警官把这个故事说给我听是为什么呢。”

    “我是想告诉你,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要以为你做过的事没有人会知道。”

    辛澈蓦然一笑,眼神变得无辜起来,“可我一直都是遵纪守法的。”

    “辛小姐就那么确定?”东子玩味地看着她。

    辛澈神情微顿,

    东子说:“辛小姐觉得自己很清白,那敢问你现在住的房子,开的车,你体面的工作,还有你自己觉得枯燥无味的生活,哪一样,不是踩在那些人的脊骨之上?”东子看了圈她的病房,又道,“没猜错的话,这间病房也是你父亲联系医院强行挪出来单独供你使用吧,辛小姐处处享受着特权,享受着这种优渥安定,真以为这些都是应得的吗?”

    顷刻间,辛澈耳边空气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被震动着发出阵阵嗡鸣。

    她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发现无法去辩驳。

    她曾经很渴求去知道真相。

    然而当真相真得被撕开一角,直面它是需要足够的勇气的。

    但是躲避有什么用呢对方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东子话里藏话,也不准备立刻就把她父亲的事全部抖落出来。

    他象征性地用指关节敲了两下桌板,语气严肃道,“辛澈,我现在以警察的身份命令你,不要再试图做一些小动作。没用的,该抓的人我们一个也不会放过。你要是还想保全自己,就不要再插手。”

    东子说完,正准备离开。

    身后,辛澈轻轻地叫住了他,

    她的右腿在隐隐作痛,辛澈挪动了下胯骨,换了个坐姿,再面对东子道,

    “徐警官,关于刚刚那个故事你还没说完吧。”

    东子疑惑地皱了眉,转身过来,想听听看她还能说些什么。

    “那个男生知道他自己一个人查明不了真相,于是又说服了另一个少年加入他。他们找到的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不是他们的最终目标。只不过,她是链接那两个罪犯的一个重要纽结。她是他的女儿,她也是他的妻子她是足以撬动他们关系的那个支点,我说的对吗。”

    所有碎片被她拼凑成了完整。

    那些尘封的记忆像散落一地的珠子,被她收揽进口袋里,用一根丝线一一穿起。她精准地找到了那截线头。

    东子手停在门把上,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下肩膀,不反驳也不应答,只是问,“那你觉得这个女人会怎么做呢?”

    辛澈:“你希望她怎么做。”

    东子冷冷地回答,“我希望她要装失忆就装得像一点,不要再想起任何人,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