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5失忆(二)
风声鹤唳。
顾明成离开医院去往母家,途中,手机不停震动。
歪蛇给他打去了三十多个未接来电。
顾明成不堪其扰,心里恨很道,这人简直就是个牛皮糖,沾上了甩也甩不掉!
等他一接通电话,歪蛇那似乎躲藏在什么偏僻地方,信号时好时断,
“顾老师,钱快点给我!”
歪蛇跟要债似的,张口就问顾明成要钱。
顾明成悻悻道,“两个人一个都没死,你事办成这样还敢提钱?”
“别跟老子废话啊!’歪蛇恶狠狠骂了句,“都是被你害的!老子在被警察找上门,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你赶紧把钱给我,不然等我被抓到,谁都别想好过!”
顾明成心惊,一个急刹停住,“警察找到你?他们怎么会这么快?”
“我哪知道!”歪蛇本来就烦,被他一问态度更是差到极点,恐吓他道,“反正你别想赖账,今晚就把钱打给我!”
顾明成支吾了下,“五百万我现金没有那么多,要取大额存单也得等过两天。”
“你他妈耍我?!当初怎么说的,帮你做掉成玥给我多加两百万,现在说没钱?!”歪蛇的咆哮声差点震碎顾明成耳膜,顾明成将手机少拿远些,就听见他又在那声嘶力竭地喊,“顾明成!你小子最好老实把钱给我,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狠话说得倒是绝,但歪蛇又怎么会知道,顾明成是真的没有现钱。
他过去为了避人耳目,装出一派清廉模样,每月只把学院工资留在卡中。其余银钱全都换成了另一种方式存储。其中一部分是定期打给自己的母亲作为赡养费用,剩下的则是藏在家中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想歪蛇这个缠命的鬼,要是拿不到一点好处是绝对不会罢休。左右思量,只好想着先去母亲那把一笔钱提出来,以解决燃眉之急。
何曾想到,前脚刚跨进母亲家,还未等开口,母亲脸上便露出了慌张模样,她屏退两个护工,拉着他愁声说,“明成。这次是真的大事不妙了!”
母亲是见惯了场面的人,她这么一慌,顾明成感觉自己脊背嗖嗖发凉。
“妈您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我收到消息,北城监委会派了特别行动小组要彻查你而且,刚听说,你学院那边出了开除通知”
“什么!”顾明成失了魂似地喊了声,顾母连忙捂住他唇,“别嚷嚷,他们可能这几天就要找你谈话。我也可能会被带去”
“那那妈你快去找赵局长啊!或者去找丁主任也行!得让他们帮帮我!”
“明成,你不知道这次行动小组的成员都是从其他省市特派过来的,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干预。我就是找他们,他们也未必肯出手相救”
顾明成顿时如临大敌,紧攥了母亲的手问,“那我那我现在怎么办?”
“事到如今明成,你只有逃了。”
“逃逃去哪?”
“能逃多远逃多远!最好去国外,等这里风浪过了之后再回来。”
“我我我逃了你怎么办?”
“没事,他们抓不到你就定不了罪。我只要装作不知情就行。”
对!母亲说得对!得咬牙走下去,不能回头,回头就是牢狱之灾
顾明成听着顾母的话,深思之后,发现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他迅速下了个决定,一想潜逃海外得需要大笔资金,连忙问母亲道,“我给你的钱还有多少?一次取给我吧,我带在路上用。”
顾母迟疑了会,说,“你的钱我分文没动。但是明成,这钱我不能给你。”
顾明成惊讶,“为什么?”
顾母眼神微微躲闪,垂下头说,“傻孩子,我一转账,那些人查到记录,我就犯了窝藏罪”
顾母这话明显是不想惹祸上身,顾明成听完心内五味杂陈。
在他最危急的时刻,母亲因为不想受牵连,连钱财都不愿意给他。他又回想到这些年母亲自以为瞒住他做的那些龌龊事。一时间,愤懑,屈辱,还有寒心齐齐涌了上来。
他讽刺一笑,“母亲真是为自己考虑得好,那我呢?我没钱怎么往外逃?”
顾母倒像是在早为他筹谋好,悄然贴到他耳畔说,“你可以另找一个人呀。”
——
三天后,辛澈已经可以自主进食,顾母和护工轮流陪在她左右照顾。
整日躺在病床上实在无趣,她央求母亲回家去多那些书来给她打发时间,辛母答应下来,临别前交代护工要好生照顾,然后便让司机送她回去。
不知不觉,夏季接近尾声。
暑气渐渐消散,辛澈看窗外桂花已经攀上枝头,就让护工将窗打开一扇。
桂花浓郁的馥香传入鼻息,辛澈闻着闻着,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护工见她沉浸在窗景中,眼看又是饭点,于是轻声说,“辛小姐,我去食堂吃个饭,等会就回来。”
辛澈合眼,嗯了一声,护工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快步走向食堂。
约莫只过了五分钟,门被人从外推开来。
迎着一室桂花香,有人慢慢走进了她的身边。
辛澈听着脚步声,扭过头去,看到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一手捧着一簇山茶花,另一手插兜,就站在她的面前。
他的头发剪短了些,不再是黑衣黑裤,而是一件清爽的白衣配牛仔裤。站立时背微微勾着,显得有点随意。
风微微吹起他的衣摆,像吹起一片风帆。
辛澈静看着他,微微笑了,“你好,请问你是哪位?”
他往前走了几步,好让辛澈看清他的面容。
“师母你好,我是顾老师的学生。”
他俯身,把那束花放到她床头一角,停顿了下说,
“我叫谢小满。”
他的味道永远比声音先一步到达,辛澈感受着他身上永恒不变的一种像某种草木的味道,蓦然垂眸。
再擡头,她浅笑看着他的眼睛,“小满,很特别的名字。”
谢司珩拨弄了一下花瓣,有一滴露水从花蕊里流出。
也许是刚摘不久。
“听说师母受伤了,班里派我作代表慰问一下。”
辛澈说,“哦那辛苦你了。”
“师母好点了吗?”
辛澈指指自己的右腿,“伤筋动骨一百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呢。”
谢司珩眼看向她的伤处,又瞥过来看了看吊瓶,最后转向她的手背,
“留置针扎久了,容易静脉堵塞,可以多热敷一下,或者做做按摩。”
辛澈也随他看向自己表皮静脉略微肿胀的右手,“你很懂这些?”
“对,我妈妈之前经常住院,久病成医,我就学会了点。”
“好,谢谢你提醒,我会注意的。”
话题戛然而止,室内只有簌簌树叶吹动的声响。
他们谁都没有想要再挑起新的话题,就这样彼此目光交汇到一处。然而似有一扇玻璃阻挡在他们之间,目光无法跨越,也无法穿透,看清对方的心底。
其实真正看穿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辛澈先一步把目光收回。
谢司珩仍旧看着她,忽然说了句,“会好起来的。”
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慰。
辛澈点头,“好,我知道。”她向后躺去,将床上的一本书无意挤到边缘。谢司珩看了眼,往前走去,顺手接起翻了翻。
“罪与罚?”他翻到扉页,看着作者的名字,闲聊般地问,“好看吗?”
“不知道。”辛澈诚实地说,“每次看了两页,我就会睡过去。”
谢司珩笑着放下书,“看来催眠效果不错。”
“是,比止痛药有效。”
话题再次终结。
数分钟后,辛澈先开了口,“谢同学,我累了。”
谢司珩:“那我先走了。”
“好,再见。”
“再见。”
印象中他们几乎没有这么平和地告别过,在纠缠不清的谎言里,在看不到尽头的复仇之路上,交织,反复,每一次都试图压制过对方。
然而谁会成为赢家呢?
或许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地赢。
但是她不在乎。
辛澈目视前方,余光瞥见那道离去的身影忽而又折返。
她继续维持着那副笑意盈盈的面孔,转过脸问,“还有事?”
“师母,如果你出院后觉得无聊的话,不如我送一只小狗来和你作伴吧。”谢司珩低头拿出手机,边打开相册边说,“他长得很可爱,粘人,爱吃爱睡他”
“谢同学。”辛澈打断他,“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养狗,需要付出太多的爱。很可惜,我没有那种东西。请你离开吧。”
谢司珩脚步没有移动,收回手机。
风重新吹开了他的衣衫,不知为什么,他又问了遍,
“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
这是她说过为数不多的真话,事实上她不可能会给出一点爱,她也不可能会对任何人产生爱。她的心像是一块蛀空了的智齿,只有末梢神经隐隐作痛。
因为最恨的人还没有死去,那些浓烈的恨意才是她的养料,它们滋养了她的生命,它们造就了她。
它们是她维持心脏跳动的血液。
但谢司珩却无所谓地拨了拨后脑勺的发说,“没关系,人是会变的,等下一次问你,师母没准就会有新的答案。”
“对了,那本书里写过一句话。”谢司珩侧目,示意她枕边放着的书,,
“人能从洁白中拷打出罪恶,也能从罪恶中拷打出洁白。”
——
辛建军没有想到顾明成带着离婚协议再出现在他的面前,顾明成省去寒暄,直接说,
“爸,你想让我在这份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辛建军嘴角歪向一处,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你有什么资格我谈条件?”
顾明成气定神闲,“凭我现在还是辛澈的丈夫。”他抖开协议书,翻到其中一则条款,“你想让我把那栋房子移到辛澈名下,但这房子属于我们夫妻共同财产,想让我同意可以,不过必须要按照市场价折算一半给我。”
辛建军嗤笑,“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这婚就不要想离。”
走到穷途末路的境地,顾明成也决心辛建军撕破脸,他讪笑一声说,“就算我被判刑,只要我不同意,哪怕她起诉离婚,也得耗个一年半载。而且到时我名下的房产会被收缴,辛澈一分钱都得不到。”
“不过念在我们夫妻一场,我也可以现在就同意离婚。条件就是你必须给我足够的钱。”
辛建军眯起双眼,打量着顾明成,像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幅见利忘义嘴脸般说,“明成,我没想到,你居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人被逼急了,什么都做得出来。”顾明成目露寒光,“我叫你一声爸,是看在辛澈的面子上。辛建军,你的事不比我犯得轻。我相信你也不想看到我被抓吧。所以痛快点,给了钱我和辛澈离婚,远走他乡让他们再找不到我。这点,不比我进监狱成日让你提心吊胆得强吗。”
辛建军眼中幽光稍闪,“你要让我帮你潜逃?要是被查,这可是犯法的事。”
“你都做了那么多,还怕差这一件?”顾明成逼他道。
辛建军这辈子最痛恨被人胁迫,但是他细细琢磨,又觉得顾明成说的并不无道理。与其把留这个定时炸弹在身边说不定哪天就将自己折进去,不如花钱了事,送他走人。
既如此,辛建军还是想和他讨价还价,放软了点咄咄逼人的气势,以商量的口吻道,“这样,我先给你一部分现金。等你到了那边安定下来,我再将剩下的钱打给你。”
顾明成不答应,“不行,一次性结清。”
辛建军说,“一次动用大额存款,必然会引来银行的注意,说不定还会有各种手续要办。你既然急着走,不如就先拿些钱带着防身,明成,我这个人说话算话,答应你的事绝对不会失言的。”
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处,顾明成断然不会答应他。一想到在那座房子里留下的钱和藏品是自己半生积蓄,顾明成就觉得心有不甘。
可是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劝自己,不要贪恋眼前一时利,还是保命要紧。
两人私下把约定的金额谈拢。辛父打开保险柜取出几摞厚厚的现金交予顾明成。
之后为了说服辛澈离婚,二人又暂时恢复到表面一团和气。同从辛家走出,驱车前往医院,找辛澈签字。
——
彼时,辛澈刚从午睡中醒来。
眼睛缓缓睁开,适应了光线强度,就看见身边围绕了两人-一个是辛建军,一个是顾明成。
“爸。”辛澈弱声喊了句,吃力地撑起半边身子。
顾明成见状迅速递了个靠枕过去,边扶她起身边说,“慢点,不要牵动了腿伤。”
辛澈似乎还未完全适应顾明成是她丈夫这一事实,和他肢体接触时略显羞涩地道了句谢。
午间日光斜斜透过窗沿,将在场每个人的脸部线条都映照得很是柔和。辛澈望着顾明成,又望向父亲,难得开心地问道,“你们怎么都来看我了?”
“辛澈,前几天你做手术,有些事爸不好跟你开口。现在你情况无大碍,爸想和你说你跟明成离婚吧。”
辛建军将那份离婚协议书递到辛澈眼前,“所有条款我都已经拟好了,你们的共同财产,爸会以现金折算给他。剩下的都记入你的名下,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就签字吧。
辛澈明显惊愕住,呆呆地看着那份协议书,“我们要离婚?”
“是的。”顾明成看着辛父的眼色,临时编了个理由道,“辛澈,我因为一些公事需要被派去国外几年,本来是想带你一起走的,但因为你出了车祸行动不便,所以我想,我就先过去吧。不过你放心,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回来看你的。”
“你要走?”辛澈目光颤动,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前天你还说我们结婚三年一直很相爱,可因为我出车祸了,你就要离开我了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明成向辛父投去了个眼神,辛父立刻接话道,
“明成不是要抛弃你,他先去国外也是为了给你找更好的医生。”
“那为什么非要离婚呢?”辛澈隐约有了哭腔,“是不是因为你知道我后半生有可能都坐轮椅了,所以嫌我是个累赘?还是你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你变了心?”
两行清泪流下,辛澈抽噎不止,“离婚协议都已经写好了,看来你在我出车祸之前就已经想离婚了是吗?你说过要照顾我地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对吗?”
她哭得梨花带雨,两三句话瞬间塑造出了一个刚遭遇不幸就要被丈夫狠心抛弃的悲惨角色。哭声越来越大,眼见就要引来其他病房的人围观。
顾明成再无办法,一咬牙,坦白道,“辛澈,我不是要抛弃你。而是我犯了事,不想拖累你,所以才不得不和你离婚。”
辛澈的泪怔怔地挂在脸颊上,茫然地扭头转向父亲问,“爸,这是真的吗?”
辛父为了尽快让她签字,也只得配合顾明成演下去,点头说,“是,明成他也有苦衷。”
顾明成深情款款,”我就是太爱你,才必须要离开你。因为我不想看着我最爱的人为我的错误买单。”
这「苦衷」花了十多分钟解释才让辛澈接受。
他们当然不会告诉辛澈实情,只是将顾明成的事草草带过,说他是因为受人利用,想为这个家多赚些钱,才会走错了路。
辛澈的情绪不再似先前激动,像是被他们的理由成功说服,尽管仍在哽咽,却还是提笔在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等签完字,顾明成长舒一口气,心中迫不及待地想奔赴家中收拾行李。
辛澈却挽留他道,“明成,和我单独说会话吧。”
顾明成其实一刻也不愿多做停留,但一看辛建军的脸色,不得不耐着性子哄她说,“好。”
辛父想两人做做告别也算是个了结,于是不再说什么,背手转身走出了病房,留下二人独处。
辛澈眼圈发红,抹了抹眼尾,不忍擡头去看顾明成。
从她的立场来想,尽管得知自己结婚只有三天,但离婚对于现在的她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辛澈竭力装出悲伤,哑声问,“明成,你什么时候走?”
顾明成说,“就这几天吧。”
“那身上的钱够不够?”
她居然是第一个会关心他逃亡的人。顾明成闻声,内心难免触动,他不知不觉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想到自己前路坎坷,声音变得沙哑道,
“够了。你爸爸给了我些钱。”
“那就好。”辛澈吸着鼻子,忍下伤感,强打起精神对他笑了笑,“不管如何,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嗯。”
“要记得按时吃饭,保重身体。”
“嗯"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面。”
顾明成没有即刻应声。他在这一刻有了很复杂的感受,这个他相处了多年的女人,哪怕遗失了记忆,好像也在凭本能地爱着他。
不过,爱对于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默默收起那份离婚协议书,拿出往日无数个日夜面对她时的好丈夫面孔,亲和又温柔地抚摸上她的头发,“会的,我们一定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