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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 正文 番外 不如,再认识一次

所属书籍: 野火

    四年之后,赫尔辛基。

    冬雪从十二月开始就没有停歇过。

    光照的时长并不多,下午三点才过,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这座城市人口不足北城的五分之一,不过圣诞将至,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路边一家蛋糕店,橱窗上一提前挂起了庆贺的彩灯和铃铛,在夜幕中,那些光亮仿佛是一个个跳跃的精灵。

    前台后站着一个女人正在忙着收银,她的长相和周围人并不相同,黑头发黑眼睛,薄薄的肩背,皮肤很白。

    蛋糕店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她的中文名怎么念,他们通常唤她,Camellia。

    时间走到六点,蛋糕店快要打烊。

    蛋糕师摘下帽子,从后厨走到前台,顺手把没卖完的热巧克力给自己倒了一杯。

    “Camellia,下班之后要去喝一杯吗?”

    冬天的夜晚很需要一杯温酒来暖暖身子,同事们经常会小聚一番。对于蛋糕师的提议,女人却莞尔一笑说,“不了,我等会还有事。”

    “什么事?”蛋糕师喝完热巧,搓了下下巴上一圈金色的胡须问,“你学校不是已经放假了么?”

    Camellia说,“对,不过我有份家教的工作,帮一个小朋友补习中文。”

    “哦,Camellia,你也太勤劳了。”蛋糕师感叹地扬起了声调,声音像小号似的,逗得Camellia笑了起来。

    旁边走来一个粉白皮肤,头戴鹿角的微胖女生,打趣道,“Camellia当然勤劳啦,她每天都是我们班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的。我们教授都夸她,和所有亚洲学生一样努力。”

    “我不努力,怎么能快速学会你们的语言呢。”Camellia也开起了玩笑,“芬兰语那么难学,和天书一样。”

    “再难学也比汉字好学啊,我的天,一个字居然还有几种读音!可绕死我了!”女生抱怨道。

    Camellia想了想,好像的确如此,汉语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了。

    辛澈来到赫尔辛基三年,前两年也因为芬兰语不通而闹出很多笑话。不过读完语言学校,又通过不断兼职,她现在基本已经能够和当地人流利对话。

    但是语言只是第一步要迈过的坎,她申请了教育学硕士,因为没有专业背景,录取难度极大。好在学校给了她一年预科学习机会,在此之间她不仅要完成课题作业,还需要参加资格考试,同时达到一定社会工作时间,经过学校最后评估,才终于拿到了正式入读通知。

    这三年辛澈基本就是在不断啃书,不断考试,不断赶往下一个兼职地点中度过。不过她很喜欢这种忙碌的生活,因为足够忙碌,才没有时间去回想很多事。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作为Camellia去生活,也许更好。

    从蛋糕店下班后,辛澈打包一份火腿三明治和一小份土豆泥。

    蛋糕店老板很慷慨,为避免浪费,当日剩下的面包员工们都可以打包带走。

    这也好,免得辛澈还要为晚餐发愁。

    晚上补习时间是7点开始,辛澈乘电车,一路小跑,六点五十分刚刚好到达。

    需要补习的是一名年仅六岁的男孩,混血儿,爸爸是芬兰人,妈妈是从国内移民过来的。

    男孩在赫尔辛基出生,从未学过中文,辛澈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接受,拼音中的abcd和英文abcd发音完全不同这件事。

    本来,男孩的妈妈第一次见到辛澈时,并不认为她会是个好老师。因为她与其他老师表现出的气质截然不同,她的性格给人一种疏离感,话也说得很少,不像是会愿意细声细语哄着孩子的人。

    但也不知是不是辛澈冷冷淡淡的性格,反而让小男孩对她有敬畏感,一堂课结束,男孩居然没像前两次那样吵着闹着不想学,还对辛澈礼貌地鞠躬道,“老师下次再见。”

    其实辛澈什么也没做,她只是把国内小学用的一套小红花奖励照抄着用了遍。

    她对男孩承诺,如果他课上表现好,就可以得到一枚红花,如果完成作业,又可以得到一枚,以此类推,集齐十枚红花,便可以获得玩具一份。

    孩子大多抵不过这种奖励机制的诱惑。

    上个学期拼音教完,现在已到了组词造句的阶段。

    辛澈拿出教材,按照词语分类循序渐进地教道,“今天我们来学习名词,名词表示一个具体的东西或者事物。比方说,你面前的这个杯子。”辛澈拿起一只马克杯,晃了晃,“这就是名词,我们可以造句为,我有一个杯子。”

    男孩一头金发,扣了扣小脑袋问,“那除了名词还有什么词。”

    “还有形容词,动词等等,不过这些都很复杂,要等你慢慢学。”

    “好吧”

    男孩嘟起小嘴,翻开教材书,看了两行,忽然问,“这个是什么?”

    辛澈顺着他指尖看过去,

    “happiness,中文译为幸福。”

    辛澈抽出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下一行拼音,又在拼音下方写下「幸福」两个字。

    男孩看了看那两个字,托起下巴说,“这些字怎么这么多画方方框框,有长有短,好像在盖房子。”

    “你形容得很有趣。”辛澈笑了,用笔尖指着拼音道,“不急着学认识字,你先学会怎么念吧,跟我读,xing”

    “西因新”

    “注意看,是后鼻音,老师上次教过你的。”

    “西英星”

    “读音对了,还要注意是四声。”

    男孩又试了几次,总算发出了对的音。

    孩子的注意力通常只能集中十五分钟,

    学了会,男孩坐不住了,头歪向辛澈肩膀问,“老师什么是幸福啊?”

    辛澈用橡皮擦开他画的几道划痕,吹开皮屑,轻声说,“幸福就是,和爱的人在一起。你看你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男孩打了个哈欠,“那老师你幸福吗?”

    这问题让辛澈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来。

    片刻后,她回答道,“我不知道。”

    离开男孩家中已是晚上八点半。

    包里的三明治凉了,辛澈回到公寓,用烤箱将两份饭菜加热好,坐在单人床边慢慢嚼着。

    她的面包才吃完一半,低头一看,土豆泥早就被那只小花狗舔得干干净净。

    辛澈无语地笑了笑,走到橱柜边拿出狗粮又给他添了半碗。

    “莫里,再这么吃下去,你就要成小花猪了。”辛澈半蹲下来,一边看莫里大口大口地吃着口粮,一边揉了揉他的头。

    莫里从来不护食,感受到了辛澈的触碰,舒服地哼了哼,尾巴更是要甩到天上去。

    离开北城的四年,身边只有莫里一直陪着她。

    他陪她复健,陪她搬过几次家,陪她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

    他长高了,也长大了。

    每次辛澈出门,莫里就在她的公寓里乖乖睡觉,等她回来。辛澈不论多晚到家,一开门,永远能见到一个毛茸茸的小头探出来欢迎她。

    或许不可能有人无条件的爱她,但是莫里可以。

    吃完晚饭,辛澈为莫里带好牵引绳,下楼散步。

    在冬日,她的腿偶尔还是会疼痛,像有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钻进她的骨髓。特别难熬的时候,辛澈需要吃四片止疼药才能够熬过去。

    不过莫里今天在家的时间太久,辛澈想能让他呼吸到新鲜空气,于是忍着不适,带他去公寓后的雪地里玩。

    下楼时,偶遇到房东太太,辛澈礼貌和她打了声招呼,

    房东太太是个年近六十岁的老人,有三个子女在其他城市。她自己独居在这栋四层小楼中难免觉得有些寂寞,所以便开放了几个空房出租。

    房东太太得知辛澈腿不方便,很贴心的将二楼采光最好的房间留给她。剩下的三楼两间房分别租给了一对情侣,还有一位西班牙女生。

    四楼一间杂物间,一间书房,还有一间卧室一直空着。

    房东太太问,“Camellia,你圣诞节有什么旅行安排吗?”

    辛澈:“没有,我准备就窝在家里好好睡个懒觉。”

    “哎呀,那你看能帮我个忙吗?”房东太太略微不好意思地说,

    “圣诞节我要去我二女家,但是正巧有个租客想入住四楼的那间卧室,我们这栋楼里其他人都要出去度假。你看你方便,在他来的时候帮他开一下门吗?”

    辛澈想来自己也没有其他事,顺手开个门而已,便答应道,“没问题,你把钥匙交给我吧。”

    房东太太连连道谢,随后掏出两把钥匙,一把是大门的,另一把是楼上卧房的备用钥匙。

    辛澈接过后放进口袋里,牵着莫里和房东太太告别。

    晚间,气温骤降,低至零下十度。辛澈穿了一层防寒衣裤,外头再用羽绒服和围巾,围帽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一双眼。她给莫里也穿上了一层棉服,两人慢慢地踩在雪中,一步一个脚印。

    莫里感应到辛澈的腿不舒服,他乖巧地放慢了步伐,贴在她的右边陪她一起走着。

    辛澈带他走到一处空地,摘下拉绳,拍了拍他的背,“去雪地里玩会吧,你不是最喜欢下雪天了么。”

    莫里兴奋地抖动了下毛发,刚窜出没几步,又扭头朝辛澈走了过来。

    辛澈读懂他的意思,摸着他头说,“我没事,我就在这边坐着等你。”

    莫里不放心地又蹭了蹭她的裤脚,辛澈为了安慰他,随手从旁边枝头捧下一堆雪,揉成个雪球,啪地丢到他的头上,笑着说,“看吧,我就说我没事,你再不跑,我就要丢下一颗啦!”

    莫里呼呼舔了两下鼻头的雪花,这才高兴地转着圈跑了出去。

    辛澈走到长凳边,拍开积雪,慢慢坐下。她看着远处,莫里在雪地里肆意打滚,肆意奔跑的画面,忽然又想起男孩的问题。

    —“老师,你幸福吗?”

    幸福吗?

    好像在这一刻她是幸福的。

    过了半小时,眼看时间较晚,气温越来越低,辛澈拍开裤子上的冰渣,起身喊道,“莫里,回家了。”

    莫里听到立马从雪堆里钻了出来,蹭蹭往她这个方向跑来。

    可是跑到一半,莫里突然停下了脚步。

    辛澈看见他猛地转回了身,一边低头嗅着雪,一边快速往前走去,好似发现了什么。

    “莫里?莫里?”辛澈顿感不对劲,又喊了他两声,

    莫里完全没有反应,他向前走的速度逐渐加快,最后一下变成了奋力奔跑。

    他从来没有不听话的时候。

    辛澈高喊,“莫里!回来!”

    赶紧追了上去。

    莫里冲出雪地,直直奔向了街边,辛澈根本跑不过他,连跑带喘,好不容易才追上,就见街边转角处,他正异常兴奋地跳起来,立起前爪抱着一个男人的腿。

    辛澈一看,赶忙跑上前道歉,“不好意思,他平时不这样的,是刚才玩疯了。”她手忙脚乱地把拉绳套上,拉拽莫里的后背道,“下来,你快下来!”

    “没事。”

    男人说出口的是中文,辛澈愣了下,才换成中文说,“您是中国人?”

    “对。”

    “哦,那很巧,我也是。”

    “嗯,看得出来。”

    看得出来?辛澈低眼看了下自己的装扮。

    明明只露了一双眼,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辛澈觉得有些奇怪,这时也开始目光由下而上,悄悄地观察起面前这个人。

    男人穿了一身过膝的黑色大衣,配黑裤,登山靴。和她一样,围巾口罩一个不落。只有一双眼睛,在光线下显得黑亮。

    他的肩膀较宽,个子也很高,辛澈仰头,才刚好到他的肩窝。

    剩下的面容,辛澈也看不清楚。

    这样漆黑的夜,遇到一个陌生人,辛澈还是提高了警惕。她拉动莫里说,“抱歉,我家狗把您吓到了。”

    “没关系。”男人手插在兜内,稍稍侧目过来看还赖在他脚边不愿离开的莫里,忽然说,“你把他养得很好。”

    辛澈嗯了声,想着赶快离开,和男人匆匆说了句再见,就两手一攒力,直接把莫里托起往反方向去。

    怀中,莫里挣扎着要跳下来,

    辛澈凶他道,“不许闹了,再闹明天没有罐头吃了。”

    莫里突然委屈地呜咽了一声。

    辛澈以为是自己态度太严厉,把他吓到了,只好又放软了点语气说,“行吧,吃半个罐头,不能多吃。”

    可莫里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身后,又扭过头来看了看辛澈。

    那眼神让辛澈很是疑惑。她也不知为什么,就停了下来,顺着他一起往后面看去。

    然而街角,空无一人,男人早已不在那里了。

    ——

    12月24日,平安夜。

    辛澈关闭手机,睡了个懒觉。

    一直睡到中午将近十一点,她才醒来。

    醒后辛澈开机,发现房东太太连发了两条iMessage。一条是半小时之前,提醒她「新房客大概十一点钟之前到。」

    另一条是三分钟前,「Camellia,快醒醒,新房客已经在前门啦!」

    辛澈读完消息,看了眼时间,暗道不妙。

    她火速披了件浴袍抓起钥匙就匆匆下楼。

    整栋楼中就剩莫里和她,莫里看她慌张的模样,也一并从二楼跑了下来。

    门从里拉开,迎面吹来一阵冷风。

    辛澈下意识打了个喷嚏。

    再擡头,看到门前停着一辆搬运车,车上有人搬下几箱行李和一堆石膏像。辛澈穿着拖鞋,走到门前,用芬兰语询问道,“你好,请问是你要入住吗?”

    “我?我不是,我是搬家公司的。”车上人对她扬了扬下巴,“要入住的人在你后面。”

    后面。

    辛澈回眸,看见他慢慢绕过车身,朝自己走了过来。

    冷风吹得辛澈脑袋像被冻住一样,她怔怔地看着他弯下腰,凑近到她的眼前。

    “要入住的是我。”他说完,浅浅勾了勾唇角。

    他身上的味道丝毫没变,散开在潮湿的冷空气里,像是雪松的味道,冷冽,清爽。

    但是有什么也变了,

    他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劲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沉淀之后的气质。

    辛澈想,还真像是一棵树。

    他看着她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有多久没见呢

    四年零两个月一十二天。

    谢司珩在心里默默念出来这个数字。

    辛澈花了约莫几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现在是怎么回事。

    而搬家公司的车已经开远了。

    她环视一圈院子里一堆东西,屏息,把钥匙拿了出来,声音有些抖,可能因为寒冷,可能因为别的原因,“这一把是大门钥匙,这一把是你房间的。”

    谢司珩静静地歪着头。

    辛澈知道他在笑,但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一把将钥匙塞进他手里说,“房间在四楼。”

    然后裹着浴袍就往屋里走。

    大门刚被她甩上,一只脚伸出,轻易地就抵开了来。

    谢司珩踏入楼内。

    因为室内温暖,刹那间,他的味道被无限放大开来。

    “你没什么话想问我的?”他悠悠开了口。

    辛澈被围在这团气味之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攥了攥手心,转身道,“抱歉,我几年前发生了车祸,完全不记得之前的事了。”

    “哦又不记得了。”

    谢司珩转动视线,垂着眼看舔咬他手指来回蹦跶的莫里,“但你的狗好像还记得我是谁。”

    辛澈表情不变,“他是自来熟,见谁都这样。”

    “是么。”谢司珩低头轻笑着,搓了搓鼻尖,“如果你不记得我的话,不如重新认识一下。”

    他擡起头,对视上她的眼睛,

    “辛澈,你好,我叫谢司珩。”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