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是不是我做错了
恶劣的天气过去,接着几日果然连续晴朗,阳光照常洒在苗厂的小路上。水泥路已经不再崭新,之前扩大车间产生的建筑垃圾还堆在两边的草坪上,唐清悦没来及安排人清理,昨天她让唐力胜去找附近废品站的大爷,过几日有空开卡车过来直接拖走。
苗厂所有人花了几十个小时捞完车间的死鱼苗,最后清点出剩下能正常销售的健康苗已经不足二成。唐清悦给所有客户发了相同的邮件,询问有没有人愿意低价接手这批尾苗。空出的养殖池和设备,她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刚安装完,没有鱼苗生活过那样。
转让厂房的信息放出去后,中介每天带人来来回回到厂里参观。碍于价格过高,不可能很快找到买家,唐清悦也不着急,她不再对苗厂抱希望,所有精力也在决定放弃苗厂的那一天耗尽,之后的事情就好像被程序设定的机器人那样,按部就班进行,她没力气调动更多情绪。
并且她已经说服自己解决完这里的烂摊子后,按照徐秀霞和唐力胜的心愿回到申城,重拾以往那种毫无波澜却安稳的生活状态。她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直到接到杨一钦电话的那刻之前,她都麻木地这样以为。
自打去年在申城高铁站和杨一钦分别后,两人再没联系过,唐清悦也没想到杨一钦会主动找她,还是带着喜气洋洋的语气:“唐老师,创业进行的怎么样了?”
当初离开申城,她信誓旦旦地对杨一钦说要在事业上寻找迷失的多巴胺,现在不仅没找到,反而快把自己迷失了。唐清悦没勇气跟他坦诚自己的失败,只能忽略他的问题,直接问道:“杨老师,找我有事吗?”
杨一钦笑了几声,很轻松地说:“没什么事。刚才听办公室的老师讲,几年前学校有一位年轻讲师,也是辞职去创业,做的很不错。上礼拜他被邀请作为优秀校友回校演讲,还给学校捐了几个实验室。”
唐清悦愣了愣,回他:“是嘛。”
“对啊。我听到这事就突然想起你来,你们应该都是类似的人。”
“我…杨老师,你大概不知道…”唐清悦捂着眼睛,克制住声线说:“前几天温城这刮了场台风。”
“在新闻里看到了。”杨一钦似乎真的关注过天气预报,“在你们那登陆,申城离得不远,也下了场大雨。不过气象报告说风力才十三级,强台风都算不上,应该不会对你们养殖厂造成什么影响吧。出事了?”
原本这场台风不过十三级,唐清悦以为强到可以把树干连根拔起了。她摇摇头,找了个借口低声答:“没事,就是气温变化有些小影响。”
杨一钦应了声,接着说回原来的话题:“当初挺不赞同你放弃工作的做法,现在回过头想想,没什么不好。或许某天你也成了海大毕业的知名企业家,而我安于现状,到退休也只是籍籍无名的普通大学老师。”
他这话只是自谦,也带着朋友间玩笑的意思。
唐清悦却像被狠狠敲了一棒,瞬间清醒过来。心里那朵快被晒到枯萎的花,终于浇上了一捧甘甜的溪水,她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是她把一切看的太严重了。那些曾经渴望的未来,一度指引她勇往直前的信念,怎么能被一场只持续两三天的小台风就轻易吹走了。
唐清悦朝电话那头低声说:“杨老师,谢谢你。”
莫名其妙的道谢,声音还沙哑泛涩,杨一钦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也没来得及问她,身边突然凑过来一位同事,着急请他帮忙处理工作,杨一钦只能先和唐清悦道别。
放弃与坚持都只在一念之间,天平往哪个方向倾倒也只决定于轻轻一拨。但摆在眼前的现实困境不会随心态转移,唐清悦必须鼓起勇气重新面对一切,哪怕最终不能东山再起,她也不会允许自己再做逃兵。
中介大哥本就没找到真正的意向买家,因此知道唐清悦决定继续经营苗厂时也鼓励她:“唐小姐加油,做生意靠的就是这股劲,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唐清悦只是笑笑。因为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便不再有退路,迎接自己的将是比放弃还要艰难百倍的困境。
苗厂的流动资金已经完全不足以支撑日常经营,尾苗也一直没有客户愿意收,银行和设备商的催款电话一天打好几轮。唐清悦真的放手一搏,把厂里近一半的固定资产全都抵押掉,卖苗厂兑现这条路被彻底堵死,不留一点余地。
挤牙膏似的还上一点点债务,获得短暂时间的安宁后,她又重新开始孵化车间的工作。
好在之前台风的停电时间不长,亲本鱼没有受到影响,车间的小部分员工也愿意咬牙陪唐清悦继续干。
小赵首当其冲表明立场:“唐老师,我从毕业后干的每一份工作几乎都像打杂,直到来了跃门苗厂才感觉自己不仅仅是在工作赚钱,还学到了很多东西。只要苗厂还在继续经营,我一定不会走的。”
大家相互鼓励支撑下去,新鱼苗的培育工作也进行的还算顺利,只是产量非常小,只有十几万尾。唐清悦不敢留太多存货,养一点卖一点,秋季过去就是冬天,不管任何品种的水产品养殖,越冬都是一个大难题,哪怕养殖技术非常成熟的大企业也会偶尔出现不低的越冬期死亡率,小养殖厂和个体养殖户更不敢冒险。
凌厉的寒风刮上脸颊那刻,苗厂里里外外也透着明显的萧瑟感。养殖工作几乎停滞,资金流动也接近静止,财务徐姐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厂里的财务报表还不如她的家庭账单来的丰满。
唐清悦给车间的员工全都放了长假,反正无工作可做,不如趁机让大家出去干些别的零工。只有她和小赵每天轮流在厂里值班,守着连一个池子都填不满的小鱼苗们,陪它们一起等待春天。
温城几乎不会下雪,今年却破天荒地飘了一夜。早晨起床时,窗外的农田和池塘边都覆盖上薄薄一层白色绒毯。乡镇几年不出动的扫雪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大早便大动干戈地在路边工作,清理着快被晨夕暖阳照到融化的薄雪。
唐清悦穿上雪地靴,吱嘎吱嘎踩着冰渣子往苗厂走。手机在口袋里断断续续发出好几次震动,唐清悦没理会,都是些祝贺她生日快乐的官方短信。
去年这个时候,她试想过今年的生日会怎么过。当时她觉得自己应该会在苗厂,买上很多小蛋糕,和厂里的员工一起庆祝。她乐观地以为一年之后的自己会赚到很多钱,至少不会是这副落魄的模样,两手空空,每天应付的不是客户,而是难缠的债主。
快到苗厂时,唐清悦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一位男人,穿着深灰色大衣,直挺挺地立着。她的心跳猛然加快,走近一看发现竟然是陈识。
好几个月不见,他完全变了模样,连穿衣风格都更加稳重成熟。要不是他朝唐清悦咧开嘴角,挂着像以前一样熟悉的笑容,唐清悦几乎快认不出来。
“师姐,好久不见。”陈识走近两步,伸手虚虚抱了抱唐清悦,叹口气道:“你瘦了好多。”
唐清悦也笑着,说了句玩笑话,“减肥颇有成效。”她继续往厂里走,没问他来做什么,只是朝陈识招招手道:“进来坐会儿吧。”
陈识往里走了几步,停在挡风的大铁门后,摇了摇头说:“马上要去市区,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师姐,生日快乐。”
“谢谢。”唐清悦转身,也没勉强他进来,两人对视着,像有多话要说,又像无话可说,耳边只有刺骨的风刮着。顿了几秒,她主动问起:“最近家里怎么样?”
“快解决完了。”
唐清悦点头,“挺好的。”
“苗厂呢,现在还好吗?”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其实陈识都知道,他甚至自责地认为自己才是所有意外的罪魁祸首。但他不敢出现,也不敢来安慰唐清悦,怕所有情谊会两人再次见面的那天一刀两断。
早晨醒来时,手机备忘录提醒他今天是唐清悦的生日,陈识纠结了很久,还是驱车来到瓯水。他想不管怎样,过去的一切总不会被抹去,苗厂终究还是承载了无数他和唐清悦共同的汗水与希望,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就算是最后的挣扎,陈识也想亲眼看见它走到终点的那刻。
唐清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头往车间方向望了望。上班的点,却没有一个人进出,连门都锁着,门把上叠了几抹碎雪,小赵大概几小时前就值完班回家补觉了。
苗厂当然不好,大家都在强撑着一口气,像这个比往常更加寒冷的冬天,安静也死气沉沉。谁都不知道自己是那珠在寒风中被冻死的野草,还是一颗埋在土里等待春天发芽的种子。
陈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伸手递给唐清悦,“这里有三十六万,不多,你先拿着用。”
“陈识,我把厂里的资产全抵押了。”唐清悦垂着眼,看着面前这张在阳光折射下闪闪发光的金卡片,没有擡手接。她淡淡陈述着:“现在设备厂商那还欠了点,银行欠的更多,这段时间卖的几单苗只能付付利息,海威的钱也不知道他们会拖到什么时候付,员工工资还欠着两个月。”
她说完,停了几秒才轻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做错了?”
陈识不知道如果是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他下意识摇了摇头。
唐清悦没看到,自顾自继续说:“那时候我真的决定卖了苗厂,我爸妈说能捞到一点钱也不算白忙活。可我就是不甘心,两手空空地来,我想自己也可以做到两手空空地走。但是这个过程真的好难熬,温水煮青蛙似的。”
大铁门挡着门,也挡着太阳,门后这块阴暗的地方异常湿冷,唐清悦眼里滑下的几颗泪很快变凉,冷冰冰地附在皮肤上。她转头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蹭掉水珠,叹息着说:“冬天真的好漫长啊。”
陈识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围巾里,过了几秒又红着眼睛把银行卡塞进唐清悦的口袋,闷声道:“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我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它呢?”唐清悦的声音比门上那把长满锈斑的铁锁还要干涩,像在问他,也像自言自语。
陈识没在厂里停留很长时间,又说了几句大同小异的安慰话便走了。唐清悦独自一人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铁门被风刮开,她回过神,缩着脖子打算往车间去,忽然听到大门外侧传来吧哒一声盒子吹倒的动静。
她探出头看了看,瞬间怔住。
没融化的碎雪中立着那瓶熟悉的红酒,唐清悦见过它两回。第一次是在余初宁车子的后备箱,第二次是在余林屹房间的酒柜。这是第三次见到它,仿佛隔着包装和瓶身就能闻到红酒香醇的味道,在寒风中裹着温热飘在鼻尖。
红酒旁还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上面夹了张卡片,已经被风吹的掀开,里面两行字写得端正又俊逸,像它的主人。
生日快乐,未来一帆风顺。
唐清悦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里冲,下意识往苗厂外跑,没两步又止住脚步。
追上余林屹又能说什么呢?她没有立场站在他身边了,是自己亲手把他推开的。已经过了这么久,她也必须接受现在的后果。红酒或许越藏越珍贵,但是爱恰恰相反,越遮掩越变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