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该做点什么,否则心里难受
余林屹快步走回车里,降落车窗踩下油门,车子迅速驶上马路,冷风从窗外涌进来,直往衣领里钻。他担心再晚一秒,自己就会忍不住拉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门,把唐清悦湿润的双眼和泣不成声的抽噎暴露在向光的一面。
分开这么久,两人已经很久没再见过。除去那些美好的回忆,唐清悦给余林屹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不是分手,也不是她说他们本不该在一起,而是唐清悦那句好似认输的话。
“给我留一点面子吧。”
如果她不想让他看到那些严重到足以击碎她骄傲的弱点,余林屹只能强迫自己装作视而不见,至少在他找到打破僵局的方法前。
他把车开得飞快,到达目的地时不到八点。昨晚积在引擎盖上的薄雪早已在行驶过程中融化,挡风玻璃外亮晶晶湿漉漉的一片,余林屹盯着发愣,过了几分钟才取出手机拨通电话。
吴正松正在吃早饭,看到余林屹的来电显示有些意外,他清了清嗓子说:“余老板,有何贵干?”
余林屹直截了当地说:“我在你家楼下。”
吴正松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竟然一大早来家门口堵人。他匆匆忙忙收拾好自己,下楼与余林屹碰头,话还没说一句,余林屹伸手就递上来一叠厚厚的,用牛皮纸袋包好的文件。
“找个机会,把这些给清悦。”
吴正松了然,随口说:“几个月前唐清悦跟我联系过,要晚十来天付租金,结果晚了一个多月,还只给了一个季度,我就知道出大问题了。”
他说着,心里也好奇,接过文件后直接打开翻阅,竟然是一家生鲜新零售及配送企业的详细资料。这家公司吴正松也知道,近年来高速发展,通过一款名叫优鲜买菜的手机应用及小程序将目标客户群体定位在都市年轻人,仅仅几年便实现市占率的直线爬升。
他惊讶地问:“让唐清悦的苗厂直接和零售公司合作?她养的不是鱼苗吗,直接零售行不通吧。”
余林屹似乎猜到他会产生怀疑,详细回答道:“不是直接零售。这家公司原先的线上商品供应一直依赖与各类食品厂合作,现在他们打算建造自己的超级工厂,集培育、研发、加工于一体,海鲜是他们很重要的产品生产大类。”
“那也不行,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了。”吴正松还是摇头不赞同,“优鲜买菜毕竟不是专业养殖场,人家要赚快钱,唐清悦的苗厂现在搞的那个鱼苗虽然价格贵,但是要养很久,零售企业不会要的。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愿意自产自销这类鱼,凭什么和一家快要倒闭的小苗厂合作。”
“如果清悦愿意尝试一些养殖周期较短的鱼类苗种,就能直接供给这家超级工厂。”余林屹的口气没有一丝犹疑,盯着那份资料肯定地说:“我已经帮她打通渠道了。”
“你”吴正松愣住,错愕到说不出话,半响才补充完下半句:“你什么时候都有这行的熟人了。”
余林屹轻描淡写地说:“无非是资源置换,生意场上就这点事。”
但事实并不像他口中这样轻松。短时间内迅速掌握一个陌生产业的全部状况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哪怕对余林屹这样沉浸商场多年的人来说也是巨大挑战。从听说夏末那场台风让苗厂断电陷入危机,到现在的下雪深冬,一转眼许多个月便过去了。
起初余林屹确实如吴正松所说的那样病急乱投医,甚至起了请农业王局帮忙的心思。连茶都没约上,便被得到风声的余兴业制止住。
“林屹,从你踏入商场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不断提醒你做事要有分寸。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自己心里要有一把尺。”
“爸,我”那天余林屹刚下班回家,语气很疲惫,也没底气,但他还是低声说:“我想拉清悦一把。”
余兴业面不改色道:“你的感情家里不会干预,我们不会因为小唐的父母而对小唐产生负面看法,你想帮她我也不干涉,但触及底线的事不能做。玩具厂能有什么事要和王局打交道?”
余林屹沉默片刻还是点头,把余兴业的警告记在心里。之后他便将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部压缩,不断为苗厂的事奔走,几乎将沿海城市跑了遍,企图寻找新的合作机会。
但他能想到的合作公司唐清悦也能想到,甚至很多是陈识在苗厂开业前期用尽方法争取过很多次最后以失败告终的,余林屹也同样不断碰壁。直到他开始另辟蹊径,了解到优鲜买菜的最新经营战略。
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出了瓯水,或者说出了教玩具产业,没有人会愿意卖余家一个面子,任何帮助都要在利益驱使的前提下进行。于是余林屹夜以继日地考察这家企业,评估分析超级工厂的市场可行性,最后决定以冒险注资的方式换取优鲜买菜与跃门苗厂合作的机会。
想起这几个月兵荒马乱的生活,余林屹还能轻笑一声,似乎很多年没有这样争分夺秒的生活了。飞行足迹图上的轨迹线条在短短几个月内凌乱到无法辨认,从机场出发航站楼到登机口的具体花费时间他能精确到秒,优鲜买菜所在城市的几家五星级酒店已经被他消费成高端金卡客户,或暂住或宴请,甚至还存着一瓶至今未打开的名酒。
他特地托朋友从国外买回来的几瓶珍藏,本打算在宴请对方创始人时使用,没想到那次刚上完菜,还没喝上几杯,余林屹突然感到眩晕,还有些心悸。他以为烈酒太猛才会轻易喝醉,吃了几粒解酒药便没在乎。但身体越发不适,直到酒过一半,他强撑着精神谈完正事才倒下。
对方几人明显被吓到,匆匆忙忙将余林屹送进医院,检查后发现是头孢饮酒后的双硫仑样反应,再加上过度劳累和缺乏睡眠,从而导致休克。
待余林屹在急诊室恢复意识,医生上前询问细节,他竟有些记不清。好像生活中除了工作以外的其他事项全都被他忽略,哪怕偶尔有点休息的空余时间,脑海中播放的也只是与唐清悦有关的画面。
他们的相识相知相恋,再到如今的僵持状态,每个场景随着时间流转竟然变得越发清晰。有时播的很满,像一场银河与微风下,悠长浪漫的爱情电影。有时又播的很快,刀光剑影般迅速到让他难以捉摸。
对医生的询问,余林屹只是简单且随意地回答:“小感冒,有吃药,但不记得今早有没有吃过,最近太忙没注意。”
仿佛刚才的休克对他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周围人都一时无言。
事后对方不知情的创始人打趣他:“难怪余总能这么快把家族产业发展到现在的规模,还打算开拓其他新领域,原来不仅有勇有谋,更是满分努力。”
这些事吴正松不用问也能猜到三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难怪这段时间你总不见人影,问十次有九次不在温城。展会后玩具厂不是也有很多事,两头顾忙得过来吗?”
余林屹又笑了声,“忙点挺好。事情多了,反倒想的少了。”
吴正松见他笑,把手中的资料塞回牛皮纸袋,也开了句玩笑话:“你怎么不自己给,这么把人情送给我了,唐清悦还以为我为苗厂花了多大心思呢。”
如果平时,余林屹肯定顺着他的话回应两句,也算朋友间的打趣。但他此刻完全没接茬,继续交代:“你直接让清悦联系优鲜买菜就行,走正常合作流程,也别和她提我。”顿了顿,他又话锋一转问起别的:“最近市里有没有小微企业、扶持产业之类的贷款优惠政策?”
这与吴正松的工作差得很远,实在不好回答。他收起神色,正经地说:“政策年年有,但小企业多如牛毛,想从这处使劲可没那么容易,这点你比我更清楚。”
“让她申请试试吧,我相信缓过这口气,清悦还能带着苗厂走很远。”
吴正松上前两步搭住余林屹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他,说:“你要实在担心,直接给她转笔钱,还找什么合作,找什么政策,有钱什么都解决了。”
余林屹摇头,“她不会想要的。”
基于工作原因,吴正松比谁都清楚这些年轻创业者的心态。要么不择手段发家致富,要么把牌坊立得高高的,撼动不得一点自尊心,吴正松想唐清悦大概属于后者。
但不管哪种人,穷途陌路时总顾不得太多,咬碎牙也会撑着最后一口气,更别说有人主动捧着钱送上门这样的好事了。
吴正松的语气很肯定:“她不想要,但她会要。”
“正松,我为什么要做她不想的事呢?”余林屹垂着眼,像叹息般,轻轻地问出这句话。
吴正松突然间愣住,张着嘴巴被定在原处,不知作何反应。过了好久才问:“你今天何必特地跑一趟来给我送东西,快递不就好了。”
余林屹插着大衣口袋,往后倾了倾靠在车门上。八点的日光已经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往天上看,“一早去了趟瓯水。总觉得该做点什么,否则心里难受。”
吴正松学他仰头看,天清气朗,万里无云,目光所及除了一片蓝色之外,什么都没有。他又看着好友,问他:“这次真栽了?”
余林屹笑了声,没回答。
“那为什么分手,这么大岁数,还抓不住个小姑娘。”
“谁说我们分手了?”余林屹立刻反问他,又自言自语地解释:“我只是说希望大家都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吴正松几乎被噎住,无奈地看着好友说:“你俩的口径不统一啊,分手这话可是唐清悦亲口和我说的。”
余林屹垂着眼,半响也没回应,只是讲回正事:“清悦一直想要借着苗厂证明自己的能力,真拿了我的钱,她反倒会怀疑自己。这几天有空帮我多留意相关的事吧,有消息告诉我。”
吴正松提醒他:“我可以打听打听,有什么有利的金融扶持政策帮你留意,但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唐清悦自己有多大能耐。”
余林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直起身打开车门作势要走,刚系好安全带,想到什么又转头道:“苗厂的租金,你先别和她要,我这里垫……”
“赶紧走吧你。”吴正松用力一甩关上车门,胳膊肘支在门框上含笑地看着他:“跟你比我是没多少钱,但也不至于等着租金吃饭。回去吧,再见大老板。”
余林屹没理会他的调侃,点点头就启动车子走了。下意识往“奇妙之星”开,四十多分钟后到达园区,他才想起最近是难得的下雪天,厂里给员工放了两天假。
没什么工作要处理,他又重新开着车回家。刚驶进车库就看到余初宁穿着睡衣,拉着一条长长的自来水管,正站在家中的空地上洗车。
余林屹按了声喇叭示意,锁好车走到她身边说:“大冬天,弄这么湿容易感冒。”
“今天太阳好,不冷。”余初宁正在冲轮胎,说话间擡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
“市区,找正松谈点事。”余林屹说了一半实话。
余初宁替他补充完另一半:“没去瓯水啊,我以为你去看清悦了,今天不是她生日嘛。”唐清悦的生日是个好记的日期,余初宁听了几次便无意识记住了。
余林屹没否认,接着她的话题继续说:“最近苗厂情况很差,有空你去看看。”
余初宁和唐清悦的私交本就不深,以往的交集中大多穿插着陈识和余林屹的关系。现在大家分崩离析,连带着两人的联系也断了。
但余初宁想自己好歹算苗厂投资人,去关心关心唐清悦的近况也不算不合时宜,她点头答应,还主动提议道:“苗厂那边撑不下去了?要不要给她支援点。”
“光砸钱治标不治本,你先去和她聊聊吧,之后的事我已经找过正松,有结果了再说。”余林屹顿了顿,嘱咐她:“别跟清悦讲。”
余初宁洗车的动作也顿了顿,她把水管扔在地上,转身看着余林屹认真说:“感情的事猜来猜去挺没意思的,这段时间你也不太开心,我都能看出来。或者干脆放手,以后她的事都和你没关系,你别再管,也别打听。”
余林屹沉默着,直到余初宁重新在地上拿起水管,他才说:“早上我去苗厂,还看到了陈识。”
余初宁没什么反应,“所以呢?”
“他看着变化很大,更成熟了,估计这段时间受了不少罪。”余林屹几步走上前,帮她把手中的水管转了个弯,“不要朝自己浇水,天冷容易感冒。”
余初宁慌忙抖了抖湿透的厚衣服。
“初宁,”余林屹问她:“真像你说的这么容易吗,是不是连你也做不到。”
余初宁没回答,关掉水龙头跑回房间换衣服。
余林屹随意转头看了看洗到一半的车子。玻璃窗上沾着水珠,还有未洗净的泡沫,在阳光照射下显得五彩斑斓,也朦朦胧胧看不清车里的景象。
就像爱情,裹着面纱,神秘才是它迷人的底色。或许知道在对方在想什么,但又不确定对方在想什么,让人小心翼翼,也让人在犹疑中沉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