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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好。他们对老头子的憎恨当然并不亚于老头子对他们的厌恶。那就按顺序说一说吧。威廉36岁,他爹如果给他点儿零用钱,我想他都会乱花掉。他终日泡在体育馆里,像在搞一种所谓的‘体育活动’——看上去他是个浑身肌肉发达的中年人——晚上总在廉价咖啡馆里消磨时光。他要是碰巧有点儿钱,就准会进赌场,把钱输光为止。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没有目标,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远大抱负(只想比他爹活得长些罢了)。我在讯问他的时候,觉得有一种古怪的印象:他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而像是一个上面贴着赫尔勋爵头像的空花瓶。”

    “一个等待装满英镑的空花瓶。”福尔摩斯补充道。

    “乔瑞又是一种类型,”莱斯泰德接着说,“赫尔勋爵对他更加厌恶。在乔瑞小的时候,他就给这个孩子取了好多绰号,什么‘鱼脸’啦,‘桶子腿’啦,‘大肚皮’啦。这些称号倒也不难明白,因为乔瑞身高不到5英尺,罗圈腿,脸又很丑。他长得有点像那个诗人,那个胖家伙。”

    “王尔德吗?”我问。

    福尔摩斯有趣地瞥了我一眼:“我想莱斯泰德指的是史文朋,那位文人长得并不比你更胖,华生。”

    “乔瑞生下来的时候是个死胎,”莱斯泰德说,“足有一分钟之久毫不动弹,全身发紫。医生就宣布他已死亡,在他那畸形的身上盖了一块白布。赫尔夫人忽地鼓起勇气坐起来,揭开那块白布,把婴儿的小腿放过身旁的一盆热水里,小家伙一下子就哇哇地哭起来了。”

    莱斯泰德扑哧一笑,点燃一支小雪茄,接着说:“赫尔勋爵认为正是这一烫造成了孩子的罗圈腿。他有时喝醉了就拿老婆出气,说她不该多此一举,乔瑞这样子活着,还不如当初死掉好。他有时说乔瑞是个长着螃蟹腿和鱼脸的怪物。”

    福尔摩斯对此没做出什么反应,只夸赞莱斯泰德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竟知道了如此多的情况,真是了不起。我呢,作为一名医生,却觉得这件怪事颇值得怀疑。

    “这就是为什么我猜想你会对此案发生兴趣的缘由,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他们用不着逼问便都抢着说话,因为给压制不准说话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此外,那份新立的遗嘱不见了!”

    “不见了!”我惊呼道。福尔摩斯却没吭声,脑子里还在琢磨那个残废儿子乔瑞。“那他长得丑吗?”他问道。

    “不能说漂亮,不过也并不像我见过的某些人那样丑。他爹有点儿不服气,因为乔瑞……”

    “因为乔瑞是唯一不需要他爹钱财的孩子,而是独自闯荡天下,对不对?”福尔摩斯替他说了。

    莱斯泰德瞪大眼睛:“见鬼!这你怎么知道?”

    “因为赫尔勋爵总在嘲笑乔瑞的生理缺陷,这个儿子便想方设法摆脱他的控制。我料想老头子有点儿惧怕这个罗圈腿的儿子咧。乔瑞是怎样摆脱牢笼的?”

    “我不是说过他会画画儿吗?”

    “嗯,倒也不赖。”

    “赫尔宅邸大厅里挂着的乔瑞的几幅画可以证实,他是个蛮不错的画家。我并非说他很了不起,不过他绘的爹妈兄弟肖像那么逼真,以至于几年之后我首次见到新发明的彩色照片时,顿时就回想起1899年11月那个阴雨天的下午。他爹的那幅画像恐怕是最出色的。乔瑞画得十分狠毒,画布上似乎飘浮出一股墓地阴风,叫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乔瑞也许长得像史文朋,可他爹那幅肖像却叫我想起王尔德虚构的那个人物——那个近乎不朽的酒色之徒道林。格雷。乔瑞画油画画得很慢,可是素描速写却很快;每星期六下午,他从海德公园回来总能挣到20多英镑。”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爹肯定不会喜欢这一点的。一个船王的儿子像个吉卜赛人那样给美国游客阔佬和他们的情人画像。”

    莱斯泰德咧嘴一笑:“老家伙恨透了这件事。可是乔瑞不肯放弃他在海德公园摆的画摊,至少在他爹同意一周给他35英镑零用钱之前决不撤走。老家伙把这称为勒索。”

    “噢!我心疼得都流血了。”我讽刺道。

    “我也一样,华生!”福尔摩斯附和道,“那个小儿子呢,莱斯泰德,快说说,咱们都快到目的地啦。”

    听莱斯泰德的介绍,那个小儿子斯蒂芬更有理由恨他爹。赫尔勋爵由于痛风病越来越严重,脑筋也越来越糊涂,不得不把公司的许多业务交给小儿子管理,可是稍有差错,他就责怪;处理对了,使他爹的买卖火红兴旺,赚到的钱却没有份。赫尔勋爵本应特别宠爱这个有能力掌管他创建的事业的儿子,可他非但不这样做,反倒指责、怀疑,甚至嫉妒这个做出很大成绩的儿子。近两年,老昏头竟然在许多场会说斯蒂芬“想从一个快死的人眼皮底下盗窃钱财”。

    “这个老杂种!”我不禁骂了一声。

    “先不谈那份新遗嘱。”福尔摩斯说,又用手指支起下巴,“即使那份旧遗嘱比较慷慨大方,斯蒂芬也不过只能得到他作为小儿子的那一份罢了。顺便问一下,在那份我们可以称之为‘猫咪遗嘱’的条款下,海运公司今后的业务由谁来管理呢?”

    “交给董事会,没有斯蒂芬的份。”莱斯泰德说,“不过嘛,现在老头子归西了,新遗嘱又不见了。斯蒂芬就有了美国人所谓的‘起杠杆作用的影响力’。公司会让他出任总经理。”

    “‘起杠杆作用的影响力’,好字眼!”福尔摩斯说,“再问一句,那份旧遗嘱有没有丢失?”

    “没有,就放在写字台上,他的尸首旁边。”

    “嗯,还有什么别的情况?赶快说说。”

    莱斯泰德一边翻阅笔记本一边陈述。一个月前,赫尔勋爵发现在腿膝盖后面长了一块黑斑。家庭医师诊断后认为是坏疽症,需要进行膝盖以下的截肢手术。勋爵笑得眼泪都淌下来了,说道:“将来我进棺材的时候是要有两条整腿的。谢谢你这位高明的外科大夫的忠告!”

    医生告诉他,如果不截肢,他活不过6个月,而且最后两个月会在极端痛苦中度过。赫尔问,如果非截肢不可,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医生嗯嗯呃呃地说一半一半吧。老家伙扬声大笑,真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似的。最后他说:“至于痛苦嘛,我想还不至于疼到那般地步,只要有鸦片酊和一把调制它的匙儿就行啦。”

    第二天他便宣布了那份叫人吃惊的新遗嘱。

    “是吗?”福尔摩斯问,两只发眼珠冷峻地盯视着莱斯泰德,“谁感到吃惊了?”

    “我想谁也没显露出来。可你了解人的本性,福尔摩斯,人总爱对得不到的东西抱一线希望啊。”

    “可是也有巧妙的计划来抵制灾难。”福尔摩斯明智地说。

    今天上午,赫尔勋爵把家人都叫到客厅里。大家入座后,他便演出了一幕立遗嘱人很少能扮演的戏,因为众所周知,遗嘱一般都由他们的巧嘴灵舌的律师代为宣读,他们自己的舌头早已永远不管用了。总之,他向大伙儿宣读了新遗嘱,就是说把大部分财产遗留给韩甫希尔太太的弃猫收容所。在一阵沉默中,他吃力地站起来,用他那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冲他们龇牙一笑。接着他支着手杖,又说了下面一段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吧?一切圆满无缺!你们作为妻子和儿子,都相当忠诚地侍奉我40多年了。现在我准备以极其清醒的头脑和问心无愧的良心把你们统统打发掉。不过要振作起来!事态可能会变得更糟!当年埃及的法老临终前,只要还来得及的话,就把他们的宠物——大多数是描——全都杀死,好让那些宠物在阴曹地府迎接他们的到来,再永远供他们由着性儿踢打或爱抚。”然后,他用一只干枯的爪子抓住那份新遗嘱冲他们扬一扬,哈哈大笑。

    威廉站起来说:“你虽然是我的亲爹,可你也是自从那条引诱夏娃的毒蛇以来在地球上爬动的最下贱的玩艺儿!”

    “不完全是!”老恶魔还在笑,反驳道,“我认识四个人比它还坏。现在请原谅,我还有些重要文件要收进保险箱……另有一些没用的文件要烧掉。”

    “他跟他们对抗时还保存着那份旧遗嘱吗?”福尔摩斯问。

    “保存着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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