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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感谢上帝她笑了笑。”伊瑟说,“而且还是笑口大开,不是吗?”

    我点点头。“是啊。”

    大庄园是杜马岛的路北端的最后一幢房舍。其后,道路完全深入陆地林间,植物密不透风地簇拥在一起,那种疯长的模样令我先是好奇,继而畏惧,最后仿佛突发了幽闭恐怖症。庞然浩量的绿色草木高耸入云,足有十二英尺高,圆形树叶上有深朱红的条纹,看似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东西,爹地?”

    “马尾藻。开着黄花儿的那种绿色植物叫作蟛蜞菊。这儿到处都是这些。还有杜鹃花。乔木大都是沼泽松,我想是吧,不过——”

    她把车速放慢,手指左边,一边还伸长脖子往挡风玻璃上方瞧。“那些是棕榈树的什么变种吧。瞧……就在那儿呢……”

    道路弯弯曲曲地向内陆延伸,路侧的树干似一团团纽结的灰绳索。树根都纷纷努出柏油路面。现在,我们还能开过去,我估摸着,但以后几年里,别的车辆还能开过去吗?不可能。

    “勒颈无花果。”我说。

    “这名儿够形象的,直接从希区柯克的作品里搬来的吧。这全是野生的吗?”

    “我不知道。”我说。

    她谨慎地把控,让雪佛兰在高低扭曲的根脉间颠簸着前行。现在的时速顶多五英里。在马尾藻和杜鹃花的密丛间,还有更多的勒颈无花果树。头顶上只见高大的乔木铺展雄冠,遮天蔽日,深浓的阴影笼罩小路。不管往哪边看,都看不多远。时不时的,只有一丝蓝天或一缕阳光嵌进来,又转瞬即逝。就连天空也不见了。现在,我们能见到一蓬蓬放射状的锯齿草、坚韧又柔软的马鞭草从柏油路的裂缝里蹿出来。

    我的胳膊开始痒。不存在的那条胳膊。我不加思索地探手去挠,结果无非是挠上酸痛依旧的肋骨,一如往常。与此同时,左半脑也开始发痒。这儿我挠得到,便立刻挠起来。

    “爹地?”

    “我没事儿。你怎么停车了?”

    “因为……我自己感觉不太好。”

    我这才发现,她看起来就很难受。面无血色,小脸和鼻尖的白颜料一样苍白。“伊瑟?怎么啦?”

    “胃疼。我要对午餐的吞拿鱼沙拉产生严重质疑了。”她匆匆朝我一笑,弱不禁风。“我还在想,我该怎么把我们送出这里。”

    问到点子上了。眨眼间,马尾藻仿佛已在飙升于头顶的棕榈树间杀出一条血路,交缠得越发繁密了。我意识到,光凭嗅觉也能确定我们已被草木围绕,黏稠的芳香扑鼻而来,仿佛活生生地直冲肺腑。当然啦!毕竟,那气味确实来自于活生生的植物;左右两侧都被这些生物挤得密不透风。头顶也一样。

    “爸?”

    痒得更难忍了。那是红色的,痒,像充盈鼻翼间的臭气一样红,吸入嗓子眼里的全是绿色。那种痒,活像你困于火海、困于焦灼时的感觉。

    “爹地,我很抱歉,但我觉得要吐了。”

    不是火海,不是焦灼,而是困于车内,她打开车门,侧身而出,半个身子挂在方向盘上,接着,我就听到了翻江倒海的声音。

    血色冲上我的右眼,我心想,我办得到。我肯定能控制住。我只需要克制一下。

    我得扭过身子,才能用左手打开我这边的车门,再扭身下车。蹒跚而出的我必须抓着车门上缘才不至于倒栽葱地摔进一丛马尾藻筑起的高墙、以及一棵半截埋在土里的榕树那交织缠绕的枝干里。蔓生的枝叶和车门那么近,我走到车前的短短几步间就被划了几道。半边的视野

    (红)

    仿佛血流如注,我知道有根松枝的尖端从手腕处横擦而过——我可以对天发誓,是我的右手腕,而我还在默默对自己喝令:我办得到,我必须控制住,一边听到伊瑟又吐了起来。我也意识到,这儿比先前窄路上还要燥热,尽管绿树的顶冠遮蔽了阳光,却依旧热得没道理。剩余的清醒意识足以让我去想:打一开始,我们都到底在想什么呀,竟然想把这条路走到底。当时一时兴起,只当是消遣。

    伊瑟还在掏空胃囊,右手搭在方向盘上。豆大的汗珠渗出她的前额。她抬头看着我说,“哦天——”

    “换位,伊瑟。”

    “爹地,你要干嘛?”

    好像她听不明白似的。在那个瞬间,“开车”和“回去”这两个词都突然蒸发了,令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能清晰地说出的唯有“我们”,也就是英语中最无用的词语,孤自存在便毫无意义。是的,还不止如此。因为,红色就是暴怒,当然啦。

    “带我们离开这儿。换一下座位。”心想的却是:你别对她疯狂发火。无论如何千万别大叫大嚷。哦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

    “爹地,你,不能——”

    “能,我能办到。换位。”

    顺从,是顽劣难改的习惯——或许,在父女间尤其难改。她当然是病了。她挪到副驾驶座,我用僵硬愚蠢的笨办法上车:左手搬动那无用的右腿,总算坐到了方向盘后面。整个右半边身子都仿佛接通了低压电而嗡嗡叫嚣。

    我紧闭双眼,心中默念:我可以办到的,见鬼,也不需要哪个死婊子一眼看穿我。

    等我再次看到这个世界时,一部分红色——以及一部分愤怒,感谢上帝——已淡化。我调到倒车档,慢慢往后退。我没法像伊瑟那样半个身子探出车外,因为我没有右臂可以把住方向盘。所以,我求助于后视镜。脑海里,我分明听到鬼喊般的哔噗-哔噗-哔噗。

    “千万别开?路啊,”伊瑟说,“我们没法走路。我病了,你也腿脚不便。”

    “不会开错的,莫妮卡。”我说,但与此同时她探身车外又吐起来,我觉得她没听到我的话。

    很慢很慢地,我把车子倒回伊瑟曾经停车的地方,并默默告诫自己:轻松上手啦,只要沉住气,慢慢来,就能稳操胜券。车子在勒颈无花果树凸出路面的根结间颠上颠下时,我的臀部肌骨疼得像在被人又拧又撞。还听到两三次马尾藻的枝叶刮擦车身的声音。赫兹车行的人不会高兴的,但他们根本排不上我那天下午的忧心事宜表。

    就这样一点点往后蹭,天光渐亮,遮天蔽日的树冠也重被蓝天取代。太好了。我的视野也重回清晰,也没那么让人抓狂的痒了。这比重见天日还要好。

    “我看到高墙围起来的大宅子了,”伊瑟说,扭头往后看去。

    “你感觉好些了吗?”

    “大概好一点吧,但我的胃里还在吐泡泡呢,跟美泰洗衣机似的。”她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哎呀我的天哪,我真不该乌鸦嘴。”她探身出去,又吐起来,吐完后瘫坐在车椅上,一边笑一边哼哟直叫,前刘海一绺绺的贴在额前。“我刚把你的车糟蹋了一把。请告诉我,你家有水管。”

    “别担心那个。你只管坐好,均匀地深呼吸。”

    她虚弱地给我敬了个军礼,然后闭上了眼睛。

    带着大草帽的老妇人不见了踪影,但两扇铁门现在却敞开着,仿佛她在迎客到来。要不然,就是一早猜到我们需要一个地方掉头。

    我没花时间去琢磨这些,只是一把拉过方向盘,扭头转上大门间的车道。似乎看到冰蓝色地砖铺就的庭院、网球场,还有一排庞然的双开门挂着铁铃铛安插其间。一瞥之后,我便转向家的方向开。五分钟后我们就到家了。我的视力完全恢复,恰如那天清晨醒来时一样明净,搞不好还更清亮些呢。除了身体右侧依稀有点痒之外,我感觉很好。

    还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画画。就算一开始我不确定那冲动意味着什么,但只要我坐在小粉红房间里,画架上摊上画纸,我就能肯定。千真万确。

    “我来帮你洗车吧。”伊瑟说。

    “你该去躺下歇歇。你看你半死不活的惨样儿。”

    她无力地一笑,“半死就挺好的了。记得妈妈以前怎么说吗?”

    我点点头。“去吧,马上进屋躺下。我来冲水。”我指了指绕在浓粉屋北侧的长水管。“它们准备就绪,就等着干活了。”

    “你肯定你没事儿吗?”

    “挺好的。可能你吃的吞拿鱼沙拉比我多。”

    她又勉强一笑。“我总是偏袒自己的厨艺。你可真棒,爹地,把我俩送回家啦。我想亲你一下,不过恐怕口气……”

    我便亲了她,吻在额头上。皮肤冰凉凉,湿漉漉的。“快去躺下,甜心小姐——这是司令部下的命令。”

    她进去了。我走到水龙头那儿,举起水管子冲刷马力步的车身,这活儿不需要干太久,但我还是磨蹭了一会儿,希望给她充分的时间安神。她果真睡着了。我从半开的客卧窗口往里瞄,看到她侧身躺着,睡得像个宝宝:一只手垫在脸蛋下,一条腿蜷起,膝盖都快顶到前胸了。我们总以为自己在变,其实根本没有——这是怀尔曼说的。

    或许是,或许不是——这也是怀尔曼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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