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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鬼市

    怪屯解放前单身汉多,全村不到300口人,老少单身汉二十多个。根本原因是怪屯的婚姻半径内人太穷,养女是负担,溺婴成风,造成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乃至小康之家打单身汉的也不乏其人。比如李子套,家有薄地5亩,哇唔河边还有7分水田。可是,他竟打了光棍。父母眼看儿子过了40岁了,香火无继,含恨双双谢世,丢下李子套独杆一条,守着5亩7分地过日子。

    李子套人是老实一些,但并不笨。虽是独身一人,日子倒过得挺认真,该走的亲戚要走,该行的礼数要行;逢年过节,该放炮的时候,一定要放,该点香的地方,一定要点。有他在,这门人就在,而且在得很尊严,村上没人因为这是一个即将绝户的人家而轻看这门人。而其他一些单身汉不行,他们绝望,自暴自弃,没有责任感,甚至对人世有一种嫉妒和仇恨,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散乱而堕落。实际上,他们没死,他们代表的家族就已经死亡了,因为守卫这个家族最神圣、最悲壮的卫兵精神已经崩溃了,放弃了为家族站完最后一班岗的庄严使命。

    李子套的地也种得非常认真。全村的地数他的5亩7分地里最干净,草一露头就被拔了。他没有喂牛,缺粪肥,每年都要雇车到水北县城拉两车大粪饼。因此,方圆几个村子就数他的庄稼长得好。粮食吃不完,他就隔三岔五的背一布袋到安铺镇上去卖。安铺是山区镇,山区土地稀缺,粮食主贵,所以有许多平原地方的人也来这里卖粮食。而要卖柴禾呢,大都挑到水北县城里去卖,能卖得比安铺镇高一倍的好价钱。

    李子套每次卖粮食也不多卖,就是多半布袋,五六十斤,布袋口一扎,双手抱着往肩膀头上一撂,一撅一撅地就走了。走了一二里,觉得这个肩膀头酸了,就站下来,两只手扳着布袋的两头,以脖儿梗为支点,一耸,一磨,就把布袋磨到了另一个肩膀头上。然后继续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李子套卖粮食很有规律。每次都是鸡子不叫就起来,天擦亮在早市上出手后,到街北头郭胡辣汤那里,喝碗胡辣汤,吃俩火烧馍,嘴一抹拉就往家里赶。赶到家时,村上人还没丢碗。他也不进家,就直接下到地里务弄庄稼去了。因此,李子套卖粮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许多人都奇怪他一年打那么多粮食都弄哪儿去了?

    还有一件更悄密的事恐怕没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李子套在安铺街上有一个相好。

    有一年冬天,怪屯来了两个要饭的,一男一女。男的一条腿,胳肢窝架根拐杖,女人在另一边用肩头顶着他的另一个胳肢窝,当作他的另一只拐杖。就这样,那男的走路仍然很艰难,且不住地呻吟。显然,剩下那条腿也出了毛病。他们后边还跟着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穿的棉裤裤裆叉到脚脖起,脚上是单鞋,五个脚趾头露出来四个。那天下着大雪,李子套到门外搬一个树疙瘩笼火烤。他就看见了这3个冻僵的虫似的雪人。他们连敲了几家的大门,但大雪天,人们都把门上着;有些人根本就没起床,在被窝里偎着,省饭也省柴禾。李子套看那小孩可怜,就抱着树疙瘩在门口停住了,并且朝这3个雪人“哎”了一声。

    3个雪人就望着他走过来了。

    李子套就笼火让他们烤。又拿来几个花卷馍,切开,放火盆边炕。女人解下包着头的手巾,抽打3个人身上的雪。李子套这才看清,这女人不过三十来岁,虽然瘦,但皮肤细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长型脸,方下巴,厚嘴唇;唇线很长,闭着的时候,像卧着两只红色的老长的蚕。宽肩阔臀,骨条洒脱舒展,不胜娇小玲珑、像一朵怕寒的花一样总是矜持着不敢开放。

    见李子套给他们烤模,女人说:“大哥,俺们今儿可遇到好人了!我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就往地上趴。李子套后退着,退到里间去了。那男人坐在大圈椅上,说:“大哥,要不是你把我们喊进屋,再转一会儿,我们一家3口就冻死了。我这腿蹲不下去,就让俺娃他妈给你磕个头吧!”

    李子套躲在屋里说:“我就是怕你们冻死,才喊你们进屋的。你们一进屋,我心里就安然了。你们要是给我磕头,我心里就又不安然了。”

    那男人说:“要不,让孩子给你磕吧。”女人就去拉孩子,把孩子拉到二房门口,按跪下了。

    李子套问:“你们是哪里人啊?这么冷的天出来要饭。”

    男人说:“俺们是安铺镇的,几天都没揭锅了,只好冒雪出来。”

    李子套说:“在镇上要几口算了,为啥跑这么远?”

    男人叹口气:“唉!镇上熟脸热面的,张不开嘴啊。”

    馍已经烤好了,烤得黄爽爽的,满屋子焦香味。李子套拿到手里,又是吹又是拍,把自己的眼给迷住了。

    女人说:“大哥,我来吧,你看你,脸上吹一脸灰。”她把抽雪的手巾递过去,“大哥你擦擦,我夜儿个才洗的。”

    李子套接过家织的粉蓝布手巾。他闻见了上面的皂角气;还有一种味儿他没闻过,是女人头上的油香味。

    女人说:“大哥,肚里没水分,身上冷。我借你锅烧点儿水喝行不行?”

    李子套赶紧站起,说:“我来烧,我来烧!”

    女人就抢到了他头里,进了灶屋,揭锅,添水。而李子套就坐到了灶台前,打火镰,燃纸煤。女人添了水就拉他,说:“大哥,起,让我烧。”

    李子套说:“我烧我烧!你们是客哩,坐屋歇着去吧。”

    女人说:“大哥,你说的,我们哪是客,是要饭的!”

    李子套说:“站在门外是要饭的,进屋就是客。”

    女人眼泪就出来了,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女人又来到堂屋。主人不在,她就探头朝二房门里看了看。内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她也看出来,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卧室。这个家,就这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会儿,李子套就端着碗进来了。不过端来的不是茶,不是白开水,而是面疙瘩,而且除了饭以外,还端来了一碟毛豆豉。

    吃着饭,就有了更深的交谈。李子套知道了男人叫郑山,女人叫段四妞;男人的左腿是三年前叫土匪砍掉的,而右腿一直就疼,疼十来年了,今年疼得更加厉害,几乎走不成路了。

    李子套说:“吃了饭,我领你们找个先生看看吧。”

    女人说:“远不远?”

    李子套说:“不远,就在村西头,是我六伯的。”

    男人说:“算了吧,看啥看,疼十来年都忍过来了。”

    李子套说:“我六伯可不是一般的先生,都说他是华佗转世哩,一定能给你看好。”

    李子套就把这家要饭的领到了李六先李病吾家里。

    李病吾那时已六十多岁,白胡子已蓄得很长,有点儿神仙气儿了;小拇指甲也留得很长,那是他的量具,有时取粉剂的时候,就用小拇指甲铲。

    李病吾在男人的腿上摸了摸,说:“你这病至少得身上10年了。咋不早治?”男人说没钱。老头就瞪眼说:“现在有钱了?”男人说:“现在更没钱了。实话跟大伯说,我们是要饭的。”老头说:“能要来饭,也能要来药嘛!若是五年前来,你这腿,我打一百个包票能治好。可是现在,晚啦。我只能开几副药,把你的疼止住。”

    女人说:“大伯,你说,这腿保不住了?”

    李病吾叹了一口气:“唉!不是腿保不住,是命保不住了。你来摸摸,肉里边疙疙瘩瘩的,都是骨头上长的瘤子,这叫贴骨瘤(现在叫骨癌),已经开花了(扩散了),神仙也没法了。我实话说给你们,你们听了也别伤心:还有3年寿限。”

    女人就哭了。男人说:“哭啥哭?我巴不得现在就死哩!”

    李病吾开了3副药。李子套就从怀里掏出几张中央票递给他。老头说:“你是他亲戚?”

    李子套说不是。

    “那你是他朋友?”

    李子套又说不是。

    老头就把眼瞪起来了:“那兴你打发一顿饭,就不兴我打发两副药?”

    李子套嗫嗫嚅嚅地说:“六伯,你,你看……是我把病人领来了……”

    老头说:“你鳖娃儿!谁叫你给我领来哩?领来我就得看不是?先生就是看病的,见病不看,折3年阳寿;看病先看钱,下辈子华佗爷剜他一只眼睛。”

    一年后,李子套又到安铺镇上去卖粮食。他从粮市上走出来,肩上搭着空布袋,正要到郭胡辣汤那里吃饭,忽听有人喊他:“大哥!大哥!”他扭扭脸,就看见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追来了,穿着红缎子布衫,绿湖绉裤子,盘着贵妃髻;眉如春山,眼似秋水,厚嘴唇,唇线很长,像卧着两条红色的老长的蚕……

    “大哥,我远远看着像你,我就……”两片红云飞到了脸上,像霞光照着似的。可是那天是个阴天。

    正是那个要饭的女人。李子套也经常惦念他们,不觉一喜,问:“你们当家的咋样?”

    女人头一低,说:“瘫了。”

    “瘫了?”

    “不过真的不疼了。你六伯的药还真灵。多亏了大哥。大哥,到我家吃饭去吧。”

    李子套也真想到她家去看看;再者,她男人瘫了,就更应该去看看。他就买了一篓咸菜,又买了一把薄荷糖,去了。不过他没打算在那儿吃饭。他看看她男人,看看她的家,还是要去街北头喝胡辣汤的。

    他们的家在西街后,紧靠着寨墙根儿。独家小院,房子还不错,可见原是富户。可是,有天夜里,土匪们从寨墙上缒绳而下,落在她家的院里,抢光了所有的东西,男人反抗时,被砍掉了一只大腿。一个殷实之家,眨眼间就给毁了,毁成了无产阶级。

    李子套见到了卧床不起的男人。他掏出那把薄荷糖,寻找那小孩,却遍寻不见。“孩子呢?”他问。

    “养不活,卖啦。”男人说。

    女人擦了一下眼睛,说:“大哥,你坐,我去做饭。”

    李子套赶紧从里屋走出来,说:“不不不,你别做,我还要走的,二亩谷子,得抓紧再锄一遍哩。”

    女人眼睛闪闪地望着他,说:“大哥,你喝我一口茶行不行?你坐那儿,我给你烧一碗茶。”

    李子套就坐下了,等着女人给他烧茶。

    女人出门转了一会儿,手里攥了几个鸡蛋回来。她回身刚要关大门,一只腿跷了进来。李子套从堂屋望出去,见一身蓝布长衫,顶了一个瓜皮帽壳,长衫的双手本来背着的,腿跷进门后,一只手也跷出来了,从女人拿鸡蛋的那只手的胳肢窝里跷过来,跷到了女人的胸脯上。

    女人的身子就急剧地扭了一下,轻声说:“别!我来客了。”

    长衫嬉笑道:“我知道你来客了;我不也是客么?”

    女人说:“你晚上来吧。”

    长衫说:“我一会儿就到界首去哩。”

    女人说:“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把客送走再说。”

    长衫就在女人胸脯上捏了一把走了。

    女人就关了大门,进灶屋去烧茶。不一会儿,一碗荷包蛋就给李子套端来了。李子套刚接到手里,大门就又“吱咛”被推开了。女人连忙迎出去,一个穿得脏了吧唧的五十来岁的男人已经进了院子,憨声憨气地问道:“五毛钱,中不中?”女人就往外推他,说:“不中不中!你快走吧,我有客!”

    憨男人就说:“那行,我再攒点儿再来。”

    李子套心里就明白了,这女人已沦为暗娼。他如芒在背,很后悔喝这碗茶了。

    临走的时候,李子套将那天卖粮的钱全部掏了出来。女人不要,说大哥,我现在有钱了。李子套扔下钱就走。女人拦住他,眼睛闪闪地望着他,闪着闪着,就闪出泪花了。她怯怯地说:“大哥,让我伺候伺候你吧。”

    李子套摇摇头,走了。他知道“伺候伺候”是什么意思,他也经常渴望让一个女人“伺候”一次。可是,他摇摇头走了。

    从此以后,李子套每次卖了粮食,都要到西街后女人的家里看看。但不在那里吃饭了,也不在那里喝茶了。而是把卖粮食的钱留下一半,起身就走。

    第二年秋天,有一天李子套又去卖粮食。这次他除了给女人家留下钱以外,又给那男人带了几个甜瓜,是他芝麻地里套种的。那男人已经虚弱得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腿又开始疼,腿一疼,浑身百骨百节都跟着疼。李子套出门的时候,女人追出来问他:“大哥,你六伯说的话准不准?”

    李子套问:“什么话?”

    女人说:“他不是说,俺娃儿他爹至多能再活3年吗?”

    李子套说:“准!我六伯是神医,说话没有不准的。”

    女人扑闪扑闪眼睛,把头低下了。“剩仨月了,再有仨月,就3年了。”

    是啊,再有仨月就又腊月了。腊月里飘大雪,两年前就是在一个飘着大雪的日子里,女人搀着丈夫,领着儿子,去怪屯要饭的。李子套想起来了。

    “快3年了。”李子套说,“到那一天,需要帮忙了,你给我捎个信儿。哦,这一次,我把钱全部给你留下吧,该准备的东西你提前准备准备。”他说着就把钱掏出来了。女人坚决不要,但他拐回屋,扔在床上就走。女人又撵到院里,拦住他,扑闪着眼睛,扑闪着扑闪着,眼泪就又扑闪出来了,羞怯了好久,才说:“大哥,你……嫌弃俺不嫌弃?”

    李子套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而已。

    他摇摇头。

    “你要不嫌弃……大哥,等他走了,你就……”女人又把头低下了,“就娶了俺吧。”

    李子套同样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而已。

    当然,他很想有个女人。

    他点了头。

    女人再望他时,目光就不一样了,那份羞就变成温柔了,那份怯就变成娇媚了。她望着李子套说:“大哥,从今儿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李子套又点了点头。突然就有了强烈的留恋,望向女人的目光粘稠粘稠的,两只脚也变得非常沉重。

    女人极轻极轻地说:“大哥,要不,我先伺候你一次吧。”

    李子套已经43岁了,渴望了几十年,真的很想让女人伺候一下。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等到那一天吧。”他狠狠心,使劲儿一拔,就把双脚拔起来了。

    他走了。

    后来卖粮食,李子套都把钱全部留下了。从前到家里,总会时不时地碰上一些或正亢奋、或已疲惫的男客。但从那次以后,李子套一个也没再碰见。女人也不再到街上招摇,也不再穿红挂绿,也不再梳妖娆的贵妃髻。她总是坐在家里做针线。有一次给他做了一双白棉布袜子,袜子底垫了五层,针脚纳得密密的,脚后跟儿还扎了一朵牡丹。又有一次给他做了一双棉靴,靴帮靴底都用桐油油得梆梆响。又有一次给他做了一件粉蓝袍子,说这一件别穿,先放那儿,等来接我那一天再穿。李子套的心里暖融融的,真的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那一天也真是快到了。那男人已经时昏时迷,后来几次去,连人也认不出来了。算算日子,也就11月底了,离神医六伯说的3年,也就剩了十来天时间。那男人一死,女人就是他的了,他的单身汉日子就熬到头了。女人也就三十四五岁,长的好,贤惠,骨架又壮,再生两个娃娃没问题。

    又等了十来天,还没有女人的消息。那男人不知死没有。原来说过,男人死时,女人会告诉他的,让他过去帮忙。是不是还没死啊?

    李子套放心不下,这天早上,就又背了一布袋豌豆去卖。一是卖豌豆,给女人再送点钱;二是打探消息,看男人病情如何,是不是死了,需要自己做点儿什么。

    这年冬天天干,冬至时候飘几个雪花,进了腊月,一直都是晴天。李子套扛了多半布袋豌豆往街上走。天很蓝,星星很稠,像撒了一天冰豆子。后半夜的流星也特别多,刺溜一下,刺溜一下,好像星星冻得受不住了,就掉下来了。李子套把布袋横在脖儿梗上,两只手捉住布袋的两头,这样重量就放在了全身,而不是放在一个肩膀头上,坚持时间长一些。他两条腿蹽得很快,一会儿就蹽了一身汗,把怀里的扣子都解了,头上的四喜棉帽子也取下来掖到了后腰的战带上,像滴溜了一只老母鸡,在屁股上一跳一跳的,叨他的屁股。

    前边星光底下,黑魆魆的一片,并隐约传来敲梆卖饺子的声音,还有高亢嘹亮的呼叫:“油煎包子热哩——”“刚出锅哩胡辣汤!”还有卖粮食的唱斗声:“二——啊!三——呐!”是安铺镇快到了。李子套把布袋放下,撂倒,坐到布袋上,从后腰里拔出烟袋,打着火镰,吸烟。吸完一袋烟,重新扛起布袋。这就要一气扛到街上了。

    他进了寨门。

    安铺镇的早市远近闻名。大街上熙熙攘攘,挑挑儿的,担担儿的,箍漏锅的卖菜儿的……当然,除了卖家还有买家,买家总比卖家多。这就招来了许多梆饺担子、油膜摊、牛肉汤锅、火烧炉子……整个镇子闹嚷嚷的。

    由于早市繁华,安铺镇上就有了另一个独特的现象:做皮肉生意的,有拉早客的习惯。

    李子套扛着布袋往前走,布袋角不时撞在人身上。好在人们都能够理解,虽然撞得趔趄一下,但也只是惊叫一声而已,仍然各走各的路。

    李子套这天早上粮食卖得很不顺。他来到粮市上。粮市上摆着许多笸箩。卖粮食的都把粮食倒在笸箩里,以便验看质量。验了质,论了价,谁买就过给谁,但要交一定的过手费。如果没人买,粮行老板就自己收了。所以,粮行老板也是粮食交易的经纪人。在过粮食时,是不用秤的,那时也没有磅,都用斗或升来量,买粮食你只说买多少斗或升,而不说买多少斤。量时,要高声报数,叫唱斗。唱斗时,忌讳喊一,因为“一”与“依”同音,刚量了一斗(或一升)你就依了?买回家的粮食就会折秤(重量减少)。所以在唱斗时,第一斗不报,第二斗才开始报。“嚓!哗——二——啊!”“嚓!哗——三——呐!”唱斗的声音高亢悠长,透出交易成功的喜悦。那时,安铺镇粮行几十家,而交易的品种十几个,有的买麦,有的买米,有的买绿豆,有的买黑豆。因此,唱斗的声音此起彼伏,而给唱斗声伴奏的,就是挖粮食和倒粮食的声音:“嚓!哗——”“嚓!哗——”

    李子套把豌豆“哗——”地一声倒进了一个空笸箩里。粮行老板说:“老主顾!又来啦?今儿扛的啥?”李子套说:“碗豆搅(豌豆里混和有大麦)。”老板就显得很高兴,说:“好,好!屋里有没有了?明天一下扛来,这几天好价钱!”

    正说着,李子套一个熟人来了,要买碗豆搅喂牛。可是老板却不卖。李子套说这是我的碗豆,你不卖我卖。老板说你的豌豆倒我笸箩里了,我当家……三个人说着说着就起了高腔。这时从屋里走出两个当兵的,按着腰里的盒子炮说:“吵什么吵什么!今天全粮食市上的豌豆黑豆我们都收下了!朱老板,过斗吧!”原来是国民党68军在这里收马料。李子套就说:“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两个当兵的拔出盒子炮就窜了上来。朱老板连忙拦住,说:“别别别,老总,这是我的老主顾,好商量,好商量。”老板又给李子套递个眼色,然后就过斗。“嚓!哗——一——呀!”

    一圈人都惊讶地望着朱老板,因为唱斗是不喊一的呀!

    李子套仍有不平气,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嘛!啥他妈68军,去年在安铺镇北边跟八路军打了一仗,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人。就会欺负老百姓!

    “老主顾,你在家量是几升?”朱老板悄声问。

    “14升。”

    朱老板大声唱道:“十五——哇!”又悄声对李子套说:“我给你量15升。老主顾,不吃亏吧?”

    李子套接了粮食钱就往西街后走。刚走出粮市,就有一个女人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袖,说:“哎哟!大哥好风采呀!走吧,让妹子伺候伺候吧!”

    李子套知道是碰上拉早客的了,望那女人一眼,心里说:“我让你伺候呀?我女人比你漂亮几百倍哩!”就往外挣。那女人拉着不丢,反将身子靠了上来,用高高的乳蹭他,说:“哥,去吧,我家暖和的很,屋里笼一大盆炭火,脱光肚肚子也没事的……”

    李子套“呸呸”两口,猛地一挣,袖子就从胳肢窝里扯烂了。

    李子套胳肢窝里夹着空布袋,一会儿就跑到了西后街。他看见了,他的女人靠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他。看清是他了,就缱绻地迎上来。

    “哥,你咋了?看你跑得呼呼哧哧的,一头汗。”女人心疼地说。

    李子套就伸手去怀里掏钱。

    女人说:“看你,每次来都恁急!今儿就歇一会儿吧。”

    李子套把钱塞给女人,朝里屋望了一眼。女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就摇了摇头。

    李子套心里倒没什么。总不能盼着叫人家死吧?可是,他看见女人的脸上却十分的忧伤。她睁着大眼望着他,一扑闪一扑闪,两行泪就“哗”地涌出来了。“大哥,”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非常非常粘,“我想伺候伺候你。”

    李子套刚才被街上那个女人撩拨了一阵儿,已经心旌摇曳了。他的眼里,也就流出欲望的火来,第一次深情地去迎视女人的眸子。女人就大胆了,一下子搂住他,嘴里喃喃着:“哥,哥,我的好人,我的好人啊……”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女人的卧室。她抻开了崭新的花格被子,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象一条浓白浓白的蛹,一咕龙一咕龙钻进被筒里,然后伸出两只触角,去解李子套腰里的战带,撕他的裤腰。李子套就也变成了一条黄莹莹的蛹,钻进了被筒里。

    当李子套一泄如注的时候,就猛一下醒了。他诧异地四下望望,哪里有女人?哪里有床?哪里有房子?哪里有安铺镇?四周荒草萧索,坟丘粼粼。原来他是躺在一片乱坟岗子里。他忽闪站了起来,怀中抱着的一捆哀杖“呼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他是躺在一座新坟的坟头上。这里的风俗,人死以后,要做许多哀杖,亲友人手一支,拿不完就带到墓地,等坟头拢好后,将所有的哀杖收集在一起,竖在坟前。李子套梦中抱着的,就是这捆哀杖。

    李子套惊恐万分。他分明是进了安铺镇嘛,怎么走进坟园里了?他知道这个乱坟园,就在安铺镇北门外,距镇上半里之遥,在通往怪屯的大路西边,距大路也就三二十步。他寻找他的粮食。布袋是空的,卷成一卷,枕在头下。可粮食呢?他的碗豆搅呢?他在乱坟岗子里到处寻找。终于,在西南角的一个坟边找到了:那14升碗豆搅倒在一座坟前的化纸池里。

    太阳已经出来了,把每个坟头都照得红艳艳的,尤其是那座新坟,白幡在霞光和清风里轻轻地晃动,像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向他踟蹰走来。李子套不敢再看,赶紧蹲下,用双手捧他的碗豆,捧了很久,才把他的14升碗豆搅捧到了布袋里。

    李子套把豌豆扛到安铺镇,早市已经快散了。他随便将粮食出了手,就赶忙往西街后跑。跑到西街后,他才知道,女人两天前已经死了,得的急病。她就埋在北寨门外的乱坟岗子里。那里只有一个新坟。于是,李子套知道,他夜里是睡在女人的坟上;他怀里抱着的,也许不是哀杖,而真的是女人,是他的女人。

    李子套回家时买了许多纸,坐在坟前慢慢地烧,一直烧到天黑,纸灰把化纸池都盛满了。

    男人没有死。他又活了近1个月。在这1个月里,是李子套来照顾的他。男人总是哭,一边哭一边数叨:“老天爷呀!该死的你不叫死啊!该活的你不叫活啊!老天爷呀,你是咋当的老天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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