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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凝雪的尸体

    【一】

    二十分钟是个极短暂的时间,如果你是以天来作为计算单位的话,也是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当然这样说的前提是你以秒或者更小的单位来计算。

    二十分钟对于我们来说就是短暂与漫长的混,因为我知道二十分钟很快就会过去,而在我的心里,心脏几乎是和秒针同时跳动的,这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煎熬。

    十五分钟后,我们再次迎来了一个转弯,转过弯,道路就到了尽头。我们面对的是一面坚硬的墙壁,而袭击我们的凝雪就飘荡在墙壁的前面,像是一个美艳的幽灵。

    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双目微闭,脸含微笑,长发飘飘,美艳到了极点,也诡异到了极点。

    凝雪的身体显然已经不具有生命了,虽然她的身体还很,四肢随着身体的晃动在空中摆来摆去,甚至她还有细微的体温,但那确实是一具尸体,因为她已经没有了一丝呼吸,还因为一根细索就缠绕在她的脖子上,那根细索在她头上绾了一个漂亮的梅花形状,将她的身体悬在了空中。

    我和丹尼都呆住了,这里不只是凝雪一具尸体悬在空中,而是足有上百具之多。这些尸体有男有女,年龄各异,同样的双脚离地,同样的细索勒颈,同样地在空中漂浮。

    这里就是一片尸地,一片尸林。

    更加恐怖的地方在于,这些绳索都是拴在虚空当中的,能够看到一根接一根的绳索就笔直地悬在空中,连绳索的尽头也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一群吊在虚空中的尸体!

    “噢——天哪!”足足凝立了一分钟,丹尼才用干涸的喉咙说出这句话,“可怜的凝雪!她被谁吊死在了这里?”

    好像他并不想听到我的答案——其实我也没有答案,在咽了一口唾沫之后,丹尼又继续说道:“这些人又是被谁吊在了这里?”

    我终于开口说:“问题是,这些绳子为什么能固定在空中?”

    这又是一个违背常理的事情,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里还有两根空着的,是给谁留的?”

    我盯着那两条空空的索套,突然觉得自己脖子上一紧,连呼吸也不禁一窒。我费力地吐出一口气,回头瞟了一眼丹尼。

    “不会是给我们准备的吧!”丹尼的乌鸦嘴再一次不合时宜地说出了我心里的担忧。听到他这句话,我仿佛看到我们两个已经被吊了起来,一边拼命地做着无谓的挣扎,一边翻着白眼珠。

    其实山洞的尽头是一块宽敞的空间,只不过大部分都隐藏在黑暗中,只有漫空晃动的尸体影影绰绰地出现在我们眼前。面对着这些僵硬的身体,看着他们安详的面容,我竟然丝毫感觉不到恐惧,也许是那种安详感染了我,也许我的大脑还不曾对这突然出现的景象产生反应,时间仿佛凝固了。

    时间就在我呆怔的时候飞快地流逝着,直到丹尼拍了我一下,才使我从这种震惊中苏醒过来。

    “线索又他妈的断了,我真想把自己吊死在这里!”丹尼咧着嘴想要哭出来。

    现在我正站在凝雪尸体面前,她的长发都能拂到我的面颊,痒痒的。

    说实话,在看到凝雪的尸体之后,我心里涌起的只是震惊和不解,并没有产生丝毫的惋惜和伤感,这不是因为她刚才用爆绽的亮光将我弄晕的缘故,而是因为她脸孔上的安详。很难想象一个吊死的人会如此的安详。她的面孔并没有扭曲变形,很端庄的合拢在一起,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竟然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美丽许多,如果要找出一点不同的话,那就是她的脸孔更加洁白了,洁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这又和我们平时的逻辑迥然不同。

    一个被吊死的人,无论是遭人所害,还是绝望轻生,都不可能没有任何的挣扎,我虽然没有上吊的经历(这好像更像是一个笑话),但我可以想象,被细索勒住脖子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如果那是一种惬意享受的话,那么很多恐怖故事里就不会屡屡出现吊死鬼的凄厉形象。

    “丹尼,还有多少时间?”我轻声问道。

    微弱的萤光从他手腕上,丹尼声音低沉地回答:“不到四分钟……”可是他这句话却中途停住了,接着发出的是一声拖长的惊异。

    我也看到了,丹尼手腕上的微弱萤光好像点燃了某种东西,我们所处身的整个世界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种流光溢彩的光晕,这个光晕先是在我们头顶慢慢被点燃,然后缓缓地向四周扩散,整个山洞也在这种光晕中变得明亮起来。那些被吊着的尸体也恍惚间活了过来,无数的影子在我们身边飘来飘去,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这块地方是多么的阴森恐怖。

    丹尼的脸孔有许多光影在缓缓游走,像是许多斑斓的小蛇在蜿蜒游走一般。他仰着头,瞳孔也越睁越大,好像要把眼眶撑裂,望着头顶奇异的景象发呆,虽然他的身体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但微微抖动的手指却暴露出此时的心境。

    就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本来漆黑一片的头顶上的“虚空中”缓缓地展开了一幅摄人心魄的图景。那不是一个呈现出某种轮廓的图案,而是一片辽阔的蔚蓝,遥远得让人心灵震颤,让人恨不得丢弃一切,舍身扑过去,去拥抱它,去它。

    我想它也能让人产生幻觉,能让你产生一切的美好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具象化的,而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表达的美好感觉。人世间所有能和美好挂上钩的东西都无法和它相提并论,就是一个世界上最贪婪、最自私的人也能够为它而舍弃所有的东西,哪怕是生命!

    渐渐明亮的画卷也将漆黑的石洞全部照亮了,而附着在它“身上”的尸体数量也在明亮中全部显露出来,那不仅仅是百十具,眼光所及的地方,都是飘荡在空中的尸体——现在可以确定,这些尸体不是悬吊在虚空中,而是垂吊在这幅不知道为何物的“画卷”上面。只不过没有光线的照射,它和虚空融合到了一起——一具接着一具,简直是一座由尸体组成的森林。

    更加难以索解的是,这些尸体身上的装束也不全是现代的,更不全是东方的,我甚至能隐约地辨认出远古时期浑身长毛只有在身体中间围了一条粗麻布块的远古人。

    一幅神奇的画卷下面,垂吊着整个人类历史!

    这不仅仅是震惊,更不仅仅是恐怖,而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极度震颤。

    丹尼看得咋舌不已,口吃的毛病又犯了:“异……异!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这……那是一个西方人,身上穿的衣服是古罗马的……那边还有一个梳着马尾辫的清朝人……天,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的上帝,难道这是你造人的实验室?”

    当我再次收回目光,重新锁定在那两条空荡荡的绳索上时,一个大胆的猜测突然跳进了我的脑海,于是我转头郑重地问丹尼:“你许诺的那一千万美金还算数吗?”

    “什么?”丹尼张大了嘴怪异地看着我,也许他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

    “我想我能够找到罗克,但是这得冒极大的风险。而且,将他抓住送到联邦法庭的可能也没有了,你们想要找到核燃料的希望恐怕也会落空,但我可以找到罗克,让他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解释,这笔买卖你们做不做?”

    丹尼歪着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好像明白了我这些话的意思,指着我道:“你是想……你是想……”

    “是的!”我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接口说,“这笔买卖你们做不做?”

    丹尼大声叫道:“你真是疯了,真是疯了!一千万根本不值得一个人去牺牲生命,而且,还剩下不到两分钟,两分钟后,世界就要毁灭了,你要钱还有什么用?况且到那时,我就是想付给你,恐怕也办不到了。”

    “那就是说你同意了。”我说,“我保证你有付款的时间,而且这也不仅仅是你们美国政府的问题,有一件事我必须搞清楚!”在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了蔡峰那张青涩而高傲的脸孔。

    “那你总得给我一个解释吧?你得让我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郑重地说:“你还有时间听我解释吗?如果两分钟后真的到了世界末日,咱们的合同自动失效,如果两分钟后你还活着,请信守你的承诺,就算我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也请你对亡者信守诺言!”

    “好吧!”丹尼点了点头,“请相信我的诚信!”

    于是我简单地向他交代了这笔钱的用途,一部分当然要留给我的父母,以报答他们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并养育我成人的辛劳;另一部分我留给了白枫,希望我这个极其短暂的男友能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还有一部分我想给白小娟,为蔡峰的儿子的成长尽一份力量。

    交待完这些,我就转过了身,向那根空荡荡的绳套走去,那是属于我的,也是解开所有秘密的线索。

    “异!”丹尼在身后叫了我一声。

    我转过头正视着丹尼。

    “你一定要回来!”丹尼表情严肃地说道,“如果两分钟后,人类还存在,而你没有回来的话,等我安排好一切,会回来把你揪回去的!”

    他说话的表情异常坚定,我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

    我冲他笑了一笑:“好,我等你!”

    在我将绳索套到自己脖子上的时候,一句话涌了上来:“……如果你还能找到这里的话。”

    但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如果丹尼知道这些,他恐怕再也不会走出这个石洞了。有时候一起经历过患难的朋友之间的友情,比爱情更让人感动。

    【二】

    绳索套在脖子上,双脚很自然地离开了地面,我甚至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不舒服,就连一丁点的窒息感觉都没有。

    但意识还是渐渐地模糊了,眼前混沌一片,好像回到了世界的本源状态里,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任何声音都没有。

    这种模糊的感觉持续了很长时间,我甚至放开了脚步向前飞奔,想要逃出这种模糊的迷雾——我应该说是自己的灵魂开始了奔跑,如果人的灵魂真的能脱离躯体而存在的话。

    我左突右撞,前后转身,但这种像雾又不是雾的模糊物质充斥在我的周围,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逃奔,它总是不离我的左右,两分钟大约早已经过去了,可是我依然没有半点办法。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如果说世界的本源确实如此,而人死亡后就回归本源的话,我想这是的。没有所谓的天堂地狱,也没有执掌轮回的牛头马面,人,生在朦胧,也要归于朦胧,如果一个人能回忆起在母亲肚子里的记忆的话,那么这段记忆应该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害怕,难道现在我已经是在某个人的肚子里,正在等着降生世上?

    我惊恐地举起手臂,将整个手掌都放在了眼睛上,看到自己粗壮而略显丑陋的手指在一根根活动着,我才放了心——至少那不是一只白嫩的小拳头。可是我马上又不敢确定了,是啊,又有谁知道一个未出娘胎的婴儿,能不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也许他所看到的只是留在自己脑子中的前世记忆,而且一个婴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不都是满脸褶子,活像一个小老头吗?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眼前开始缓缓变得清晰起来,一个奇怪的人影站在不知道离我到底有多远的模糊蓝色中。我赶紧跑了几步,生怕这个人影会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一条人影越来越清晰,随着我和他的距离慢慢缩短,更多的影子出现在他的身后,黑压压的一片。

    我无法辨认他们的面貌,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没有成型的面貌,更像是我在艾维基努号上所见到的雾气凝结的人影。

    “你终于还是找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心底发出。

    “你是凝雪?”我大声喊道,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只是一个强烈的意念,或者说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是的!”那个声音回答说,同时在我面前的那个人影身后仿佛有两个轻纱似的影子来到了我的面前,其中一个影子在靠近我的途中慢慢地清晰起来,等他们来到我面前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明眸皓齿,长发飘飘,身材匀称,正是凝雪!

    而她身边的那个人影却始终模模糊糊的没有半点变化,还是一个无法辨认身份特征的模糊影像。

    “我当然要来!”我“大声”地叫喊道,“因为我要找到罗克!”

    “罗克已经死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从我心底涌了上来,我甚至无法辨认那个声音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应该说是信号更为准确。

    “死了?”我平静地问道,“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十年前。”那个信号又作出了回应,“不过好像你已经猜出来了。”

    “是的,我想他和我曾经遇到的另一个人应该一样,而那个人已经死了三十多年。”

    “哦?”它(我觉得这个称呼应该更适合)发出了好奇的问号,“在哪里?”

    “一个很偏僻的山窝里,她利用邪恶的法术杀死了我的朋友。所以,我也送她上了西天。”我回答道,于婆那涂得异常怪异的脸孔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怪不得她没有听到我们的召唤,原来这段记忆已经不存在了。”

    我听不太懂它的话,什么叫一段记忆已经不存在了?难道于婆只是一段记忆,可又是谁的记忆?

    “你认为我是谁?”那个声音又问。

    我立即答道:“你应该是罗克的另一个化身。”我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模糊的影子好,只好用这么一个比较神怪的词。

    “也可以这么说,但并不准确,应该说,我是附着在罗克身上的另一段记忆才对。”

    “就好像鬼魂附体一样?”我接口问。

    “如果这样能让你容易理解的话,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有点愤愤地质问道:“那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杀了罗克,还有外面那么多人?”我眼前出现那些难以计数的悬空尸体,这不仅是一起延续了数百万年谋杀案,还是一起极为凶残的谋杀。

    “谋杀?”那个声音显示出强烈的诧异,“不,这里的每一段记忆都不会生出谋杀别人的想法,更不具有这种能力。”

    “那么,罗克怎么回事?那些人怎么回事?”

    凝雪这时候插嘴了,我虽然看到了她嘴唇的翕动,但声音还是从我心底发出的:“让我来告诉你吧。十年前,有一位探险爱好者来到神农架,但在一次攀登山峰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他掉进了数百米深的山涧里。那里流淌着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冰凉的深水立即使他窒息身亡。两天后,他的尸体漂浮到了下游,被狼群发现,并带到了这里,于是他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只不过那个生命不再是罗克,而只是一段记忆。”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那些尸体都是在神农架死亡的遇难者?”

    “是的!”另一个声音继续说,“自从人类这种生物在地球上出现,我们就知道你们将取代其他生物,成为地球未来的霸主。而我们需要很多的工具,为我们探寻出毁灭的世界中我们流失掉的宝藏,那些宝藏是我们所有这些记忆唯一的希望,所以我们将它们收集起来,期待能挽回自己的宿命。现在,我们终于做到了!”

    “自从有了人类以来,你们就开始了寻找?”我问。

    “不光是人类,其实在人类产生以前,我们就从未停止过。但每一种生命都有着自己的局限性,我们的能力或多或少的被限制住了,至今为止,只有人类是我们所发现的最合适的选择。你们不但有灵活的躯体,而且有足够发达的大脑空间,我们的能力能够借助它获得另外一种形式的运用。”

    “凝雪,你也是一段记忆吗?”我望着活生生的凝雪问。

    她摇了摇头:“我不是,我和你一样是人类,但我又不是平凡的人类。我们家族都有着超出常人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世代相传的,已经包含在了我们的血液中。”

    “什么超能力?”

    “精神力量!”凝雪郑重地回答。

    “精神力量。”我感到有点疑惑。虽然我相信精神确实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但它发挥作用还是要靠一个人的身体,这往往表现为一种迥异与常人的超能力,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她所说的精神力量到底是指什么?

    “你还记得那位特达酋长所说的一千年前的往事吗?”

    “你是指那个关于触动神灵,沙漠掩盖掉一座城池的传说?”

    “那不是传说,其实那个说服酋长做出打开金字塔举动的人就是我的祖先。”

    “哦?”我发出一声轻呼,这倒是我未曾想到的事情。

    “我们的家族一直信奉一个信念,精神可以脱离独自发挥作用,我们世代追求的就是修习精神,使它不断强大起来,而且每一代都会继承前辈的修习所得,而每一代也能在他生命结束的时候,将自己的修为成就通过血脉遗留给自己的后代。所以我们家族都是在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才选择生育,为的就是修为的传承。而且在我们家族里,世代流传着一种信念,终有一天,我们能够达到飞升的境界,飞向天国。”

    我越听越觉得这是一个求仙了道的荒谬邪说,如果我没有亲身体会过凝雪带给我的奇异经历的话,我真以为她已经走火入魔了:“你现在能达到什么境界?”

    凝雪道:“可以在短时间内凝固时间,可以洞察到身边人的心理变化并在短暂的时间里产生影响,能使某种细小的物体在空间中得到转移。”

    我听得咋舌不已,这些能力已经不仅仅是超能力的范畴,那简直是到了鬼怪神通的地步了。不过,这也使我对这段时间在我身边发生的奇异经历找到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虽然这听起来还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那么,你的那位一千年前的祖先为什么知道那座金字塔存在的秘密,不过好像他知道的又不准确。”我又问。

    “这件事说来话长,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另一个声音说道。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就没有了进一步的解释。

    但就在这一瞬间,我好像被醍醐灌顶一样,心里的所有疑问立即有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因为此时一幅跨越亿年的奇异画卷在我脑海中呈现出来。好像,这个神奇怪诞到无以附加地步的画卷始终就存在于我的潜意识里,只不过到现在才被唤醒过来。

    “这段记忆就算是我们临行时送给人类朋友的一个礼物吧。希望你们不会重蹈覆辙,我希望你们能永远平静地生活在这个美丽的星球上。”

    “你们要去哪儿?”我一边琢磨着他这段话的含义,一边问道。

    那个影子终于有了一点动作,只见他抬起了头,仰头望向虚无的“空中”。其实不单是他,在他身后绵延开无边无际的黑影都扬起了头。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那股浓雾般的模糊已经不存在了,我能清晰地看到这些难以辨认模样的影子的数量,它们是那么的众多,那简直不能用成千上万来形容,分明是一片影子的海洋,填塞在无边无际的蓝色空间里。

    出于好奇,我也抬头向上看去,但那里只有朦朦胧胧的蓝色,时远时近,轻重难辨,看得我有点想张嘴呕吐。

    “一切都结束了,我们等待了数亿年,就生活在这个不辨时间、不辨空间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混沌的蓝色,只有虚幻的影像。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迈向真实的世界了。”

    我还是没有听懂,向他发出了一个疑惑的信号:“什么意思?”

    “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新的恒星正在形成,再过数亿年,那里将会形成一颗美丽的星球,再需要数亿年的时间,这颗星球上将会出现水,等我们走到那里的时候,生命形态已经进化到为我们提供足够的改造样本的地步,一个新的文明将会在遥远的星球上绽放。我想,经过这一场灭顶之灾的洗礼,我们能够在那里永恒地生活下去。”

    我“听”着他动情的描述,不禁为之动容。生命求存的渴望竟然如此强大,一种生命形态经过数亿年的等待,为的只是数万年的生存。数亿年,在宇宙来说或许只是一瞬,但对于脆弱的生命,那简直是永恒。

    现在,我也明白了他在撒哈拉跟我说的救赎是什么意思了。我显然理解错了,什么毁灭,什么末日,那只是可怜的人类以自己为中心的可笑想法而已。我为人类包括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羞愧,也许,在这些曾经发展出更强大的文明的生命记忆来看,人类只不过是一种还未进化完全的猴子。

    “一个长达数亿年的太空旅程太危险了,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可能让你们形神俱灭!”我感慨道。

    “是的!”那个声音回答,“不过,这是我们必须承受的风险,任何生命都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风险。而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办法吗?自从我们的世界结束之后,我们这些记忆到底算什么,生命?还是孤魂野鬼?鬼魂尚且有自己的归宿,我们的归宿在哪里?这个星球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方法让它们在地球上继续存活下去,那就是借助其他生命形态,但对于一种发展出高度文明的生命形态来说,这种游魂般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它们既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也不可能融入到另外一种生命群体里。当然,我也不想看到这种事情发生。试想一下,如果你身边有一个朋友,他和你非常要好,甚至就是你的另一半,你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欢乐,一起痛苦,你们几乎形影不离。但突然某一天,你发现这个妻子或者丈夫只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你会作何感想?

    “你呢?凝雪,也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往一个不属于你的星球?”我转头看向凝雪。

    “自从我的精神可以脱离而独自存在开始,我就不属于人类了,或许和它们待在一起,我会活得更加快乐。”凝雪欢快地回答道。

    “是的,当时她虽然具有了很大的精神能量,但精神还只能依托而存在。不过现在,她的精神已经能够自由了。”那个信号发出了一股强烈的震动,连我都能察觉出里面含情脉脉的味道。

    “这都是你的功劳,如果没有你的引导,我恐怕一辈子也不能达到这种境界。”凝雪的信号中满蕴温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这么说话,一个无论如何冰冷的女人,当她面对自己的爱人时,冰雪也会融化吧!

    我站在他们面前感到有些不自在,于是只好转过话题:“那……那祝你们一路顺风……不过,罗老夫人可能会为这个结局感到伤心的。”

    “请你代我向罗老妇人致歉吧,虽然我不是她的儿子,但我能感受到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疼爱,我为这个结局感到抱歉。不过,我想不久她就会看到我留给她的信息,了解事情的真相,幸亏罗克还有个儿子,我已经赋予了他比常人更强大的聪明才智,希望他能够将罗家的事业发扬光大。”

    “好了,异先生,你该走了,我们也该走了。”凝雪说道。

    “我还能回去吗?”我诧异地问。

    “当然,其实你并没有离开你的身体……马上,你就知道了。”罗克(让我最后一次再这样称呼他吧)回答道。

    “那么……祝你们好运!”我苦笑了一声,真不知道除了这句最简单不过的道别话外,还能怎么说。

    “也祝你们好运!”罗克最后道。

    他这句话说完,我的视野又慢慢变得模糊起来。所有的人影都瞬间消失了,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凝雪,我的同类。

    【三】

    等我再度慢慢看清楚时,耳边还回荡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果两分钟后,人类还存在,而你没有回来的话,等我安排一切,会回来把你揪回去!”

    我看到了自己周围在空中静静悬吊着的尸体,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又回到了现实。于是,我轻轻地将自己的脑袋从索套里移出来,双脚着地,穿过尸林,向目瞪口呆的丹尼走去。

    在走过丹尼身边时,我并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只是轻松的抛地怔怔地愣在当地的丹尼一句话:“还愣着干吗?一切都结束了,咱们走吧!”

    丹尼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跟过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咯咯”的响声,疑惑地停下来,转身向后看去,就看到丹尼满脸怒色地瞪着我,两颗硕大的拳头都被紧紧地捏到一起,咯咯的响声还在不停地发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我诧异地问。

    “你说我想干什么?”丹尼怒气冲冲地撞过来,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住,双目喷火地瞪着我,“我想把你的脑袋揪下来,一脚踢到火星上去!”

    我笑了笑:“怎么了?刚才还发誓绝不抛下朋友独善其身,让我感动的眼泪都快下来了,现在却好像跟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一样,我怎么你了?”

    “你个骗子!”丹尼咬牙切齿地在空中挥舞着拳头,一副随时都要砸下来的样子,“你个说谎话跟吃饭一样随便的大骗子!”

    “我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我收敛了笑容,正经地问。

    丹尼快要发狂了:“刚才还说要牺牲自己,解放全人类呢?可现在……”丹尼将手腕举到我脸上,来回晃着,“只过了两秒钟,你就变卦了,变卦了!你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你个欺世盗名的骗子……你个混蛋!”说到这里,他暴怒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右拳带着呼呼的风声,朝我脸上狠狠地砸来。

    在他向我斗牛一样冲过来的时候,我就留了心,所以一见到他手臂往后一缩,我就马上采取了行动,身子向自己右后方飞快地滑动了一步,并在他一拳落空的当口,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想抓住他的拳头,但这个发育的跟个铁塔似的黑人手掌太大了。

    “停!”我大声喝道。

    “怎么样?”丹尼怒视着我,但却也没有采取更进一步的动作。

    我一坐在地上,道:“现在我也不跟你解释,其实我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远远不止几分钟,至于现在为什么你的手表失灵了,我也不知道原因。但我保证,一切都结束了,人类依然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地球上,你们的白宫也不会被轰上天……现在,咱们就等着,等你的破表走过两分钟,看看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丹尼虽然还很愤怒,但已经不再暴躁得像马上就会炸开一样了,他大声辩解道:“我的手表不可能失灵。再说,这不是手表的事,我一句话没说完,你就像乌龟一样退回来了,还不止两分钟,我看说是两秒钟都是给你留面子,其实半秒钟都不到!”

    “我现在不作辩解,咱们还是等着吧!”我悠闲地掏出一支烟,但却没有摸到火机,于是就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模仿了一个点烟的动作,夸张地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气。

    “装模作样,谎话大王!”丹尼一边暴躁地走来走去,一边厌恶地甩过来一句话。

    我摇晃着脑袋笑了笑,却在思考发生这种误会的原因。

    很显然,这个问题不可能出在丹尼手表的身上,正如他所说的,这确实不关手表的事。我的记忆在进入石头之前——看下去,你就能明白我为什么称它为石头——确实听到过丹尼的那番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而在我出来之后,那句话还在我耳边回荡。如果我真的在石头组成的奇异空间里待了几分钟的时间,一个声音不可能在空气中停留这么长久。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待那么长时间,我的感觉是错误的。也许在那里,时间和空间是完全不存在的。而且我相信并不是我真的进入了某种空间,而只是自己的脑电波和那里取得了连接。就好像我们用电脑终端和网络游戏进行连接一样,我们认为自己在那里厮杀,其实,那只是一段代码。要是这样来进行解释的话,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一个人的脑电波只是一种信号,而信号不具有真实的形体,可以称为一种虚幻,而虚幻的东西是否能够超脱在时间空间之外,不受其制约。虽然现在科学家没有人能够证明这种可能性的存在,但也没有科学家能证明其不存在,所以我们姑且可以这样认为。

    两分钟对于我来说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我连一支烟都没有“抽”完,可这转瞬即逝的时间对于丹尼,就是度分如年了。他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停地仰天叹气,就像古时那位忧虑天会塌下来的杞人。

    我估计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分钟,就又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掐灭”了,重新装回烟盒里:“丹尼,天塌下来了吗?”

    丹尼气呼呼地道:“我又没在外面,怎么能够看到天有没有塌下来,外面的世界或许已经面目全非,一片狼藉了!”

    “好吧!”我站起来,“那咱就出去验证一下。”

    丹尼又回头看了一眼悬吊着的尸体,问:“凝雪呢,我们难道不将她带出去,好好安葬吗?”

    “那不是凝雪,她已经去旅行了。”

    “旅行,什么旅行?”

    我笑道:“一个需要数亿年才能结束的浪漫之旅!”

    “数亿年?浪漫之旅……精神病,信你才怪!”丹尼“嘘”了一声,声音中还带着未曾完全消解的怒火。

    其实,就算人类的危险已经解除了,但我们的难题还摆在眼前,这条山洞,我们是否还能够走出去?

    但这个关乎我们生命的问题,不久就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了。在我们转过了两个弯,钻过一条狭窄的路口,又转过一个弯以后,明亮的阳光就已经在不远处向我们招手了。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只要和太极牵扯上关系的东西都会透着玄妙,这个石洞显然也不例外。而且既然太极可以演化出世间的万物,当然也蕴涵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不是传说诸葛亮的八阵图就玄妙得鬼斧神工吗?

    像这些玄之又玄的难题,还是留待高人来解答吧,我只要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了,毕竟我们走出来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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