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她等了我几百年。
甘棠穿着统一的学士服,里面是不符合盛夏季节的长袖长裤,戴着秋天的薄围巾。
即便加了一层外袍,也能看出她比两个月前瘦了一大圈。
上次见面是五月份,甚至不到两个月,她瘦得连颧骨都快出来了,眼眶显得尤其大,眼窝很深,眼珠漆黑。
以前两个人看恐怖电影,放在屏幕里陡然出现都会吓傅清微一跳的那种。
事情往傅清微预想的最坏结果发展了。
先前吃火锅那次,傅清微没有第一时间怀疑她,可能纠缠不深,没有恶鬼缠身之相,阳火虚弱每个人都会遇到,谁没个运势差的时节?
傅清微是回山以后才觉得不对劲的,她不愿意去揣测她的初恋女友的身份,但甘棠的举止实在古怪。
微信聊天的时候她旁敲侧击,甘棠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
给女友编的身份笼统,说不出细节。上班的公司也含糊带过,只说在某互联网企业。
照片是没有的,工作是模糊的,经历是胡编乱造的,估计只有性别是真的。
甘棠的妈妈微信找到傅清微,说女儿最近瘦了好多,是不是失恋了或者遇到难事了。
家长不敢逼问,怕适得其反,小心翼翼地来问甘棠的好朋友。
傅清微这才半肯定了她的猜测,硬拉着甘棠开了视频,让穆若水从旁瞧了瞧她的面相。
穆若水先下结论:“不是恶鬼。”
傅清微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她在外地执行公务,生怕赶不回去甘棠会出事。
穆若水:“还能撑几个月,再纠缠下去不好说,你不是六月底要回学校吗?顺便给她解决了,傅大师。”
*
傅清微松开手指,姜黄色的围巾重新遮掩住颈下青黑的吻痕。
事到如今——
“你还要瞒我?”她对甘棠十分失望。
甘棠那副几乎瘦脱了相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
“你怎么没有办法?”
“你是个道士,我要是告诉了你,你把她杀了……”
“哦,在你心目中我就跟法海一样是吗?不分青红皂白,要打要杀。”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来了这么久,有关心过我一句手受伤吗?”傅清微把吊着的胳膊给她看,恨不得怼到她脸上,“你没有!你只在乎你女朋友!”
甘棠:“……”
穆若水:“……”
甘棠提高声音解释:“我看到了!我正要关心你,你不是先发制人了吗?我没来得及!”
傅清微气得脸都红了:“狡辩!”
穆若水从后面拽了拽傅清微的衣服,把贴上去的傅清微拽回到自己身边。
吃醋吃得太明显,观主不高兴了。
旁边的毕业生们将吃瓜的视线投过来,眼珠来回打转:这三个人在玩什么《狐貍精》吗这是?
傅清微勉强收敛了自己友情爱情天平的不平衡,沉声道:“我警告你,甘棠女士,你要是还想要我这个朋友的话,就如实招来,不得隐瞒。”
甘棠投降:“招招招,等毕业典礼结束了行吗?”
傅清微:“看看你现在瘦的这样子,毕业照都不好看了。”
甘棠:“你好看,你吊着胳膊最好看。”
傅清微:“我为人民服务,我自豪。”
甘棠:“那我有恋爱谈,我开心。”
傅清微:“你谈的那是个人吗?”
甘棠嘴快:“说得跟你谈的是个人似的!”
穆若水平静的视线转过来。
甘棠:“简直不是人,跟个神仙似的。夸你呢,道长海涵。”
穆若水不辨喜怒地压了压眉眼。
甘棠默默地扭过头,再也不敢将话题引到她身上。
两个人针锋相对地斗了几句嘴,傅清微拿过甘棠的手机,又让穆若水给她们拍几张照片。
观主的脸彻底冷下来。
但傅清微不怕,师尊很好哄的,先当工具人把照片拍了。
找其他人她只会更不高兴。
拍完后甘棠自告奋勇:“我也给你们拍几张结婚照吧。”
傅清微说着“什么话”“胡说八道”,笑吟吟地把手机递了过去。
她完好的手挽着穆若水的胳膊,照片拍出来,穆若水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
“师尊,你怎么了?”
“人太多了。”穆若水临时坐在给毕业生准备的椅子里,垂着眼眸,找了个惯用的借口。
傅清微心想:是好一段时间没宽衣解带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透透气?”傅清微声音低了些,“或者找个没有人的教室?”
“……”
穆若水收在袖子里漂亮的手拿出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傅清微的脑袋。
“为师自己去转转。”
她说完也不等傅清微,青袍拂动,冰凉衣袖擦过坐着的傅清微的脸颊,转瞬间到了十几步开外,背影远去。
毕业典礼持续到上午十一点。
穆若水一去就是许久,傅清微给她发微信她也回,就是不见人影。
傅清微弯腰让校长拨穗,直起身看见人群里站着出挑的身影,朝她招了招手。
穆若水也擡起手,示意她看到了。
*
三人在学校吃过饭,打车直奔甘棠的小房子。
甘棠家境殷实,好几代本地人,虽不是大富大贵,也在她成年后立刻给她置办了房产。万一她谈了女朋友,带到自己家比较干净。
现在家是挺干净,唯一不干净的就是她的女朋友。
甘棠坐在副驾驶,千叮咛万嘱咐:“你就当是我带你见女朋友,千万不要吓到她。”
傅清微看前排后视镜,没好气:“甘大小姐,你先看看你自己吧,命都要没了还想着谈恋爱。”
傅清微对好闺蜜的对象一视同仁,就是三个字——看不上。
本来就自带debuff,这位可倒好,还是个鬼,害得甘棠阴邪入体,满脸黑气,过不了几个月就要去见阎王。
她还一副恋爱脑、真爱至上的样子。
傅清微恨不得两个一起除了。
得亏鬼姐姐是个女的,要是个男的,她今天就当一次法海!
嗯?有没有可能法海是白素贞的毒唯?
甘棠扭头看出她满身的杀气,怀柔道:“求求了求求了,她人很好的。”
傅大师铁面无私:“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闭嘴。”
现在是白天,大部分的鬼都怕阳光,即使能在光下行走,也会感到不适。
咔哒——
甘棠开了房门,把里外所有的窗帘都拉了起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她拧开一盏沙发边的落地灯,光线调得昏暗,只够看清彼此的脸。
客厅前方的地面忽然多出一道女人的身影,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个人。
她穿着一身黑白格子羊绒大衣,里搭浅色内衬,身段很薄,纤秀轻盈。
五官是精致型的,因为及腰的亚麻色长卷发,少了分小家碧玉,多了分明艳清丽,恰似盛放的红颜海棠。
傅清微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女人里,她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就算在路上擦肩而过,她绝对会多看几眼的长相。
甘棠也是吃上满汉全席了。
方才还想当法海的傅清微自觉屈服于美色,礼貌道:“你好,我是甘棠的好朋友,傅清微。”
女人施礼说:“小女子杜昔言,家住苏州府。”
傅清微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是个古代鬼?那怎么这副打扮?
怪不得气质看起来不同寻常,原来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
傅清微立刻神色拘谨:“杜姐姐你好。”
傅清微一不知所措就习惯向穆若水求救,她疯狂递眼色,穆若水已经在沙发坐下了,一撩下摆,左腿叠右腿,说:“倒水。”
甘棠马上说:“我去倒。”
傅清微:“……”
许是穆若水的这份泰然自若感染到了傅清微,傅清微请杜昔言在沙发坐下,问道:“杜姑娘既然是苏州府人士,怎么会到鹤市来?”
杜昔言:“我的灵魂附在一枚玉坠上,玉坠如今在甘棠手上。”
傅清微往茶几上看,果然见一枚鱼形翡翠吊坠,成色碧绿。
“为什么不去投胎?”
“心愿未了。”
“和甘棠有关?”
“是。”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在她身边是害了她?”
“我知道。”杜昔言说,“所以你来了。”
甘棠端着水从厨房出来,刚好见到傅清微怔愣的样子,她把两杯水端到茶几上,人却自然地站在了杜昔言身边,笑问道:“你们聊什么了?”
杜昔言拉住她的手,说:“没什么,傅小姐好奇我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甘棠紧张道:“你说了?”
杜昔言摇头。
傅清微耳尖吃瓜:“所以是怎么认识的?”
甘棠脸红道:“我回头单独和你说。”
杜昔言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小姐,说话吐字都很舒服,不疾不徐,和她聊天都是种温柔的享受。如果忽略她不是人这件事,傅清微可以给甘棠的女朋友打满分。
杜昔言看着对面长沙发上,穆若水毫无顾忌地捞过傅清微一只手把玩,来回扣紧十指,由衷地说了一句:“真好。”
这个时代真好。
她目光说不出的羡慕。
见家长半小时,杜昔言回玉坠里休息。
傅清微二人和甘棠在小区附近的咖啡厅坐下,穆若水点了杯卡布奇诺,傅清微用纸巾给她擦了擦唇瓣的奶泡,看向面前的甘棠。
“从头到尾,我要听全部。”
甘棠再无隐瞒的必要,娓娓道来。
甘棠比傅清微大一岁,正常入学,今年二十二岁。前二十年她的经历和普通姬崽差不多,打出生就没谈过恋爱,喜欢过几个直女,没开始就结束了。
两年前,她阴差阳错得到了那枚玉坠,接着就有了怪事,当时她不觉得奇怪。
春梦嘛,谁不做?
甘棠作为一个博览群片的单身女性,二十岁那年做了一个非常具体的春梦,梦里的女人样貌模糊不清,把她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地都亲了一遍。
太详细了,细节到她仿佛亲身经历了一般。所以甘棠才能说出喷这种话,她是真的有过,在梦里。
那是杜昔言在入她的梦。
杜昔言在玉坠里沉睡太久,魂体虚弱,起初无法显形,连入梦也要耗费灵力,所以出现得并不频繁。
甘棠浑然未知,把玉坠挂在自己的脖子上,连睡觉都不摘,日日以自身精气温养。
一年后,杜昔言可以短暂地离开玉坠,在她的身边,这时甘棠看不到她。
甘棠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是她有理想型,就是冬天穿大衣很漂亮的姐姐,最好有一头及腰的长卷发,有阳光一样的初恋气息。
被小说荼毒不浅。
杜昔言把自己的发簪拆了,换上了她喜欢的打扮。
她依旧只出现在甘棠的梦里,和她缠绵,甘棠摸着她的脸说:“姐姐,你好漂亮。我到哪里能找到你呢?”
杜昔言吻着她的唇不开口,没打算让她找到自己。
她们之间是不一样的。
但是人的贪欲会一点一点地放大,曾经是人的也一样。
甘棠盼着她入梦,她每次来她都很开心,对着她说很多的情话,热情地吻她。
即使杜昔言明知甘棠以为这是梦,所以才如此肆无忌惮。白天在她甘棠的玉坠里,看着她用手机刷很多漂亮的小姐姐,跳舞的唱歌的,敲下一行行放诞不经的文字。
她还和好朋友聊天,说:【好想谈恋爱啊!什么时候能从天而降一个女朋友】
花果山在逃母猴没有家,随时在外流浪。
她只是她的梦境限定,第二天起来连脸都记不起的那种。
她无法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清晨淋浴间的热水会冲去一切夜晚的旖旎。
甘棠在学校有一个暗恋的学姐,已经毕业了,两人还保持着联系,她躺在沙发里和学姐聊天,吊坠落在她左心房的位置,杜昔言听得到她缓慢加速的心跳。
每一次有力的跳动都是对她的凌迟。
她只是一个……死了很多年的……心悦她的人。
有什么资格和其他活人相比呢?
杜昔言在她的梦里忍不住哭了。
甘棠用两只手捧住她的脸,细心吻去身上人的眼泪,问她:“姐姐怎么哭了?”
杜昔言脸颊一片湿润的水光。
“你不要喜欢其他人好不好?”
美人垂泪,梦里的甘棠心都要碎了,搂着她说好。
一觉醒来就忘得七七八八了,只记得昨夜的梦似乎多了点剧情。
人对梦境的记忆大抵如此,碎片,忘却。就连傅清微,是在察觉到梦不是梦以后,才能有意去记住,过了一天照样忘记大半。
甘棠怎么想得到梦里的人就藏身在她的吊坠里。
今年的甘棠也在为脱单努力奋斗。
她不要再喜欢直女了,于是在本地的同好群里聊了一个网友,交换照片以后,打算线下见一面。
杜昔言出来截胡了。
就在甘棠出了家门,打算去赴约时,突然在马路对面见到一个身影。
气质打扮完全是她的理想型,连长相都似曾相识。
这不是她梦里的那个姐姐吗?
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杜昔言穿过斑马线,来到她面前,温柔地笑着说:“你好。”
一见钟情来得水到渠成。
甘棠连网友的面都没去见,陪杜昔言压了半天的马路,约好了下次见面,回家的路上魂都在天上飘。
上天好像真的要从天而降给她一个女朋友了,还处处都在她喜欢的点。
第二次见面,她就把杜昔言带回了自己的家。
两个人没有那么快发生关系,杜昔言最多的时候还是选择出现在她的梦里,现实用其他方式填满她的心,让她没有空去想别人。
现实和梦境重合了,傍晚时分她和杜昔言暧昧,深夜她在她的身下婉转承欢,虽然没有名分,但和谈了女朋友没什么分别。
甘棠察觉到有异是在傅清微送了她五帝钱手串之后。
杜昔言托梦给她说:“你戴着手串,我没办法接近你。”
甘棠又惊又惧,问:“你是谁?”
杜昔言道出真相:“我就在你的玉坠里。”
甘棠醒了过来。
她摸到自己脖子上的玉坠,把它摘下来放到客厅,自己戴好铜钱手串,站得远远的,问:“是你吗?昔言?”
自从傅清微当道士以后,甘棠对灵异事件的接受度高了很多,她相信世上真的有鬼。
但有朝一日发生在自己身边,甘棠宁可信其无。
她说完这句话,客厅里凭空出现的女人击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杜昔言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对不起。”
甘棠举起自己戴着五帝钱的手,说:“往后退,离我远点。”
杜昔言伤心地退后。
甘棠拿过手机开始打电话,第一时间拨通了傅清微的号码,那端传来年轻女生清润的嗓音:“怎么了?”
甘棠呼吸急促:“我遇到了……”
傅清微:“地址给我!”
甘棠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说:“愚人节快乐——”
傅清微:“我最近脾气不太好我跟你说,休要坏我道心。”
甘棠眼睛红红的:“闲得无聊嘛,先挂了。”
对面的杜昔言在哭。
甘棠也跟着流下眼泪。
她非常喜欢她的初恋,真的特别特别喜欢她。
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里,心动的感觉比任何一次都强烈。
就好像她们曾经相爱过。
杜小姐默默拭泪,哭得我见犹怜,半点攻击性都没有,一点都不像影视片里的恶鬼。
甘棠站在客厅另一端,问她:“你哭什么?是你先骗我的。”
杜昔言梨花带雨地哽咽重复:“对不起。”
甘棠当场恋爱脑发作,叹了一口气,问:“那你总要说一说,为什么缠着我吧?”
杜昔言讲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是她和杜昔言。
她们在梦里经历了从前的一切。
后来她把杜昔言留在了她的身边,不再以梦境这种转头即忘的方式,她也想真切地感受到她,她为自己所动情的一切。
杜昔言大部分时间藏在她的吊坠里,白天陪她在手机里聊天,晚上和她同床而眠。她日日夜夜地陪伴着她,甘棠有任何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回应,实在是一个温柔完美的恋人。
她们会是一对令人欣羡的神仙眷侣。
如果杜昔言是个人的话。
如果甘棠的身体没有一天天虚弱下去的话。
……
这一天迟早要到来。
甘棠坐在咖啡厅里,面对着傅清微正襟危坐的肃然神情,和旁边穆若水又沾了一圈奶泡的嘴唇。
傅清微压低声音:“你明知道、明知道人鬼殊途,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甘棠搅拌着咖啡杯,垂着的眼睑有些红。
“我也没办法,是我欠她的。”
傅清微看一眼身边的穆若水,想起她先前在山上问过师尊——
她问她:“为什么甘棠可以看到鬼魂?”
不是运势低的那种偶尔撞鬼,而是一直可以看到。
穆若水当时正在院子里晒月亮,闻言擡了一下眸子,望过来。
“世上有两种人可以见鬼,第一种,像你一样天生拥有灵眼。”
“那么第二种呢?”
穆若水的眼神收了回去,躺在藤椅上望着月光,声音和山里的风一样清冷。
“她和那个鬼魂前世有约,而对方一直没有去投胎,约定始终作数,所以她可以在甘棠面前显形,也只有她能看得到。”
前世缘,今生续。
她来找她了。
傅清微想到这里,神色缓了缓,柔下声音劝道:“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纠葛,你已经转世了,和前世没有关系。你是人,她是……及时抽身对你们俩都好。”
她会送杜昔言去投胎,而甘棠会有她今生该过的生活。
这个道理相信甘棠也明白。
可是甘棠做不到。
她的崩溃突如其来,眼泪瞬间流了满脸。
她看着傅清微泪如雨下,说:“但她一直在等我,她等了我几百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