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蓬莱,穆若水。”(感谢Moon_MSH的深水)
傅清微把小三花埋了,同年,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
桃树苗是山下村民给的,炼尸阵成后,傅清微日日枯坐在道观陪伴穆若水,直到有一天看见了山下的烟花。
白日焰火,很漂亮。
傅清微的脑袋靠在道观后院的门框,呆呆地看着头顶的烟花绽放。
然后她爬起来,提剑下了山。
魔物诛杀后,村民为了感谢她,送了她一大堆东西,傅清微没有收,只从里面挑了一株不起眼的桃树苗,种在了家里。
1938年7月。
姬湛雪死后的第四个月。
傅清微收拾了行囊,站在石棺前,手抚着冰冷的棺面,脸轻轻地贴上去摩挲。
“我有些事要办,晚些时日回来陪你。好吗?”
傅清微耳朵紧贴着石棺,仿佛等里面应了一声好,方踏出了道观的院门。
她曾在学校图书馆找到过一本书,记载了慈让真人济世的事迹,记录在笔记本。离她最近的一件是1938年8月,她该去完成剩下的历史了。
姬湛雪死了,师尊在沉睡,她除了按照历史走下去,继续等到时间线重合的那天,别无他法。
未来有没有结局,她不知道,她只有等下去。
等她的妻子,等重逢。
这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
去年到今年短短一年,将近一半的国土沦陷,陷入战火,魔族在史所未有的动乱中诞生,百鬼夜行,妖魔则白日纵横。
这些新诞生的魔物实力比之二十年的妖魔不可同日而语,修者死伤惨重。
傅清微正在山野里快速奔跑,追踪魔物的气息,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还有符火爆炸的声音。
有修士和魔族交上了手。
傅清微戴上面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太乙派两位道士里的矮个乾道手臂鲜血直流,不甚被这两头的魔物其中一张嘴咬中,若不是师兄及时一道符火甩上去,他这条胳膊今日就要交待在这里。
师兄持剑退到他身侧:“没事吧?”
矮个乾道咬牙:“没事,师兄,我们一起上!”
“嗯。”
双头魔族四足着地,周身翻滚着浓墨一般的黑雾,血红色的眼睛望着两位不知死活的修士。
矮个修士拿出符箓,师兄长剑一挥,二人一起扑了上去。
双头魔族一跃而起,身形极灵活,没有朝道士们扑上来,而是后足一蹬,消失在二人面前。
两位道士陡然失去魔物影踪,立刻背靠背抵在一起,环顾四周,做好防御姿态。
双头魔族正在树上,它们这些进化的魔族早就有了智慧,不再是只会莽撞杀人的魔物,若不是不能化作人形,早就融入人类之中。
“它走了?”矮个乾道手臂的伤不断渗出血,因为失血过多晕眩,站立不稳地晃了一下。
师兄回头瞧他一眼,道:“我先给你止血吧,师弟。”
矮个乾道没发现魔族的踪迹,应了声好。
师兄暂时收起长剑。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袭到他面前,红色的眼睛张开,嘴里的腥气和涎水已经滴到了他的脸上。
一口咬下!
年长乾道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来临。
鲜血从脖颈喷出,头颅应声而落。
预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来到,年长乾道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脖子,惊讶地看见了地上的魔物头颅。
不远处,剑光闪烁。
一道青袍身影正与失了一颗头颅的魔物缠斗,说是缠斗不如说碾压,几息之后,剩下的头也被斩落,它身上翻腾的魔气在长剑凛冽清霜的压制下,不甘地消散在空气里。
地上空余一具平平无奇的怪异尸身。
傅清微回剑入鞘,转过身来。
她腰间悬着一枚黄色圆形玉佩,穗子轻轻飘荡。
太乙派二人瞧着对方长身玉立的身影,从玉佩挪到了她脸上格格不入凶煞的傩面。
“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救我二人性命。”年长乾道拱手道。
面具人嗯了一声。
傅清微上前帮矮个乾道净化了手臂伤口的魔气,留下伤药,矮个乾道也向她道谢。
傅清微处理完转身就走。
身后的乾道追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青袍背影驻足,静默了一息之后,成熟的女声从面具后沉静地传来。
“蓬莱,穆若水。”
眨眼间消失在二人的视线内。
矮个乾道在她走后,感叹说:“原来是蓬莱的穆道友,怪不得剑术出神入化,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师兄道了一声:“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姬观主死在金陵,蓬莱只有穆道友一人了。”
矮个乾道跟着叹了一声气。
师兄道:“走吧,师父还等着我们回家呢。”
*
半年后,傅清微回到了蓬莱观。
“我回来了,若水。”
院内的石棺依旧,沉默地回应着她。
傅清微回屋解了剑,换了干净的衣裳,扫了院子里的落叶,蓬莱观的水土好,桃树苗长势茁壮,虽然没怎么长高,比傅清微离开时只长了几公分,到她的小腿。
傅清微检查了土壤湿度,在周边浇了一圈水。
收拾好院落后,傅清微搬了把椅子坐过来,陪穆若水聊天。
“你猜我这次出门遇到了谁?不是,你再猜。也不是,是清净派的管锥道长,你悄悄管她叫管糖的锥,还记得吗?”
“我给你带了糖回来,最近银元贬值厉害,花了我好多个铜元,你尝尝好不好吃?”
“我帮你尝一下吧。”
傅清微等棺材里久久的安静过后,自己拆开了包糖的纸,取出一块方糖放进嘴里。
“还挺甜的。”她擡手擦了擦面颊滑落的泪水,笑着说。
“一天一块,不能多吃,否则没收。”
傅清微放了一块糖到棺盖的上方,“明天我会来检查。”
从夏走到冬,山上又是一片白雪皑皑,傅清微隔日冒着风雪从屋里出来,棺材上的糖覆了一层薄雪,她将这颗糖捡回来扔掉,换上了新的一颗。
青松覆雪,整座山都笼罩在沉寂无声中,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惊醒了傅清微。
她深夜披了外袍匆匆出门,来到棺材前,自己也不知道出来做什么,只是茫然地在雪中立了会儿。
摸在石棺上的手冻得通红。
一个人躺在屋里发了一天的烧,醒了起来熬药给自己喝。
第一缕绿意在院墙绽开时,傅清微开始到院子里打坐,将自己修炼得到的一部分日月精华注入石棺,滋养沉睡的穆若水。
她割开自己的手腕给阵石喂血,鲜红的血液沿着石棺爬上去,被里面吸收。
傅清微眼前发黑,忙用祝由术止住血包扎伤口。
开春后,傅清微再次下山。
秋收冬藏,好像她们俩的前二十年,即使下山的身影只剩下一道,更将长长久久地孤独下去。
这一趟她出去了足足一年。
“管锥死了。”傅清微坐在棺材前说,“死在洛阳,我和清净派的道长们一起给她收的尸,送她回了家。”
“死有所值吧,大家都会有那么一天,可惜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傅清微低下了头,眼前的地面土壤洇出几滴深色。
“如果我说什么时候轮到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软弱?”
石棺毫无回应,一缕清风从对面吹过来,刚好拂动傅清微的发丝。
傅清微握着那缕风,就像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我知道你不想我死,放心,我不会求死的,除非天要收我走。”
那也算是解脱。
这句话她没有对穆若水说出口。
1941年,天地钱庄郝道长去世,牺牲在洞庭。傅清微认识的故交一个接一个死去,能认出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穆若水的名号逐渐盖过了曾经的第一代观主姬湛雪。
1942年,饥饿之魔。
1943年,瘟疫之魔。
傅清微来到瘟疫村,所谓瘟疫村,是所有得了瘟疫的百姓被驱逐过来集中的一个村子。说是隔离,没有医生没有药,其实就是自生自灭。
战事紧张,没有医疗资源管这些平民百姓,何况都是些村民,被圈起来等死。
傅清微被戴着口罩的军警礼貌地拦下来,说:“道长,前方是疫病区,不能进。”
“我知道。”
傅清微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医药箱,道:“我就是大夫,特意来救人的。”
“进去了就不能出来了。”
“我知道。”
入口的军警互视一眼,沉默给她放行。
“道长保重。”
傅清微一步也没有回头地踏入了瘟疫村。
这些年傅清微已经见过了太多人间惨状,轰炸、战争、妖魔,上一秒还好好的人下一秒就被空投的炸弹炸得血肉分离。瘟疫村是另一种形式的炼狱。
房屋有限,大多数人都躺在地上,好一点的在板车和干草上,破衣烂衫,有的皮肤已经溃烂,面色如出一辙地病气沉沉,呻.吟声不断。
空气里的气味被傅清微的口罩隔绝了大部分。
他们基本已经放弃了生的希望,一味躺着等死,连路口走过来一个道士都只投去一眼便作罢,继续用哀鸣来纾解痛苦。
傅清微的腿忽然被抱住。
是一个不到她腰高的小女孩,小女孩哽着哭咽道:“救救我妈妈。”
傅清微温柔地问:“你妈妈在哪里?”
小女孩指着不远处地上的草席,躺着一个年轻妇人,傅清微走过去半蹲下来,见她颧骨发红,似是高烧不退。
她扬声问:“哪里可以煎药?”
板车上一个人撑着半坐起来,喘气说:“我知道。下一个……能救我吗?”
其他躺在地上的人也哀声道:“救救我吧……救救我们……”
“我会尽我的一切救治你们。”
“现在,请让我去煎药好吗?咱们一个一个来。”
傅清微煎了一副麻黄汤给妇人服下,妇人的症状轻,身体也强健,没过多久药效便发挥作用,退了烧人也醒了。
傅清微暂时落脚的屋子外被人围满了。
“救苦救难观世音……救救我们……”村民痛哭流涕。
被放弃的人因为傅清微的到来有了主心骨,那些本来没感染或程度轻的主动帮忙消毒、煎药,分片区隔离治疗,傅清微点燃了苍术焚烧,指挥大家用雄黄酒擦拭皮肤。
药物短缺,傅清微远远地和军警交涉,给出清单,让军警去汇报上级。
西药磺胺珍稀,常见中药并不贵,几百条无辜人命,上峰不全是无动于衷之辈。傅清微一边和军警交涉,一边自己进附近山里采药,青蒿的汁水也可以退热。
整个村子里里外外地动起来,汤药一碗一碗地端出来,第七天,傅清微在屋里挨个把脉望闻,突然咳嗽了一声。
“真人,没事吧?”第一个被她救治的年轻妇人关切地问道。
“没事。”傅清微笑道,“不用叫我真人,我姓穆。”
“穆道长,你出汗了,脸也有点红。”
“屋里有点闷。”
傅清微走出室内,探手摸向自己发热的额头,大脑也微微地晕眩。
她大概是感染了。
傅清微从容不迫给自己熬了一副黄连解毒汤。第十三天夜里,她躺着睡不着觉,喉咙里的痒意要冲出来,侧身背向窗户连声咳嗽。
“穆道长,你还好吗?”屋外有人走过来问。
“我没事,咳咳。”
傅清微坐了起来,手绢掩着唇边,咳出一口黑色的血。
她攥紧了手绢在掌心,重新躺下,早晨按时起来。
第二十天,傅清微的手臂出现紫色的瘢痕,皮肤一按下去一个小坑,她放下袖子遮好,忍着酸痛的身体出了门。
除却那些重症不治的,年老抵抗力差的还在观察,中轻症基本痊愈了。
第二十二天,傅清微进了山。
刚打算蹲下来挖一株药草,她眼前一黑,忽然之间天旋地转。
身体沿着山上的斜坡往下滚,大大小小的碎石滚过她的周身,不知多久后背重重撞到了树干,彻底失去了意识。
袖子在滚落的过程里上滑,小臂和手肘露在外面,青色溃烂的皮肤暴露在阳光下。
傅清微双目紧闭,面如白纸,神情在此刻却突然变得安详,好像暌违终于梦寐以求的死亡。
……我来找你了。
她长久地安睡着。
山林多暴雨,豆大的雨点打下来,浇在她的脸颊全身,雷声在天边响动,黄色的雨水从斜坡上方冲下来。
暴雨过后,森林里有食腐动物出来,细细密密的足肢爬过女人的身体,来到她手臂溃烂的伤口,啃食着腐肉。
她的脸被打落的叶子盖了一半,仿佛与雨水土壤融为一体。
“穆道长!穆道长——”
“她在这里!快!”
“把人背下山!”
“救人啊——”
傅清微昏睡了两天两夜,高烧不断,一直有人在轮流照顾她,喂她喝药,她本想看清那人的样貌,总归不会是她想见的那个人,干脆将脸扭到一边,始终闭着眼睛。
在村民的照顾下,傅清微终于醒了。
众人欢天喜地,眼泪汪汪,探望的门槛都要踏破,傅清微躺在床上,也冲大家笑了笑。
瘟疫村解除以后,傅清微回到了蓬莱。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桃花瓣纷纷扬扬地飘在道观上方,落在刚进门的青袍女人肩头。
傅清微眼睛里慢慢噙上泪水,数年如一日对着中央的石棺说:“我回来了。”
“这次去得有些久,你有没有怪我?”
“我先去换身衣服,待会就来陪你。”
傅清微和穆若水说完话,走到那棵桃树下,手掌贴着她青褐色的树干,说:“你长得好快啊。”
桃树不语,清风摇动它的花瓣。
一眨眼姬湛雪已经走了六年了。
她和师尊分开的第二十五年。
人间后事悲前事,镜里今年老去年。
傅清微摸着自己眼角长出的纹路,重新戴上了面具。
时光飞逝。
1953年,更名为灵管局的天机阁总部选址完毕,飞鸽传书给她,邀请已经是特别顾问的傅清微给灵管局设置阵法结界。插一句题外话,灵管局这个名字讨论时还是傅清微提出来的。
当世阵法造诣第一的傅清微欣然应允。
她下山后,灵管局的汽车就等在路口,小干事穿着中山装,跳起来招手说:“穆顾问,这里。”
脸戴傩面的白发女人走过来,青袍广袖,气度温和,因为一代宗师的名头让小干事不敢多将视线放到在她脸上,而是自然落在她腰间悬着的黄玉。
“穆顾问,请。”小干事打开后车门。
傅清微坐上了汽车,踏上了前世她最熟悉的一条路。
她一开始买了车不熟悉开,带着师尊慢吞吞地走这条路,穆若水也不介意,一边听歌一边看风景。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啦?
马上要到第二个十六年了。
小汽车停在灵管局光秃秃的大楼门前,没有缺了一颗制服纽扣的保安大爷,灵管局的人暂时也没有大范围搬过来,得等她布置好结界。
但还是有不少人特意来迎接她。
几位副局长和主任都在,给她接风洗尘。傅清微没什么尘要洗,也不想浪费时间,拒绝了豪华的宴席,原地开会。
灵管局被迫打了场穷酸的仗,此时的灵管局第一任主任仍不放弃收她入编,让她坐最后一席副局长的位置。
傅清微道:“闲云野鹤,实难奉从。”
主任磨破了嘴皮子,傅清微轻轻将水杯搁下,面具后的眼睛淡淡地望向她。
主任:“好的穆顾问。”
灵管局有钱有储备,傅清微的阵法材料都是狮子大开口,她要布一个举世无双的阵法。灵管局巴不得,越珍稀越好,越贵越好,有求必应。
三个月后,傅清微布阵到了最后一步,她身处阵眼,咬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留下了一道自己的气息。
傅清微扭头对着身后的相思剑说:“来日我会让你破这个阵,记得我的气息就是阵眼。”
相思在剑鞘里清鸣了一声。
记住了,主人。
傅清微眼眶微湿:“好相思。”
她知道它记住了。
傅清微交出了一份满分试卷,灵管局给她开庆功宴,傅清微在宴席开始前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张字条。
1953年冬,傅清微回到蓬莱,开启整座后山的结界,切断一切信息,不再与外界保持联络。
灵管局从此失去了她的踪迹。
——穆顾问行踪不定,大部分时间在蓬莱隐居,不问世事,偶尔出现在人间都是降妖伏魔的大事。
十年后。
庚申夜。
傅清微盘腿在道观的后院打坐,仰头望着月光中淡淡流动的精华,蕴含着非同寻常的灵气。
十年前她夜观天象,推衍得出十年后的庚申夜将会有一场帝流浆。
所以她等到今日,准时出现在这里,为的就是这场帝流浆。
月华倾泻人间,傅清微立刻施展术法,周身清气萦绕,月光里隐隐约约的白色灵气大半被她轻柔地牵引过来,一半注入石棺,一半涌向了旁边的桃树。
石棺原先总是血红的光,如今被帝流浆环绕,散发出银白的柔和光芒。
一壁之隔的石棺中,沉睡的穆若水眉目舒展,双手交叠搭在小腹,安详地躺在里面。
而庭院的桃树从树干到枝叶都笼罩在光芒里,一直等到这场帝流浆结束,才散去白光。
傅清微以人力强引帝流浆,脸色惨白,昏迷倒在了地上。
翌日她从地上醒来,面前的桃树招摇着枝叶,仿佛和从前一样并无区别。
傅清微已瞧出端倪。
她淡道:“璇玑?”
桃树飘落几片花瓣,化作一个四五岁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孩,对她叩拜下来。
“璇玑见过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