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生生世世,永不成仙。(感谢lit23的深水)
穆若水说:“不想。”
——你想解开记忆封印吗?
——不想。
女人答得毫不迟疑,傅清微心里也只有这一句落定的尾音,消失在耳畔后,她并不意外。
穆若水秉性骄傲,比曾经的姬湛雪有过之无不及,自负自恃,一段已经过去的往事,于她早就是前尘。从石棺中醒来那一刻,她就是完完全全的穆若水。
她作为穆若水爱上了傅清微,只与她自己有关,永生永世和她在一起,与往事有何牵连?
前生事早已随着炼尸那一刻尘埃落定,何必去握捉不住的来时风。
傅清微有一个顾虑:“可是……我和以前的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师尊真的不会吃醋吗?她那么小心眼。
穆若水面不改色:“那又如何?当你妻子的人只有我。”
傅清微心想:你最好是。
两人到底还是起了床,作为两个脱离了正常人类范畴的人,在床上躺一天一夜是一种刑罚,除非她们一直在做。
傅清微如今的身体倒是受得了,那里也受得住,被穆若水弄了一晚上也没受伤。
只是……
再继续下去的欢爱不是完全出自对对方的渴望,掺杂了她的不安和穆若水的疑虑,不如不做。
两个人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挺好。
到这里不得不形容两人穿衣服时的姿势,傅清微的手一定要牵着穆若水,穆若水穿上一只袖子,换一只手给傅清微牵,再去穿另一只袖子。
她帮傅清微穿衣服时也是一样。
穆若水好不容易披了外袍:“清微,我一只手系不上腰带。”
傅清微低头给她牵来腰带的另一端:“我帮你一起。”
两个人各出一只手,哪有一个人的左右手默契,穆若水第一次穿衣服穿出了一身的汗。
系好腰带的那一刻,先不管结打得丑不丑,她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她们俩现在都脱离了普通人类范畴,否则一趟一趟地牵手上卫生间,画面不忍直视。
穆若水没问她为什么不肯放开她手,短暂的一刻都不行,唯有时间是良药。
到院子的藤椅里晒太阳了。
“我、你和巫祝三个人在一起生活,巫祝教了我祝由术,教我行医。我掉落的地方是西南边陲,夏秋的菌子很多,那年冬天,因为巫祝没把菌子炒熟,我中了毒,人生初体验,非常好笑,你有没有刷到过……网、联互网上的菌子中毒评论,很多白杆杆小人在跳舞。”
“疼吗?”
穆若水躺在藤椅里,傅清微和从前一样枕在她怀中,一只手被女人牵着。
“什么?”她问。
“中毒疼不疼?”
“你不要总是惹我哭。”傅清微沉默过后,说道。
“你本来就是一只爱哭的小猫咪,你已经回家了,可以哭。”
穆若水说:“告诉我,我想知道。”
傅清微低声道:“不疼,只是很想你。我醒了以后问巫祝有没有什么菌子吃下去可以见到想见的人,她说没有。而且你也一直……不来我的梦里。”
穆若水唇瓣吻去她的眼泪,道:“是我的错。”
“师尊你变了。”
“为师一直如此。”
傅清微吸了吸鼻子,跳到下一段:“巫祝让我教你写字,我知道了你以前的名字,你想听吗?”
“说说看。”
“叫作,姬湛雪。”
傅清微边说边擡头看女人的表情,穆若水从容不迫,没有多余的反应,问:“然后呢?”
“然后土匪就来了。”
那是一段傅清微刚掉入异世后形势最紧迫的一段时光,即使对日后多次遇险的她来说已微不足道,最初的事总是最清晰。
傅清微一口气从交战土匪,讲到开春她离开依布村,妖魔巨物蜘蛛袭击村落,姬湛雪的娘亲死在这次战役里,她本想将跟屁虫姬湛雪打晕送回村子,意外发现她长着和穆若水一模一样的脸。
她们在乱世开始了长达大半年的流亡。
在山里和野人一样生活,好不容易走出来却误入战区,枪响不断,连忙钻回了野林。
千辛万苦扮作孤儿寡妇蒙混进了城里,却弹尽粮绝,整日饿肚子。
她们被困在了城里,举目无援。
傅清微不得已去卖艺挣口饭钱。
穆若水听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泪珠盈眶,说:“今日先到这,我、我……”
她沉寂多年的胸腔忽然浸满了无法纾解的酸楚。
傅清微拉着她的手,她甚至不能去树顶吹吹风,好让风擦去她的眼泪。
傅清微的手指取代了轻柔的风,摸到她湿润的眼角。
“都过去了。”
“日子也会好起来。”
穆若水沉默转移话题:“我去做饭。”
刚好夕阳西下,傅清微不知不觉又讲了一下午。
她应了声好,和穆若水一起动身去厨房。
途中她问:“我那时一直有个心结,我用师尊教的武艺去哗众取宠,你知道了会不会怪我?”
其实傅清微心里大约知道答案,可她还是想听她说。
“不会。”
“那就好。”傅清微点了一下头。
穆若水的手扶在门框上,骨节分明的指节泛出用力过度的白。
她没有去看傅清微的脸,因为她的眼眶满是泪水。
“我只是突然好恨我自己。”
为什么让你一个人流落异世。
为什么要离开你去对付“折枝”?为什么没有寸步不离地守在你身边?
穆若水松开手进屋,门框留下五个清晰的深深指印。
*
当晚二人去泡了温泉,应傅清微的愿,两人在温泉里做了几次。
从基础跨越到进阶,傅清微的声音也逐渐放开,周围的小动物们都探头探脑,又悄悄离去。
傅清微坐在池壁边的石椅里,一只手在水里轻轻按着女人的脑袋。
她仰起雪颈,晃动的漫天星辰倒映在她琥珀色的眼瞳里。
耳边动物窸窣的动静一清二楚,傅清微考虑要不要在温泉设个结界。
穆若水空着的那只手覆了上来。
傅清微低下头,看着她把自己挤压成各种形状。
她在石椅里挣扎动了动,被牢牢圈住腰身,被迫更深地送进她的口中。
突然长长的一声让小动物们一哄而散,躲在树后半晌不敢出来。
傅清微心想:明天就设结界。
穆若水把她抱在怀里,水草丰茂地抵着。
傅清微圈住女人的脖子,任由她乌黑的脑袋埋在自己身前作乱。
熟练地一遍一遍欺负她。
“累了吗?”
穆若水见她剧烈颤抖过后,云收雨歇,伏在自己怀中眼皮半阖,在热意的温泉里,周身透出淡淡的粉色。
“还好。”
傅清微稍稍摆脱了一滩春水的状况,驱赶困意,坐正了一些。
“你可以靠着我睡会儿。”以前傅清微也不是没在她怀里睡着过。
“我不困。”
穆若水撩开她的湿发,埋首亲了亲她布满粉晕的雪颈,借着动作的遮掩,蹙了蹙秀眉。
因为在温泉满足了好几次,回道观后二人没有再亲昵,而是相拥而眠。
穆观主的呼吸声消失。
穆若水装睡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她不用呼吸,只要闭上眼,就无从判断她是醒着还是入睡。
穆若水清醒了一整夜。
从而发现傅清微一晚上都守着她,没有闭眼。
隔天穆若水假装睡饱了醒过来,搂着傅清微亲她的唇,笑说:“又在偷看我?”
傅清微嗯了声:“比你早醒一会儿。”
穆若水:“今天也要吗?”
傅清微将她的脸拽下来,喂了她满嘴,不容拒绝:“要。”
穆若水薄唇动了动,乖乖捧着吸吮。
穆观主大清早任劳任怨地伺候自己的妻子,半上午起来别别扭扭地穿衣服,连体婴似的在观内活动,最后坐在藤椅上继续听她讲过去的事。
穆若水对姬湛雪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她只有听到傅清微的部分会动容。
直到她们辗转数月,终于来到了家徒三壁、荒废的圆真观。
也就是曾经的蓬莱。
穆若水躺着的身子坐了起来:“什么?”
以穆若水的聪慧,她立刻和傅清微说过温泉是她们俩一起监修的那句话联系到一起,道:“蓬莱观是你建的?”
傅清微纠正:“是我们俩一起。”
穆若水不以为意地嘲讽:“姬湛雪屁大点小孩,她能有什么用?”
傅清微没有直言要不是姬湛雪,她早就失去精神支柱,死在一百多年前了。
大穆会吃醋。
傅清微继续滔滔不绝,讲着讲着到了重头戏:“于是我收你为徒了。”
穆若水木着一张脸。
傅清微:“哈喽,师尊,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穆若水面无表情:“在听。”
她收姬湛雪为徒,关她穆若水什么事?
傅清微小心翼翼:“你现在的名字也是我取的。”
穆若水青筋一跳,勉强维持住了平静的表象。
为了完成历史的闭环嘛,臭小孩只是顶替了她的名字而已。
穆若水忍了忍,没忍住:“你管她叫什么?”
傅清微求生欲爆棚:“小雪。”
穆若水盯着她:“真的?”
“千真万确。我敢对天发誓。”
穆若水躺了回去:“算了,信你。”
依旧有些不情不愿的酸,弥漫在空气里。
傅穆的师徒生活开始了,自从到了蓬莱后两人拮据的困境得到解决,日子越过越好,天机阁、天地钱庄、鬼市、三才舫,画卷一幅幅地铺开。
傅清微孤身的百年,都是靠着回忆过活,和穆若水,也和姬湛雪的。
……
傅清微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合眼了。
从她和穆若水重逢以来,没有一刻放开她的手,也没有睡过一分钟的觉。
她修为再高,也无法掩饰眼睛里的红血丝,眼睑血红。
故事讲了七天到了尾声。
姬湛雪死了,傅清微顶替了她的名号,成为了慈让真人,灵管局的顾问。
从1938到2029,守着石棺的九十一年一笔带过。
穆若水不是不想追问,只是傅清微很久没有休息了,此刻最重要的事并不是这些。
她顺着她的结尾问道:“一年前的你推开这座木门,完成了最后一环,你就能回到原来的时空了,是这样吗?”
傅清微点了点头。
“如果不能回来呢?你不是白白等了那么久?”
“除此之外,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
穆若水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傅清微承受不住地偏开了头。
她撒了谎。
当时的她就像绝境之中看到一根救命稻草,即使它在幻境里,她也拼了命地伸手去抓住。
《周易》里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意思是天道从不设立绝对的死局,绝境到头,就是生机。
首尾互相连,起始亦是终。
她既是因,也是果,中间的任何一环都不能缺少,她改变不了定局,或许只有当她亲自完成这条因果时,她才会有离开的契机。
这也许是她唯一能“遁”的一线“天机”。
九十一年来,她一直这样说服自己,用漫长的等待来换一个未知的答案。
她死了,一切都会崩塌,她和穆若水的过去、现在、将来不复存在,她只有活下去,一直活到时间线闭合那一天,命运的轨迹画出一道完整的圆。
二十岁的傅清微推开门那一刻,她不知道迎接她的会是瞬间的消亡,还是天道为她打开新的一扇门。
生和死,哪有什么把握呢?
不过是孤注一掷,压上她的全部,赌一条出路。
所幸是后者,她回到了原来的时空,出现在了她消失的地方。
穆若水顺着她白发的手指摸到了年轻女人的脸颊,道:“你在那里独自生活了一百一十一年。”
傅清微说:“是。”
穆若水道:“可是在这个时空,只过去了十几分钟。”
她们的十几分钟,是傅清微一个人孤身度过的百年。
傅清微擡起来握住她的手,说:“是,但我很庆幸,你不用像我等你一样,等我那么久。”
穆若水落到她刺眼的白发,眼眶酸涩,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傅清微道:“人总是会老的,我活了一百多岁呢。”
“可你的脸还是年轻时的样子,是成仙了吗?”
“没有。”傅清微在心里悲哀地想:可能快了。
傅清微掩去自己一闪而过的心绪,故作轻松道:“可惜师尊没有见到我变老的样子。”
傅清微修为精深,在成为灵管局顾问后维持在四五十岁的容貌,在蓬莱的三十年,一脚踏入半步仙人的境界,外表只缓慢地增长了两三岁。
直到她穿回来。
因为她现实只消失了十几分钟,一个人不可能在瞬间衰老,所以时空自动修复了bug,让她的身体重回二十一岁。
只是生理年龄不变,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那个踽踽独行百年的傅清微。
穆若水用原来的话回答她:“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都是二十岁的样子。清微,你现在是长生了吗?”
傅清微摇头:“半仙之体,寿元三五百年。”
穆若水:“那也很长了。”
经历生死,穆若水更坚定了和她同生共死的念头,是以对寿元反而不再偏执。
穆若水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柔声道:“话也说完了,你要不要先睡一觉?”
傅清微说:“我不困。”
仙人也扛不住七天七夜不合眼,何况她只是半仙之体。
傅清微嘴巴小小地张开,忍回去一个哈欠。
穆若水将她从藤椅里抱回卧室的床上,坐在床沿一只手扣着她的五指,说:“睡吧,我守着你,一步都不离开。”
傅清微依旧看着她:“我不困。”
穆若水脱了外衫躺到她身边,将她搂进来,轻轻地给她拍着背。
傅清微抗拒。
“师尊,我……不想睡。”
“怕见不到我?还是怕这是一场梦?”
“都怕。”傅清微说,“我不想睡,你不要管我了。”
一百多年的伤痛和苦等并不是那么好抹平的,傅清微多少有些应激,态度也不算温和。
穆若水温柔道:“你是我妻子,我不管你谁管你?”
傅清微抓着她的衣襟,滚烫的热泪全部流进她颈窝里。
穆若水只能从她断断续续的痛苦哭噎里听出她说的话。
——我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只要我一醒,你就会消失不见。
——我还在蓬莱的道观里,守着石棺看不到头。
——今年是哪一年?我见到的你是真的吗?
穆若水不动声色地仰了仰脸,将涌到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的手一直给傅清微轻轻拍着后背,傅清微哭累了,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穆若水听着她沉重的呼吸声,一动不动地给她当枕垫。
几分钟后,傅清微惊醒!
“师尊别走!”她面色惊惧,心跳起伏,明明穆若水就在她面前,她却像是看不见的要跳下床去找她。
穆若水手臂将她捞回来按进自己怀里,捧着她的脸,让她失焦的眼睛看向自己。
傅清微全身发抖,眸心颤了颤,慢慢地聚焦在女人熟悉的容颜。
傅清微呆呆地问:“你从苗寨回来了吗?”
穆若水霎时泪如雨下。
“回来了,我再也不走了。”女人一向强大自持,连泪也不肯当她的面落一滴,第一次对她哽咽。
这么多年里,困住傅清微的不仅是百年前的蓬莱。
还有穆若水当初离开灵管局的背影。
午夜梦回,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她把穆若水留下来了多好。
她们就不会分别那么久。
她知道她留不下她,所以在梦里一次次地追逐她的背影。
傅清微从癔梦里醒过来,看清穆若水的脸,睡前的记忆涌来,仍然有些迟钝和不确定地说:“对不起。”
“师尊,你怎么哭了?”
傅清微两只手给她擦眼泪,说:“不要哭,回来了就好。”
她仍以为在梦里,只是陷进了另一重梦。
穆若水泪流满面地说:“我们再睡一会儿吧,好吗?”
傅清微看着她,乖乖说:“好的。”
傅清微又睡了一觉,这次有十几分钟,她好像清醒一些了,看了会儿穆若水和她说了几句话,又睡了过去。
断断续续地睡了十几觉,总共也就两三个钟头。
傅清微精神好些了,偎在穆若水怀里不起,沉默半晌,问她:“我是不是变得很奇怪?”
穆若水眼皮的红肿没有完全消掉,吻了吻她的额头。
“没有。”
傅清微的下巴低了低,脸埋进她肩窝,一言不发。
傅清微混乱的精神状态在几天后得到好转,虽然还是会发梦,半夜醒来,但穆若水的手总是紧紧地扣着她的五指,第一时间给她回应,她感受着十指相扣传来的力量,慢慢地自己也能分清梦和现实。
仰起脸和师尊接了个轻柔的吻,靠着她再度睡去。
傅清微抽出空来,和穆若水并肩坐在院子里,给龙璇玑打了个视频。
龙璇玑恨不得把花瓣下到屏幕这边。
傅清微原先的手机毁了,她让灵管局给她重新补办了卡和手机送上山,拿到新手机的第一时间给甘棠报平安。
甘棠:【你怎么啦?】
在甘棠那里她也只是一个星期没和她聊天,在傅清微加入忙碌的灵管局后并不少见。
傅清微:【没事,我想你了】
甘棠:【好肉麻啊,但是我喜欢哈哈哈】
傅清微:【有空约个饭吧,过两天等我身体好一些去找你】
甘棠:【怎么说话突然这么客气?好像我们很久没见面一样】
甘棠:【还有!你又受伤了吗?】
傅清微:【没事,快好了】
甘棠:【你肯定有事,见面聊,速速安排[盯.jpg]】
傅清微:【好】
傅清微聊完天后,把手机递过去,穆若水接过给她放到一边,让她窝在自己怀里休息。
她久别重逢的患得患失症似乎好了一些,可仔细一看,眉眼间仿佛还藏着别的阴霾,挥之不去。
她可能真的要成仙了。
傅清微身怀偃骨,在蓬莱观的后三十年辟谷,踏入半步仙人的境界,隐约窥见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那是法则,人与仙之间最本质的区别。
穿越回灵管局的那个瞬间,她进一步触摸到了无形的法则和天道,她能感觉到,飞升离她越来越近了。
仙人飞升上界,永居昆仑,不可留在人间。
但穆若水还在凡间,她不能陪她一起。
所以她这么多年的苦苦等待算什么?
只换半个月的相聚吗?
穆若水陪傅清微来到了道观的前院。
傅清微走入了西王母的正殿,和从前一样上了一炷香。
穆若水给她取来黄色蒲团,傅清微端端正正地跪在了西王母的神像前。
虔诚地叩首。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傅清微额头贴地,燃香前长跪不起。
如果成仙的代价是失去她,弟子愿——
生生世世,永不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