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安郡的贵人
梁琇研究了下秦安郡的课本。
国语,作文,算术,历史,地理这些,属于偏系统的,是最怕丢功课之后接不上的。图画、音乐、童训,池沐芳就管了。只有体育是没办法了,只能好了以后再回学校接着上。
梁琇又具体分析了一下她可以教的这几科,算术除外,其他的其实都可以揉到一起。这样看来,看似很多门,其实总共就两门——算术课和国语课。作文、历史、地理都可以成为国语课的内容,一道讲给秦安郡听。
她估算了一下,一周来秦家两次,就足够了。
其实,秦家在报酬上不会亏待她,如果她自己多安排些课次,还可以多不少收入。但是那样她就没时间去难童院了,那里还有几十个小家伙,总在盼着能看到他们的梁老师。
梁琇想把课讲得有趣些,多少是带了些对秦安郡的疼惜。去秦家前,伍兰舟跟她提到了孩子伤得重,但是第一眼看见时,她还是被惊到了。
唉……
小女孩水灵灵的,整齐的前刘海,一丝不乱的童花头,穿着一身得体的月白连身裙,衣领和袖口,滚着深蓝色的边,一副小学生准备见老师的形容。自打见了她就对她恭敬有礼,被她救了之后,又更多了信赖和亲近。
就是这个脚踝,这得是怎么一个关车门法,才能给毁成这样。
她把课讲得有意思些,也许会让小女孩把总是放在在脚上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吧。
所以,梁琇给秦安郡讲课的时候,完全不拘泥于课本。说实在的,小学这点内容,要是让她照着书讲,两三天就全给念完了。但那又能学到点什么呢?
她花了心思去给秦安郡准备,几门课之间融会贯通。除了实用和趣味,她自己扎实的储备,中国的、西方的,还能给课程增加不少广度和深度。所以秦安郡听梁琇讲课,仿佛是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铺展开一副长长的卷轴,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自然,有中国,有外国,都是用优美的语言写就的,时不时还有对应的英文说法。
其实秦家二楼有几间屋还空着,非常适合当教室。但是考虑到秦安郡活动还不是太方便,所以“教室”就安排在了秦家客厅,这样免去了她爬楼梯。秦家的家仆给搬了张大桌子,两张大椅子,离窗也不远,又不晒又亮堂,还能看到秦家的花园。
秦安郡以前觉得教会小学里的老师们教得就挺好。在家这段时间,原本她生怕被同学们落下去。但是她现在已经不想再回学校了,她想天天听梁小姐给她讲世间万象。
而且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光不会被同学们落下,甚至比他们知道的反倒多了起来。前两天小同学彭诗章又给她打电话,秦安郡在电话里把梁小姐讲的内容说给彭诗章听,电话那边一个都没听过!放下电话,秦安郡不禁得意起来,连跟秦则新说话,都和颜悦色了好几分。
几节课下来,秦安郡已经被彻底征服。
秦则新本来要么跟爷爷秦世雄在二楼书房,要么跟奶奶池沐芳在一楼客厅,天天捣鼓自己的那些宝贝玩具。玩具里车船枪炮的,应有尽有,都是爷爷、叔叔,还有其他来做客的长辈们送的。尤其祁延龄叔叔送的带着铁轨的小火车模型,正是他的心头好,拆了装装了拆也不嫌烦,成天推着跑,玩得不亦乐乎。
结果梁小姐来上的第一节课里,本来秦则新正在不远处把倒出来的玩具重新摆回盒子,听着听着就被吸引住了。
后来,他干脆去找了把大椅子,费了好大劲推到他姑姑秦安郡身旁,然后爬上去正襟端坐着,眨着眼睛也跟着听了起来。
小家伙怕姑姑赶自己走,一言也不敢发,听得入迷时,会双肘够着桌边擎着脸,呵呵地笑起来。一看姑姑瞪自己,又会赶紧捂住嘴。
池沐芳有时候会看书看报纸,有时候喝点茶。她不爱跟别人家的太太们打麻将,逛百货,她更爱静,坐在客厅里看园子的四季,也不会觉得无趣。
梁小姐来上课时,她时不时也有一耳没一耳地听几句,但是并不打扰。她更爱看两个孩子在梁小姐身边的样子。
有几次秦世雄从二楼书房下来,俩孩子时而凝神谛听,时而开怀大笑。自己的妻子端着茶杯看着听课正起劲的小姑侄俩,一脸慈爱。
他已经很久没在家里看到这样的景象了。
是梁小姐来了以后,才有的。
如果不是池沐芳那日跟他说,梁小姐是梁壑青的侄女,他根本不会去关注一个家庭教师。
但是梁壑青的家人就不一样了。
梁壑青是当年闻名湖湘的女教育家,早年参加过同盟会,后来在湖南办女子学校,招了很多女学生。有些家境不好的,也收留,可以说是毁家兴学,学校先后出来过一批了不起的女子。
然而当地士绅看不惯。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却抛头露面,甚至出去闹革命,长此以往那还得了。梁校长渐渐成了他们的眼中钉,最终被民团诱杀,学校随之解散。但是梁校长却一直被当地老百姓感念至今。
秦世雄已经从湖南出来很久了,他的二弟秦渡还留在湖南老家。秦世雄发达以后,出资帮助秦渡在当地办了家钨矿开采场,多年前便颇具规模,比起幼时吃不上饭的光景,生活已经是当年想都不敢想的了。上海沦陷以前,秦渡还经常来沪看大哥。沦陷后,到处打仗,兄弟俩已经有几年没见面了。
梁校长的事迹,就是秦渡有一次来上海,讲述家乡事时,说给哥哥听的。秦世雄觉得这是位了不起的女杰,池沐芳更对这样的巾帼英雄敬仰得不得了。没想到竟能有这样的机缘,秦家人能得梁校长后人的教诲,真不能不说,是一份让他们心生荣耀的幸事了。
秦则新一开始害怕姑姑会赶走自己,毕竟是为姑姑请的老师。但他渐渐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姑姑从来也没赶自己,而且梁小姐好像也很喜欢自己。所以秦则新胆子越来越大,会时不时地提问题。
这天,梁琇在讲《庄子》的时候,提了句‘入乡随俗’也是最早出自《庄子》的。
秦则新问,“梁小姐,什么是‘入乡随俗’呀?”
秦安郡乜斜了小侄子一眼,逗他道,“秦则新大学问家连‘入乡随俗’都不知道呀?”
秦则新脸上开始憋起了红,嘟了嘴委屈巴巴。
这时客厅门开了,梁琇循声望去,是一个英挺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梁琇见他匆匆和池沐芳打了招呼,没做停留,好像有要紧事。那人瞧见她正回头望向他,便朝她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大步上楼了。
梁琇也礼貌地点头回应了下,片刻后才想起来,这是秦家三少爷,秦定邦。她没再理会,继续给孩子们讲内容。
梁琇特别爱看秦安郡逗秦则新,笑着说,“入乡随俗,就是一个外乡人,到了一个新地方,就要尊重适应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说着,她伸手揉了揉秦则新的脑袋,“能当这个意思讲的,不光有‘入乡随俗’,还有‘入境问禁’、‘入国问俗’。”
在秦则新提了比较简单的问题后,梁琇会就此做一些延伸,这样秦安郡也会因为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有更多收获。
“入乡随俗”秦安郡知道,但是后两个她就没听过了,于是严肃了起来,问了是哪几个字,然后就给记到了一个厚厚的小本子上,不会写的字就请梁琇给补全。本子里的这种知识,已经越积越多。
这本子是梁琇专门送给秦安郡的。梁琇小时候就有不少这样的本子,爸爸妈妈给她讲的,她都记了下来。厚积薄发的力量太大了,她在考燕大的时候,就曾深刻地感受过。
“外国人生活里也有同样意思的话。比如说英语里的‘入乡随俗’就叫‘WheninRome,doastheRomansdo’。”
然后梁琇把这句话给两个孩子写了下来,挨个单词讲意思教读音,还带着念了好几遍。
“你们两个说,这个Roman我刚才说是什么意思来着?”
“罗马人!”小姑侄俩齐声说。
“太棒了,都记住了。”梁琇很开心,真是两个聪慧的孩子,记性好,说了就能记住。她接着道,“但是你们知道么,德语里也有Roman这个词,长得和英语的这个‘罗马人’,一模一样。”
“也是‘罗马人’的意思么?”秦安郡问。
“在德语里就不是啦,要不要猜一猜?”梁琇鼓励道。
两个孩子怕猜错,一齐摇了摇头。
“是‘长篇小说’的意思。”梁琇笑着说出答案。
“啥是长篇小说?”秦则新转脸问向他姑姑。
“就是很长的小说,很厚的书。”秦安郡还给比量了一下。
“哦,一个是人,一个是书,差好大啊。”秦则新感觉很新奇。
秦安郡接着问道:“怎么英语和德语里有长得一模一样的词,还不是一个意思呢?”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梁琇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给他们讲这么复杂,最后还是说了一点,“因为英语和德语都属于印欧语系,而且同属日耳曼语族。所以语言发展过程中,会有很多交叉的东西。”
“哇!”两个孩子觉得好深奥,都没听懂。
池沐芳本来正眯着眼看杂志,此时也禁不住转头看向“教桌”,“梁小姐连德语都会?”
“我父亲当年在德国留学,当时柏林生活费用低,我们一家四口就都过去了。我在那呆了几年,多少懂一点。”梁琇微笑答道。
“梁小姐真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啊!”池沐芳不禁感叹,“以后太平了,两个孩子也得让他们多去些地方,多走走。像梁小姐这样多好,真令人羡慕。”
这是池沐芳的真心话,孩子们如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应该就会成为梁小姐这样的吧。
秦安郡刚还看着母亲和梁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可一听到“多走走”,就默默地低下了头。
梁琇看在了眼里。
这个心结是一定要解开的。
“安郡,为什么没精神?”
“没什么。”
“不想出去‘多走走’?”
秦安郡和池沐芳俱是一怔。
“不想,我这样的,出去会被别人笑……”秦安郡的声音越来越低。
梁琇心被扎了一下,可眼前这个小女孩如果学不会面对这注定伴随终生的伤痛,那恐怕,连走出秦家的那两扇宅门都难了。
“你怕被别人看,别人笑?”
“嗯……梁小姐,我们还是继续上课吧。”
梁琇没理她的请求,神情严肃起来——
“你说,你出一趟门,所有人,都会看你么?即便有人真的注意到你,他们都会笑你么?”
“……”秦安郡又愣住了,消化了一下话里的意思,随后微微摇了下头。
“好,如果真碰到取笑你的,想看你的热闹,你就要顺他们的心意,让他们看到你的热闹么?”
秦安郡慢慢擡起了头。
梁琇伸出手,握住小女孩的手,让她感觉到力量,语气愈发柔和——
“安郡,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大多在忙自己的事。我们其实只在亲近的人心中重要,而在别人的眼里,却都只是面目模糊的过客。就像,你还能记住从小到大在马路上看过的、公园里遇见的、爬山时碰到的所有人么?”
“我们不要在意别人有没有看自己,或是怎么看自己。那是把自己的幸福和价值,寄托在别人的眼光上。记不记得我前两天带你们念的古文?仰无愧于天?”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语出《孟子·尽心上》。?”秦则新见姑姑默不作声,小声给说了出来。
秦安郡这次听着侄子的抢答,并没有说他。她知道是这一句,就在话到嘴边的一瞬间,她突然觉出这话里的意思,好像和她是有关联的,她顿住了。她对这句古文的体会,好像开始更深了。
梁琇微笑着朝秦则新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们坦坦荡荡的,先把自己做好,之后,就能慢慢生出最坚硬的铠甲,足够防御外人的冷言和冷眼。到那时,别人再怎么看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梁琇揉了揉秦安郡的手掌,“你可能会惊喜地发现,当我们自己成为明珠的时候,别人自然也会把我们当成宝,甚至我们曾经所受的伤,也会成为被人尊重的一部分。”
“所以,安郡你明白了么?如果一定要改变,也是要让别人的眼光,因我们而改变,而不是我们的心情,随别人的眼光去浮沉。这里面所有的关键,就是……我们,要做好自己。”梁琇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小小肩膀,“何况,我们小安郡都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哪还用得着再去在乎别人,是如何想的呢?”
秦安郡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
“安郡,我知道,你的脚上的伤其实比你心里的伤好得快。好山好水好风景在那里,它们不是只欢迎活蹦乱跳的人,它们也在等候哪怕身体受了伤,却依旧爱学习怕落后,昂首向前,不在乎旁人眼光的——小安郡啊。”
池沐芳本来听到梁琇开始跟女儿说伤处时,紧张得心都揪到了一处,可整番话听下来,却越来越动容,等听到最后那句话时,她终于把脸转向了窗外,两行热泪滚淌了下来。
梁小姐,的确是安郡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