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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8章 “梁小姐会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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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梁小姐会武么?”

    天暖了起来。虽然晚上还有凉意,但白日里,尤其午后,温度已经非常宜人了。一开窗,微风就裹着嫩叶的清新扑进屋里来。

    秦定邦在窗前站了会儿。路边的梧桐新叶已经展开,上海一进四月,到底比三月更有春天的样子。

    会计刚把账本送给他看了,要不叫打仗,盈利情况会远比现在好得多。他在脑中理了理,今天要办的事,他都处理完了,那些处理不了的,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结果的。他随手拿起放在唱机旁边的唱片,看了看,又放下。

    “三少爷——”张直敲门。

    “三哥,我!”张直话没说完,詹四知就挤进了屋,“三哥,我找你有个事。”每次来,詹四知差不多都是这句开场白。

    “嗯,你说吧。”秦定邦回头看了他一眼。

    “三哥,我记得你有一本公共租界的地图册,叫……”詹四知说着,从兜里掏出了张小纸条,照着念道,“叫《上海市行号路图录》,是不?”

    “嗯。”

    “三哥能借我不?”詹四知面露期待。

    “为什么?”秦定邦又转身望向窗外。

    詹四知轻车熟路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三哥,这个月我要去采访,有这个地图,我找地方方便。”他工作的那家报社虽小,也总得发文章,版面上不能开天窗。

    “有空到我这借,为什么不自己买一本?”秦定邦没回头。

    “三哥别提了,我去买过了,但是没了。说是法租界的册子要开始上货了,可我要的是公共租界的啊。”詹四知显得很有些挠头。

    秦定邦相信詹四知真去书店找了,但也能猜出他肯定只去了离詹家最近的那爿店面,其他家的有没有就不管了。

    有时候也不知他到底是在耍小聪明,还是懒到一定程度反而显得呆。

    不管怎么说,看来是用做正经事的。

    “在我家了,是等我明天带过来你找我拿,还是一会儿随我到我家取?”

    “三哥,还是早点好,但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去。而且……”詹四知脸上堆起了褶子,很快皱成了颗核桃,“上次大水师傅给我们家做的饭,客人们赞不绝口。我爹说要去谢谢你们,可我一小字辈的,今天也没带礼品,要是遇到秦伯伯,多失礼啊。”

    “我父亲去朋友家了。”

    秦世雄今天一早就被伍泊舟叫去,他们老哥俩年龄大起来了,聚得就多起来。这次到这家聚,下次就到对方家里聚。

    秦定邦拿起风衣,“跟我走吧,我今天忙完了。”

    詹四知心下雀跃了起来。他特别喜欢看秦宅大门旁边那棵几十年的大樟树,壮实有力量,仿佛天塌了都有它先撑着。樟树旁边的玉兰花,开起来更是好看极了,满树雪白,遗世独立一般。要是再过段时间,秦家花园里的荷花也会开,那个荷塘他小时候去玩过,还脚滑掉下去一次,喝了好几口水,幸亏秦三哥眼明手快给他拎了出来。

    他爸爸时不时跟他念叨,秦老爷子当年真会挑,买下了这么好的一片宅院。他们詹家,房子不小,院子却只能勉强停下那辆车,更别提花园了。

    秦定邦和詹四知走进客厅后,发现今天家里有客人。

    “阿姨们好!”詹四知先跟两位长辈见了个礼,他不认识伍兰舟,就一齐称呼了。

    池沐芳正和伍兰舟在聊天。秦定邦能看出来母亲心情很舒畅。还有两个背对着他们的,有一个是秦安郡,闻声正把脸贴在沙发背上望向他和詹四知。

    “伍阿姨好,”秦定邦跟伍兰舟问了好,“母亲,四知找我拿东西,我们先上楼了。”

    “先别急着走,给你们介绍个人,”池沐芳脸带笑意,“这位,是梁小姐。”

    另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缓缓站起身来——

    “你们好。”

    下午的阳光温暖炫目,从云彩后一股脑涌了出来,穿过客厅的落地窗,倾洒在梁琇的脸上,梁琇瞬时眯起眼睛,几不可察地躲了一下,之后转脸看向他们。

    她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裙子,外面是一件蜜合的薄毛衣外套,之前那头长发一到南市就剪成齐耳短发,几个月过去,还是没能够得着肩。

    “梁小姐,这是詹家小少爷,詹四知。”池沐芳介绍道。

    “詹先生好。”

    “这是我的三儿子,秦定邦。”

    “秦先生好。”

    “梁小姐好。”

    秦定邦和客人寒暄完,正欲上楼,怎知詹四知却并没跟着他。他转头一看,这人嘴巴张了半天,伸着一个手指在耳边晃了好几下——

    “梁琇!你是梁琇!”

    梁琇愣住,不知道这位詹先生是怎么认识的自己。

    “我也是燕大的啊,我是新闻系的。”

    梁琇跟新闻系的都不认识,也压根没料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一个校友,只能再次点头致意。

    “阿姨们不知道,梁琇是我们燕大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优秀得无以复加。”詹四知擡高了声音。

    “詹先生谬赞。”梁琇有些尴尬。

    怎知詹四知就像开了话匣子,“她是梁平芜教授的千金,梁平芜教授是我们燕大著名的学者,在美国和德国都留过学,我还去听过梁教授的演讲呢,真是醍醐灌顶。对了,梁琇还是大名鼎鼎的教育家梁壑青的侄女。梁琇,我说的对吧!”

    詹四知显得兴奋又得意,仿佛让长辈们知道自己曾和如此优秀的女孩同校读书,与有荣焉。他眉眼飞扬,急切地想得到梁琇的回应。

    这些事,梁琇自打从北平逃难出来,就再也没被人提起过。事实上,她自己,无论在北平,还是在上海,都不会主动提及。

    但是今天,一屋子除了伍院长尚且算熟识些的,其他人全是初次见面。如此突如其来地,被一个知晓自己的陌生人,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足够算作私隐的家族事,她感到不适,甚至有被冒犯到。

    所以,她只礼貌地微微抿了抿唇,并没有回詹四知的话。

    秦定邦看了眼梁琇,拍了把詹四知的肩膀,往楼上指了一下。

    詹四知这才意犹未尽地打断了话。

    梁琇心里谢天谢地,这人可终于住嘴了。

    于是,该上楼的上楼,该聊天的接着聊天。

    梁琇见到秦定邦的第一眼,其实有一闪而过的熟悉感。但也就那么一闪念,并没放在心上。她温和地看向秦安郡,“恐怕我要看一下安郡小姐的课本,再确定怎么一个讲法。”

    “我去给你拿!”秦安郡雀跃道。

    自打第一眼看到梁琇,秦安郡就喜欢这个姐姐。

    她看到梁小姐一见她就跟她笑,笑眼弯弯,里面盛满让她莫名心安的能量。所以她主动坐在了梁小姐身边。越听梁小姐说话,她就越觉得一定要让梁小姐做她的老师。她喜欢梁小姐说话声音清润,喜欢她不疾不徐的娓娓道来,喜欢那些话听起来好有见地、好有道理。

    她甚至还想像梁小姐,哪怕一句话不说,也能散发出沉静的力量和光芒。

    尤其刚才听到四知哥哥的话,天啊,梁小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那么多。

    她一定要留住梁小姐!她要快点让梁小姐看到课本,不让她多等一刻。

    自打受伤,秦安郡还从未这么急切地想要快些行动。

    只有她知道课本放在哪,她撑起拐杖就往沙发外面蹦——双拐架着,用一只脚蹦。

    然而动作太大,没蹦两下就失了平衡,一支拐杖在瓷砖上打起了滑,顺带着整个人也被拐杖扯开向前扑出去。

    秦安郡大叫一声。

    正在楼梯上的秦定邦闻声立即往下冲,但没几步就顿住了——

    他看见那位梁小姐飞身而起,箭步跨到安郡身边,一把捞住妹妹的腰,让她用未受伤的脚站立住,伤脚因而借力向身侧微一扬,躲过了着地的力道。最后两个人都稳稳站住,顷刻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秦安郡吓得直接瘫倚到了梁琇的怀里。

    梁琇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了。”

    一场危机,无声化解。

    “三哥,咱们过去看看吧。”詹四知有些没缓过神。

    秦定邦又站在楼梯上往妹妹那边看了看,“不用,没事了。继续上楼吧。”

    刚才的惊险秦定邦都收在眼里,他只觉得眉心一跳,这女子竟能在扶住妹妹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抓住差点被孩子甩出去的拐杖,“梁小姐在学校就会武么?”

    “啥?会啥舞?”

    “她有身手?”

    “这我倒是不清楚,梁琇是我们的女生皇后,会啥都不奇怪。”詹四知回忆道。

    “皇后?”

    “其实是很无聊的说法,都是男生背后叫的。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女生,会被男生们在背后谈论。梁小姐样貌、家世、学识都很出众,自然是男生们关注的焦点。但是梁小姐心思都在学业上,她才不会管这些无聊的事。”詹四知好像还沉浸在回忆里。

    “你也谈论过她?”

    “谈论也没用,人家看不上我。好多人都追求过她,给她写诗、写信,梁小姐理都不理。我不是退学了嘛,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詹四知有点不好意思,“三哥你也知道,我当时从北平跑回来了。”

    他摸了下鼻子,“其实主要是北平那鬼气候,哎呀真是……我流了好多次鼻血,从来也没经历过那么干燥的天气。成天口干舌燥,皴脸皱皮的……”说着,他又擡手摸了摸脸,“我怕出师未捷身先死,跟我爹说念不下去才逃回上海的。我爹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念得动,反正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秦定邦连头都懒得摇,加快了上楼的速度。

    池沐芳坐在沙发上,好久才拢住了神。这些年家里出了太多事,她的神经没有哪刻不是紧绷的,刚才那一下,脑中的弦差点断掉。那一幕简直不敢回想,安郡的腿这小半年好不容易恢复到现在的程度,要是再杵到地上摔上一跤,这只脚真就彻底废掉了。那这孩子还有盼头么?

    梁小姐真是安郡的贵人呐!

    这么优秀的姑娘,她们夸她,她回应得谦恭有度,没有半分骄矜;一说到如何讲课,又头头是道,让人信服。自打坐下,就一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哪成想,原来是这么好的家世里出来的大家闺秀。这样一想,这姑娘的品格风采,都可以解释了。

    尤其当听到梁壑青三字的时候,池沐芳更是心生感佩,等世雄回来了,一定要跟他说,梁壑青梁校长的侄女,要来教咱们安郡了。

    结果刚这一下,她被吓得彻底懵住,好多要说的话,都被惊飞了。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话——“梁小姐,你一定要过来,我们安郡,只能你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