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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16章 “不是,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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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不是,家里人。”

    秦定邦第一次看到梁琇这个样子。

    这个印象里一直飒爽果敢的姑娘,现在正对着一盆花在哭。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她怎么了,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带你去医院吧。”秦定邦看到她额头一直在往外渗着汗,脸上不见一丝血色,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颤。

    梁琇擡手抹了两把泪,“不用。我饿了,胃疼。”

    她确实是饿了,她觉得她的胃,正在慢慢吃掉她。

    秦定邦轻叹了口气,“走,我带你去吃东西。”

    “不用,秦先生已经看到我安全进了屋。你回家吧,要不然秦夫人该担心你了。”

    “走吧,再不吃东西,胃就要彻底坏掉了。”看她这么犟,秦定邦心底渐渐生出了焦躁。

    就在此时,窗外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叫卖声,“卖粥嘞~~”

    是糖粥担!

    梁琇缓了缓,努力收起眼泪,朝秦定邦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秦先生,我有吃的了。”说着推开窗户,朝楼下喊了声“我要买粥。”

    随后她赶紧转过身,把报纸放回桌上,又熟练地取出一只小锅,放在一个拴了绳的小篮子里,又往篮子里放了点钱,沿着二楼的窗户把小篮子顺了下去。

    秦定邦跟着走到了窗前,只见外边的路上有个上了岁数的男子,正挑着一担吃食。刚才就是他的叫卖声吧。

    “今天卖什么粥呀?”

    “今天是糯米莲子粥。”

    那人擡头答道,身边又走过一个油饼挑子,梁琇并没有喊停,看来现在是不想吃油饼。

    “给我来一份粥吧。”

    “好嘞。”

    “小姐,还有烫山芋呢,要不要?”

    梁琇转头看了眼秦定邦,“要两个。”

    两人都站在窗前,他离她很近,屋里的灯光照在她侧颜上,能清楚看到她瓷白的脸上,有婴儿那样的细细绒毛。

    梁琇就像从井里往外提水一样,把装着粥和山芋的小篮子一下一下拽上了二楼。

    梁琇收拾了下情绪,她不能放纵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今天她曾不止百遍地在心里问,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命,但就在刚才,她想明白了,她得让更多的好人能长命。一味地悲伤,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秦先生,你吃饭了吗?”

    其实秦定邦也没吃晚饭,他本来打算晚上回家吃的,结果一进家门母亲就说梁琇没去。他急着赶过来确认情况,被她这么一问,还真有些饿了。

    “没吃。”

    “那正好了。秦先生不嫌弃的话,喝点粥吧。”梁琇转身去拿碗和勺子。

    她让秦定邦坐下,然后把窗边的那把椅子搬到了书桌旁,也坐了下来。她先给他盛了一碗粥,接着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然后往他手里放了那个大一点的山芋,她捡起剩下来的那个小的,朝他道,“凑合着吃点吧。”

    粥有点烫,梁琇一边搅和着粥,一边朝碗吹气。舀起一勺,抿了一口,还是有点烫。于是她放下勺子,开始剥山芋。她把手捂在山芋上,好像是就着山芋的温度暖了暖手,又把山芋在手里抟了几下,之后再一点点撕掉红色的皮,直到里边的黄灿灿都露出来。她闻了一下,漾出了满足的笑,竟然还有两个小梨涡,之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弯着眼嚼了起来。

    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暖暖的山芋进了胃,胃里的窟窿像被扔了根肉骨头的恶犬,调转脑袋朝食物狂吠而去,暂时放过了奄奄的她。她感到身体的中间,不再像刚才那样仿佛要塌陷般地把她吞噬了。

    她正嚼着,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忽略了秦定邦,一擡头才发现,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秦先生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梁琇微微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

    秦定邦喝了口粥,很甜很糯,像小时候娘给他熬的那种粥。

    “好喝。”

    他们两个人把这一小锅粥都喝光了。

    这时候,梁琇的脸上,才终于浮出了一点好气色。

    秦定邦要出发的时候,梁琇让他等了等。她从桌边抽出一张干净的十行纸,把秦定邦没吃的那个山芋给包了起来。

    “我尝了,这个山芋很好吃,你带回去尝尝吧。”

    “好。”秦定邦接过了山芋。

    路过楼下的时候,秦定邦看到一个模样精明的中年女子,正狠狠拍打着一个男童的屁股,“让你调皮,我让你调皮,你是长了猫爪子吗你去薅电话线?你真要气死你妈啊!”

    想来,这应该就是安郡所说的房东方太太了吧。

    孩子并没有哭喊,看到秦定邦走下来,还尴尬地转过了脸,仿佛他只是暂时慷慨地把自己交给母亲,好让她尽情地出一出气。

    “梁小姐没事,母亲不用担心了。她晚上有急事耽误了,刚刚赶回去。房东太太的电话坏了才打不通。”秦定邦一回到家,就把情况说了一下。

    听完这话,家中等待消息的几个人都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池沐芳便让孩子们都去睡了。

    “你刚回来时妈妈光顾着梁小姐的安危,忘了问你吃没吃饭。刚刚我让张妈准备了,你吃点吧。”

    秦定邦本想说自己吃过了,看着张妈已经从厨房把热气腾腾的粥端了过来,不能拂了长辈的心意,于是坐在餐桌旁,又喝了几口。

    这是张妈新熬的赤豆薏仁粥,还加了糖,是用心熬的。可他觉得,没有梁琇的糯米莲子粥吃着舒服。

    秦定邦上楼回了屋。

    挂大衣的时候,手触碰到了兜里的一团软。那是还带着余温的山芋。他把它拿了出来,整个山芋被十行纸仔细地包好,纸的两头还给拧了一下,所以不会黏到手,也没有粘到衣服。他打开外面的纸,山芋胖胖的红红的,比梁琇吃的那个要大。掰开一看,里面也是黄澄澄的,散发出一阵温暖的香气,他从中间咬了一口。

    他嚼了几下,渐渐皱起了眉。只是软,并不甜,里面还有一条一条细细的筋,比起小时候吃过的好山芋,这简直是没长开就给挖出来的。

    秦定邦想起梁琇刚才吃山芋时的陶醉模样——这是饿极了才觉得好吃,还是已经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但他依然把整个山芋,都吃完了。

    第二天一早,秦定邦去码头之前,先让张直把车开到了五马路的德国诊所。诊所里施大夫和小助手看到只有秦定邦和张直来了,俱是面露惊讶,往他后身后望了一眼,确实没看到池沐芳。

    “秦先生,您这是要过来给谁看病呀?”小助手开口问。

    秦定邦想了一下,“有治胃病的药吗?应该是吃饭不及时,现在很严重。”

    小助手一听,赶紧翻译给施大夫听。

    施大夫一边听一边点头,深邃的眼睛里有种尽在掌握的气场。听完小助手的翻译,他回身转向了药架子,一下就找到一瓶写满密密麻麻外国字的药。

    施大夫把药放在桌子上,说一句,让小助手翻一句。

    ——这个药要在饭后一小时服用,那正是胃酸分泌最旺盛的时候,可以中和一下胃酸,缓解胃的灼痛。

    ——胃病不能拖,要赶紧治,否则会变成更严重的病,更痛苦,而且可能就没法治了。

    ——最重要的是养,要按时吃饭,不要吃冷的,不要吃硬的。如果不注意保养,不管药多好用,病还会加重。

    施大夫说完之后,把药瓶向秦定邦那边推了推,仿佛是在等他回应,确认他听没听明白。

    秦定邦若有所思,付了钱之后拿起药瓶,朝施大夫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诊所。

    张直给秦定邦拉开车门,“三少爷,你胃疼?”

    “不是,家里人。”秦定邦答道。

    一回到公司,秦定邦就开始处理各种事务。刚刚会计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账目的问题,秦定邦听着会计说话,但眼睛,却总看到桌上的这瓶药。瓶身很多都是字母,个别的上面还带两个点,又不全是英文的模样。组合到一起是看不懂的,他猜想写的应该是成分和用法了。瓶底还有“30”的字样。他想,他可以把药放到母亲那里,等下次梁琇到秦家给安郡上课时,顺带把药拿走。

    但施大夫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起——胃病不能拖,这个药可以缓解胃灼痛。

    会计走了后,他拿起这个药瓶,轻轻晃了晃。药片撞击着瓶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一共三十粒,一天三粒,也就十天,够治病么?

    梁琇现在给安郡上课的时间愈加不规律了,下次来秦家还不知什么时候。她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忙碌,忙到她分身乏术。他又回想起昨天她被胃痛折磨的情景,她平时都是腰板笔直,一派有风骨的模样,可昨晚她喝粥时,一只手用勺舀着粥,另一只手却在桌下抵着胃,后背甚至有一点微微蜷起,这是难受得紧了。

    这时张直敲了敲门进来,“三少爷,上次码头打架的那两条船说是已经和好了,两个船老大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秦定邦点了下头。

    张直正欲离开,见秦定邦又擡头看他——

    “我一会儿出去一下。”秦定邦开口道。

    “需要我开车吗?”

    “不用。”

    其实,秦定邦也不确定梁琇到底在不在家。

    他按照昨天的路线先开到修齐坊的弄堂口,巷子很小,他把车停了,然后往梁琇租住的地方走去。

    上午的弄堂,满满的人间烟火气。走进梁琇住的那个小院子,他又看到了上次大喊冲杀的两个小男孩,还记得梁琇叫这两个孩子叫小六、小七,应该是一大一小亲兄弟了。还有其他几个没见过的,一起在院子里奔跑大叫。

    秦定邦擡头望向梁琇的屋子,窗户是开着的,应该有人在。可此时,他却生出了一些踌躇。他站在那里,手在大衣兜里握了握药瓶——没有提前打招呼就贸然来访……毕竟这是个独居的姑娘,是他唐突了。

    秦定邦正欲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楼上窗户里,从窗台花盆旁边探出一张小孩子的脸,正望向楼下那群疯跑的孩子,时不时朝屋里回头,好像在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