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姐姐,你不觉得他有些像……”
“这位先生,你是找梁小姐的吧。”
一楼传出粗嘎有力的女子声音。秦定邦把目光从窗户移开,说话的是昨天打孩子的那位女子,应该是方太太了。
他没有回话。
“梁小姐在家呢。”方太太打量着秦定邦,脸上露出殷勤。
这时,楼上的小孩子好像听到了楼下方太太在跟秦定邦说话,转身朝屋里喊了一嗓子,“小姨!你看楼下有人找你。”
秦定邦闻声擡头,看到梁琇从孩子的背后探过身来,好像一眼看到了楼下站着的他。
“秦先生?”随后,梁琇转身“噔噔噔”地下了楼。
秦定邦看着梁琇一路小跑来到身前,微微气喘,脸上没什么血色,黑眼圈有点重,一副没休息好的样子。
“秦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站定后看着他,像是正在好奇,他今天怎么又来了。
他移开眼睛,想把药掏出来,递给她就走。
但梁琇反倒想起了什么,她一拍脑门,“秦先生,我有一本《中国名画第五集》,本来答应了安郡带给她的,但是很不好意思昨天爽约了,这两天仍然是脱不开身。我知道安郡挺想看的,你帮我带给她吧。”梁琇转身就往楼上走。
秦定邦还站在那。
梁琇回身看向他,“秦先生是过来拿一下,还是等我拿下来给你?”
秦定邦顿了一瞬,一眼便看到方太太正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如果他不动位置,看样子,这个房东太太说不定还会走过来搭讪。
他跟着梁琇上了楼。
走进屋里才发现,那个探头探脑的男孩正在窗边的椅子上坐着,美美地啃着一个油饼。在梁琇的床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两腿够不着地,悬空地晃荡着,手里的油饼吃了一半。
秦定邦站在门口等着梁琇去拿给秦安郡的书。那个男孩看了他一眼,继续啃着手里的美味。但片刻后,像发现了什么,突然又擡起头接着看向他,忘了手里还有油饼似的,眼不错珠地盯着他的脸。
秦定邦眉心微蹙,不解这初次见面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倒是女孩先开了口,“不要那么盯着人家,不礼貌。”语气不容置喙。
男孩“哦”了一声,依言低下了头,但还是忍不住又拿余光扫向秦定邦。
本来秦定邦想着送了药拿了书就走,结果被男孩这么行了一通“注目礼”,他不由地也多看了这孩子几眼。
这是个俊俏的小男孩,很瘦,浓浓的眉毛,乌溜溜的眼睛,透出一股机灵劲儿。
有点招人喜欢。
不知为何,对这个男孩,秦定邦竟生出一点亲近感,他走进屋里,靠在桌边笑着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一听这人和他说话,又擡头打量了会儿眼前这个高大硬朗的男子,仿佛在寻找与确认般,“我叫……向澧。”
秦定邦脑中某处有根弦被刮了一下,“噌”地一声。
“他叫小李!”啃着油饼的女孩脚不再晃,一下从床边蹦了下来,几步走到男孩身边,警惕地看着两个人。
“哦,对,我叫小李。”男孩带了几分怯意,瞟了一眼女孩。
梁琇笑着把那本画册递到了秦定邦的手里,“这是姐姐,叫小元,这是弟弟,叫小李。这是一对亲姐弟,我们难童院的,去年从北边接过来的。”梁琇向秦定邦介绍道。
一双孤儿。
这时,男孩像怕再被姐姐凶,转身扶住窗边,又接着看楼底下的小六小七他们。
孩子一回身正要跟姐姐说话,不承想碰到了身边的秋海棠,一下子打掉了一片叶子。
“啊!叶子掉了。”男孩先是吓了一跳,随后满脸愧疚,就像弄坏了一件心爱之物,“小姨……我把它碰坏了,刚才本来好好的。”
这是个敏感的小男孩,还有点小小的担当。
梁琇赶紧摸了摸孩子软软的头发,“没事,我们可以把叶子存起来。”
她立刻蹲身捡起了叶子,然后回身望向桌子,“秦先生,你能帮忙把桌角的那个粉色本子递给我吗?”
秦定邦顺着梁琇的视线,看到身后桌角的日历旁,正放着一个粉色的小本子,厚厚的。他拿起它,本子的一角写着“梁琇”两个字,颇有点稚拙之感,封皮上还画着只有点像凤凰的奇怪动物,寥寥几笔,却很有神韵。
“谢谢。”梁琇接了过来。
这个本子是父亲梁平芜送给她的。小时候父母给她讲的东西她都会记下来,多年下来,记了好多册。逃难的时候却只带出了这本小的,其他的全都散落了。连带着她那些珍藏着的速写本,都丢了。当年她画了那么久的画,速写功夫了得,可惜一张也没留下。
“你看,小姨把叶子夹在这个本子里,过段时间我们再打开,它就干了,而且会变得像纸一样平。可以当书签,一直能存好多年呢。”
“是吗?”男孩面露惊奇。
“是呀。”梁琇一边说着,一边把叶子上的细水珠擦干,然后从中间翻开本子,正要放进去,这一页上的字便闯进了她的眼睛,只有一行——
Quinescitdissimularenescitvivere.
16世纪的一句拉丁语格言——不知掩饰的人,就不知怎样生存。
这是当年父亲教给她的。她照着父亲写在纸上的原话,歪歪扭扭地誊写到这个小本子上。
梁琇不禁失了下神,然后把那片叶子放在这一页平整地夹好。
“你看,这样就可以了。”她把本子递到了男孩面前。
男孩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本子,好像在安抚那片受了委屈的叶子似的,接着转过身,安心地又向楼下望去。
这时屋外响起了方太太的声音,“梁小姐在吗?”
“方太太什么事?”梁琇在屋里向外问道。
“哎呀,梁小姐能麻烦你过来看一下吗?小春有几个字实在是想不起来怎么写了,可我也不会呀。”
方太太身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小春躲在他妈妈身后,手里拿着个本子,正往梁琇的屋里张望。
“好呀。”梁琇一听又是这孩子功课出了问题,于是转向秦定邦,“秦先生我去给看一下。”
“好,你忙。”
梁琇刚出屋,又转回一步,“你们叫这位先生秦叔叔。”
“好。”男孩奶声奶气,答应得爽快。
女孩并没做声。
秦定邦被一股不知从哪生出的探究心推着,继续看向这姐弟俩。
男孩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啃了口油饼,之后两手背转到身后,还在身后上下颠着那半张饼,一副睥睨的神色,“唉姐,你看他们打得好傻呀。”
身旁的那个小姑娘听完这话也向窗外望去,“怎么个‘傻’法?”
“你看他们就那么追来追去,胡追一气,一点章法都没有,”说着,又咬了口油饼,“凑到一起玩,就要玩出一个门道来。”
秦定邦感到太阳穴被挑了一下,他刚想问“这话是谁跟你们说的。”
“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男孩接着说道。
女孩轻轻摸了摸男孩的后脑勺,“是这个道理。”
秦定邦深呼出一口气,放下那本画册,也走到了窗前,仿佛不经意地问道,“刚才这话是从哪里知道的?”
男孩不假思索道,“《百战奇略》,我爸教的。”
“你爸?”秦定邦眉头不自觉地紧绷,“……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向……”
“小李闭嘴!”女孩噌地火了起来。
“我们都不记得我们爸爸叫什么了,你这个叔叔好生奇怪,为什么上来就问我们爸爸!你是什么人?”女孩像一只炸了毛的小豹子,已经开始把秦定邦视为洪水猛兽。
秦定邦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两个孩童的脸上逡巡——
眉毛……
都是浓的,眉峰微微上翘,英挺却不霸道。
眼珠……
都乌溜溜的,没惧色,小姑娘的眼神里尤其有主意。
都有不太明显的美人尖……
细看下,小李的眼角,更是有一颗不明显的痣,和记忆中的那颗,越发靠近,直到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秦定邦闭上了眼睛,开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片刻后,他继续看向小姐弟俩,“你们知不知道……穆家岭?”
男孩眉头一下展开,眼神闪耀,刚想说话,却被女孩一把扯到身后,“没听过!”随即扭头就朝屋外喊,“小姨!你快来!”
这时候梁琇已经答完了小春的问题,一听到女孩的呼喊,赶紧返回屋子,只见秦定邦眉头紧锁,正出神地盯着面前的姐弟俩。
梁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屋里气氛的异样。
秦定邦收回目光,从兜里掏出了药,递给梁琇,“这个给你,每顿饭后一小时吃。”
梁琇接过药一看,愣了。这是非常难得的德国西药。且不说现下在上海有多难找,即便是找到了,一般人也买不起。
梁琇只觉得太贵重,“这我不能收。”又放回了秦定邦手里。
见梁琇不收,秦定邦直接把药放到桌上,“胃不好就要按时吃饭,不能吃冷的硬的。做不到这些,再好的药都没用。”
随后,拿起梁琇让他带给秦安郡的画册,走下了楼。
向沅在秦定邦走了之后,又把向澧给好一顿说。
向澧就是惧怕这个姐姐,被训得低下头,嚅嗫道,“我只是觉得秦叔叔……我……就觉得他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向沅瞪他,“你平时不挺有脑子么,怎么一到这位‘秦叔叔’脑子就不见了?你才见过他几眼?妈妈最后怎么跟我们说的?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再以后不要随便说话了。别人再问爸爸和妈妈,都要说不知道。听到没?”
向澧又“哦”了一声,闷头把剩下的油饼啃完,忽又擡头——
“姐姐,你不觉得他有些像……”
“哎呀油饼也堵不住你的嘴,食不语,别说话了!”
向澧有点委屈巴巴,但一看姐姐,只能听话地接着嚼,像只小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