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是救兵么?”
离开柴房时,他又迅速把门锁上,把那个看守摆放成一个侧身熟睡的模样,这姿势正好可以挡住脖子和胸前的大片血迹,远远一看,真就像是个睡着了的人。
这样,六个兵,分了五个孩子,有一个没分到的,在队尾保持警戒,梁琇则被他们夹在小队伍中间。几人猫着腰,弓着身,趁着浓黑的夜色,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柴房,离土匪寨子越来越远。
只听其中一人问,“向政委,你怎么知道这条路?”
“这条路之前摸过,因为难走,所以他们比较大意。”为首的那人答道。
梁琇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如何也没料到从土匪窝里逃出来,竟能如此顺利。但她仍然十分紧张,“我们这是往哪跑?”
“我们根据地。”那人回答。
梁琇心里正想着这算不算彻底跑出来了,没想到远处寨子里骤然响起了枪声、呼喊声、叫骂声,还有狗叫声。梁琇一惊,心道完了,这要是再被抓住,就真是有去无回了。
乌云翻卷,暴雨将至。在梁琇看来,这深山,这天地,就像一个逐渐缩小的口袋,成心要把他们困死在里头。
就在这时,对面山上也起了枪声。
梁琇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又来了一股什么势力!
为首那人让他们靠在山坡上不要动,他仔细听了听新响起的枪声,回身道,“自己人。”
梁琇一听,“是救兵么?”
“是,这个山头的土匪到头了。”
一听这人这样说,梁琇只觉得这下真有救了,脑袋一热,擡腿就要接着逃,结果慌乱中一脚踩空,整个人滚下了山坡。
她只记得,在往坡下翻滚时,草叶、树根划得她根本睁不开眼,山石像刀一样从她身上刮过。但她凭着最后的意识,愣是让自己咬紧牙关,没叫出一声。
因为她知道,要是她搞出动静把土匪引来,他们这队人就全完了。
醒来时,梁琇已经躺在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她发现自己的细纱裙子不见了,换成了一身干净的土布衣服,感觉身上好像有好几处包扎的地方,略微一动,浑身皮肉都疼。
一个陌生女子正坐在她身边。这女子穿着打了补丁的旧军装,笑容温暖。
梁琇甩了甩头,仔细去回想发生了什么。但记忆都是碎片,她还是不清楚到底如何到的这间屋子。
“你摔下了山坡,昏了过去,我们的人过去接应,把你们都救了回来。”这个女子拍了拍梁琇的手,“老向说你非常英勇机智,是你救了他们,我们要谢谢你。”
梁琇觉得自己还是有些发懵,但也明白自己才是被救的,“谢谢你们救了我,我其实没做什么,我都吓坏了。”梁琇一回想那骇人的情景,又紧张了起来。
“对了,孩子们呢?”梁琇突然想起来,还有几个私塾里被掳的小男孩。
“他们都很好,有两个没醒的,醒过来的都吃了东西。”女子答道。
梁琇听后放了心,但依然有点晕,她觉得自己可能磕到了脑袋。
“我叫成绮嵘,你可以叫我成大姐。”成绮嵘自我介绍道。
“成大姐,和我一起下山的那几个人呢?”梁琇不知道那几个伤员怎么样了。
“都挺好。”成绮嵘笑道。
两人正聊着,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妈妈,我们能进来吗?”
“进来吧!”成绮嵘笑着去开门。
门开了,进来了两个小娃娃。大一点的是个小女孩,扎着两条冲天辫,小一点的是个小男孩,跟在女孩后头,手里还抱着一支木头枪。
“妈妈,我们想过来看姐姐,爸爸说姐姐好勇敢机智,是我们的好榜样。”女孩一边跟成绮嵘说,一边望向了梁琇。
“成大姐,这都是你的孩子?”梁琇晕晕乎乎地问道。
这时,女孩先开了口,“妈妈,姐姐叫你大姐,那我们是不是要叫姐姐‘小姨’啊?”
成绮嵘笑道:“你们这样就把姐姐叫老啦!”然后她转向梁琇,“我和老向的,大的叫向沅,小的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
女孩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弄明白的辈分称呼没派上用场,有些失落。
梁琇看这小丫头伶俐大方,很有意思,揉着自己昏涨涨的头,“没事,叫什么都行,我就是你‘小姨’了。”
男孩擡头看向女孩,“姐,那我该叫这个姐姐什么呀?”
“你随我,也叫‘小姨’。”女孩笃定道。
男孩了然地点了下头。
成绮嵘看了眼两个孩子,笑着跟梁琇无奈地摇了摇头。
于是,梁琇在暴雨停歇前的三天里,在这一块小小根据地,被两个孩子喊了三天“小姨”。
梁琇主要是皮肉伤,等到第二天,出屋子就没什么问题了。成绮嵘带梁琇去见了那天救她下山的那个人,“这是我们的政委,也是我的丈夫,向长杨。”
“梁琇你好!你救了我们几个,没有你,我们可能就都被伏龙山的土匪杀害了。”向长杨郑重地向梁琇道谢。
“我才是那个被救的啊。”梁琇说道。
这个向政委应该就是那天逃跑时为首的人了。梁琇此时才看清他的模样,很高很瘦,但身形挺拔,五官硬朗,眼角还有颗泪痣。
“雨太大,山路不好走,我们已经派了战士去通知你们的镇子。等雨停了就把你们送回去。”向长杨给梁琇吃了一颗定心丸。
之后,向长杨跟她讲了关于这次事件的前前后后。她这才知道,原来这帮土匪并不是当地最大的一股,只是刚占了伏龙山这个山头。充其量只能算个草台班子,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寨子都没扎利索,以为插杆旗就能当霸王。
但是这帮匪徒却尤其狠,仅月余,就下山了数次,周围几十里以内的,都被他们祸害遍了,这次又蔓延着向更远处抢,一直抢到梁琇爷爷的镇子。这已经算百里开外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作得紧死得紧,很快就被红军游击队给端掉了。
后来,梁琇和其他几个小男孩,一起顺利地回到了家。
可是只这三天,她就喜欢上了那里。临出发前,成绮嵘给了梁琇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个孩子叫了三天的“小姨”,突然得知“小姨”要走了,还哭了一场。向长杨,还有另外几个一起逃出来的战士,都来给她送行。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祝福平安顺利,她久久无法平静。
在那个小小的根据地,梁琇看到了和报纸上对“赤匪”的描述截然不同的景象。
她看到了秩序,融洽,尊重,关爱,和来自老乡的真心实意的支持。尽管条件极为艰难,但是那种不畏牺牲,冲破黑暗向阳而生的力量,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那时她只有十八岁,连大学都没开始念,懵懵懂懂的,还并不明白,这三天的经历,对她未来的一生,将会产生什么样的意义和影响。
向沅就这样在梁琇的怀里,跟梁琇说了很多她看到的、听到的双亲最后战斗和牺牲的所有细节。梁琇默默地抱着孩子,一边听着一边无声地流泪,她觉得她的心随着孩子的话,碎成一片一片的。
当听到向沅说国民党后来还一直在抓他们的时候,梁琇猛地一惊。
这租界现在虽然不是国民党的天下,但依然容不下共产党。一旦向沅和向澧的身份被人知道了,那这两个孩子岂不是……梁琇只觉得脊背发凉,汗毛竖起。
肯定要赶紧想办法。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大姐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教室门口。
一看到梁琇正抱着向沅哭,赵大姐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了?”
“孩子想爸爸妈妈了,也戳到了我的伤心处。”梁琇赶忙解释。
“唉!”赵大姐长叹一声,“这造孽的世道啊。”
“赵大姐有什么事吗?”梁琇很少看赵大姐这么慌张。
“梁小姐你还在这,可太好了,我以为你下班走了。”赵大姐一拍大腿,“有个新来的孩子发起了烧,浑身烫得厉害!”
梁琇一听,立时也急了。那些小战士刚来的时候,梁琇知道有几个伤口感染的情况不容乐观。这一发烧很有可能是情况加重,搞不好会危及生命。
“赵大姐,我先跟小元说两句话,之后马上过去看。”
一听梁琇答应帮忙,赵大姐面容舒展了一点,应了声,就赶紧转身朝孩子宿舍跑去了。
梁琇扶着向沅的肩,飞快地对她说道,“沅沅,今天咱们俩的谈话,谁也不要告诉,也不要跟任何人说你们父母的事。租界里到处都是坏人,很不安全。你俩依然还是小元和小李,知道吗?”
向沅抹了把眼泪,“小姨放心,我明白。”
跟向沅相认了之后,梁琇就马不停蹄地和院里的同事把那个发烧的孩子送去了医院。医生给孩子清理了伤口,输了液,等慢慢退了烧,才算是把孩子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医生看了孩子的伤之后都觉得讶异,小孩子怎么能受这样的伤?梁琇只能急中生智给搪塞过去。但是,这帮小战士和外界接触得越多,引起的怀疑就会越多,他们的处境也就越危险。一定要想办法快点送他们出租界,去苏北。
朱维方和老冯他们这些天夜不能寐,正是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着这件事。梁琇把治完病的孩子送回院里后,赶紧跟朱维方汇报了医院的情况。大夫问的话让梁琇胆战心惊,生怕哪处没留够神就给暴露了。
朱维方跟梁琇交了底,“后天,后天一早,我们就能把这些孩子送走。”
梁琇一听,心里半块石头落了地。
往回走时,她路过怀恩院子里的那个树墩,不由自主地就跌坐了上去。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的精神绷得快到极限。坐下来,多少还能平定一下这大起大落了一天的心情。
她呆呆地望着院门外,路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偶尔有车驶过。一对母女慢慢走着,女孩正跟着母亲撒娇,其乐融融的。她目光追着二人,一直到看不见。心情刚随之平静了几分,却猛地想起,糟了!还要给秦安郡上课呢!
但已经晚上了,肯定来不及了,打电话,先要打电话!
她知道的最近的,现在还能用的,也就房东方太太的电话了。她焦急地冲出院门口去等黄包车,可等了好一阵却一辆也没看到。真是不用的时候满街都是,着急的时候一辆也等不来。算算怀恩离她住的地方也就隔了几条街,于是她干脆不等了,撒开腿便往回跑。
还记得路过一家糕饼店时,店里小伙计冷不防地吊了嗓子京戏,“嗷”地一声,她被吓得一扭头,结果脚下来不及停,一头撞上了个迎面走来的男子,把他碰了个大趔趄,帽子都歪到了脸上。她只得连连道歉,得亏人家没纠缠也没言语,摆摆手就让她走了。之后她一阵风般地接着跑,这才有了后头在巷口遇到了秦定邦。
昨晚秦定邦喝完粥走了之后,梁琇久久无法入睡。
向沅和向澧未来怎么办呢?父母都是游击队的,这两个孩子放在外边肯定是要被斩草除根的对象。在上海,不管是租界里的巡捕房,还是租界外的七十六号、日本宪兵队,哪个不是把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两个孩子这么小,一旦言语不慎,被人听了去,露了身份,哪还有命活?
而且,姐弟俩已经在这里呆了有小半年了,会不会之前就漏过马脚?会不会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他们?
梁琇越想越急,越想越怕。
肯定不能在这里继续这样下去,得想办法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梁琇盯着棚顶,尽管这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但现在她的神志却非常清醒。当年在根据地和向政委、成大姐还有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情景历历在目,不觉间,泪又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突然,梁琇回想起了向澧小时候——他有一把小木枪,当时只有几岁的小向澧对那把小木枪爱不释手,走到哪带到哪,没见离过身。
这孩子,可能爱当兵!
小战士们后天就可以脱离这片危险的地界,可不可以把姐弟俩和他们……一起送到苏北去?
梁琇仿佛终于在被困久了的黑暗屋子里,摸到了一柄门把手。
经过了一晚上的深思熟虑,今天一早起来,梁琇便匆匆赶到怀恩,跟朱维方汇报了向沅和向澧的情况。并跟他请示,可不可以把这两个孩子一起送往苏北。
朱维方一听这都是烈士之后,而且这种身份在上海,确实风险太大,当即同意。让梁琇先做好姐弟俩的工作。
前不久院里又来了一个初小老师,叫小丁。梁琇总是不收工钱,伍院长不好意思让她把时间都耗在难童院。有不嫌弃这里工钱微薄的,伍院长也给招进来。虽然不知道小丁老师能干几天,但是干一天算一天,多少可以把梁琇给解脱出来。
今天正好是小丁老师上课,梁琇没课。梁琇就找个理由跟院里打了声招呼,把向沅和向澧带回了家。
路上遇到了油饼挑子,刚炸出来的油饼,香气诱人。梁琇给每个孩子买了一张,他们开开心心地跟着她上了楼。
向沅的确是个嘴严的姑娘。昨天梁琇让她谁都不要说,她真就跟自己的亲弟弟只字未提。
一直到上午来到梁琇的住处,向澧才知道梁琇不光是老师,还是故人。向沅那时大一点,记得更清楚。向澧则实在太小了,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还是姐姐帮忙回忆,才想起来一些。
原来这个总是对着小伙伴们笑的梁老师,就是小时候的小姨呀。男孩一下就觉得终于有亲人了,开心得不得了。
正当梁琇要问他们愿不愿意去苏北的时候,秦定邦出现了在楼下。等送走了他,梁琇刚要开口,忽地又记起向沅跟她说过,向澧嘴不严。
经过这一上午的观察,梁琇可以断定,这小姐弟俩里,做主的是姐姐,所以梁琇决定先跟向沅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意愿如何。
于是,“嘴不严”的向澧被支到楼下,去跟其他小孩一起玩。
向澧在窗台看着楼下这帮孩子疯跑的傻样,早都已经心痒了。一得到小姨和姐姐的允许,便开心地跑下楼,几句话就和那帮孩子混熟了,俨然一个挥斥方遒的小将军。
梁琇关上门,和向沅站在窗边,一边看着在楼下玩耍的向澧,一边想着怎么跟向沅提这事。
“沅沅,租界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你和澧澧身份特殊,在这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梁琇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姨如果把你们送去另外一个更安全、更适合你们成长的地方,你们会愿意去吗?”
“我相信小姨,我愿意去。”向沅回答得干脆,没有任何犹豫张嘴便问,“小姨,我们是去找新四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