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这段时间忙了成这样,是因为难童院又新进来一批孩子,有十几个。刚入院时的情况,比去年她在外白渡桥桥头迎的那一批还要糟,一个个的全都面黄肌瘦。
更可怕的是,孩子们几乎身上都带伤,甚至有的已经开始感染。梁琇无法想象这些孩子是遭了什么难才变成这样。她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心如刀割。
直到朱维方给他们开秘密会议时,梁琇才知道,原来这些孩子并不是一般的难童。
他们,是刚从皖南突围出来的……小战士!
这些小战士十岁出头,其他地方不便藏身。难童院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也只能让他们暂时落脚,等到时机合适,须要火速转移,全部送往苏北。
为了帮这些寄养在怀恩的小战士做好掩护,梁琇他们颇费了一番周折。然而小战士们一个个目光坚定,临危不乱,和难童院里原来的孩子,精神气质上明显不一样,哪怕混在一起,也能迅速分辨出来。
在难童院待得越久,就越容易出问题。
所以,这段时间梁琇精神时刻高度紧张,生怕一不注意就出了纰漏。
梁琇曾经私下里问过朱维方,这事伍院长知不知情。朱维方说应该知道,但是伍院长只让照顾好这些孩子,没说别的,一切如常。梁琇心里就有了数。
昨天下午,梁琇给院里初小阶段的孩子上完课,等班里孩子都走了,她坐着缓了缓气,打算收拾完东西去吃点饭,晚上好去给秦安郡补课。
“梁老师。”
梁琇扭头,看到门外站了个小女孩。
这是去年在桥头迎的那批里的一个,好像叫小元。她还有个亲弟弟,两个孩子相差不大,都十来岁的样子,因为年龄大一点,所以都在高小的班里。梁琇虽然没有教到他们,但对这姐弟俩有印象。
“是小元,对吧?”梁琇微笑问道,“你有什么事呀?”
确定屋里只有梁琇一人,小元走到梁琇的身边,再三确认一般,仔细看了梁琇好一阵,最终似是鼓足了勇气——
“梁老师,你是……‘小姨’么?”
梁琇听了这话,一时没缓过神来,“孩子,你说什么?”
“梁老师,你是不是‘小姨’?”
梁琇愣怔了好一会儿。
这个称呼像是把她记忆深处的一块厚石板嵌开了一条缝。
她仔细端详起这个女孩的脸,眉眼,轮廓,神态……她越看,越觉得从那条缝里透出了越来越多的光。
梁琇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
小元一头扑到了梁琇的怀里。
“沅沅,小姨没认出你们来,是小姨不好!”
六年前梁琇也才十八岁,那时候的向沅和向澧,应该都没到五六岁的样子。六年过去,当年的幼儿早已长脱了原先的模样,又怎么能认得出来呢?
梁琇的心里一阵翻搅,一时间有好多话想问孩子。但有些事情已经明摆在那了,如果再多问,无异于揭孩子伤疤,只会让向沅更伤心——
她是在难童院里遇见的两个孩子,那向政委和成大姐……还用多问么?
倒是向沅,远比梁琇想象的要坚强和冷静得多。
“小姨,我第一次在外白渡桥头看到你,就认出了你。但是我和弟弟,跟小时候长得差太大了,所以你并没有认出我们来。我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好人,这几个月我就一直在默默观察你。小姨,你还是好人,比我想的还要好。所以我才敢过来认你。”
“澧澧呢?怎么没见他过来?”梁琇连忙往门外看去,却没见到弟弟。
“他嘴不严,我怕他坏事,自己先过来找你的,没跟他说。”向沅沉着答道。
这个小丫头依然那么伶俐多智。
“沅沅,这些年你们姐弟俩是怎么过的?”梁琇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向沅低头看了眼地面,然后目光坚毅地擡起头——
“我爸爸妈妈都牺牲了。国民党打来了好多人,队伍都打散了。我和弟弟被游击队员叔叔掩护,在深山里躲了三天。最后投奔到了我们胡爸爸家。再后来日本人也打过来了。胡爸爸带着我俩一起逃难,好不容易到了公共租界,结果去年胡爸爸病死了,就只剩了我们两个。”
“后来,”向沅吸了下鼻子,“我和向澧就被难民营的叔叔安排,来到‘怀恩’。我从来也没想到能再见到小姨——”说到这里,小女孩下巴抽动,强忍了好一阵的眼泪,还是滚落了下来——
“小姨,我看到爸爸妈妈的头,挂在城墙上了……”
梁琇听到这话的瞬间,胸口就像被钝器砸中,许久才缓过一口气,她难过得一把抱住向沅,眼泪涌了出来。
孩子把脸埋在她的肩头,呜咽道,“但是我一直都不敢哭,游击队员叔叔说,如果哭就暴露了。那样……连向澧也活不成了……”
说完,已咬着嘴唇泣不成声。
民国二十四年公历1935年……
梁琇随父亲到老家去看望爷爷,哥哥则被留在北平陪母亲。奶奶当时已经不在了,爷爷和叔叔一起生活在老家,一个长江边的古镇。
那年夏天,梁琇和之前回老家探亲一样,时不时会绕着这个风格不同于北平的古镇转一转,看一看。她发现,镇子里新开了一家私塾,经常传出幼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那时世道已经乱了,听说远处山上经常闹土匪,但是爷爷所在的镇子,还算太平。
那一日,梁琇路过那家私塾时,看到只有几岁的幼童们正在跟里边的老教书先生摇头晃脑地背古书。她正好奇,想听听他们背的是什么,忽然听到远处响起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梁琇只觉不好,本能地朝私塾里喊了声“快躲起来!”就赶紧顺着路往坡下狂奔,直到躲到一处墙角的香榧树边,手紧紧捂着嘴,不敢出一点声音。
几乎在她躲起来的同时,她就听到私塾里一阵孩童的尖叫,她浑身觳觫,不敢想发生了什么。
有男人吼了句,“老匹夫,告诉他们爹娘,每个孩子一百块大洋,三天后到伏龙山下,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见不到钱就到碧水河收尸!”
是土匪!梁琇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没想到正在这时,一阵风刮过,扬起了她的裙角,她惊得赶紧收拢裙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个土匪眼尖,看到了墙角一片粉色衣裙一闪而过。
他顺路策马而下,轻松发现了躲在那里满脸惊恐的梁琇。
紧接着另外几匹马也跟着下来了,马上的男人们个个满脸横肉,身上背着枪,腰间挎着刀。这次掳了好几个孩子,有怀里抱着的,有马背上驮着的,皆是在哭喊惊叫。
那个首先发现梁琇的土匪一脸狞笑,“还有这惊喜!”回头朝其余土匪望去,一众匪徒都狂笑起来。
“小心肝儿,跟爷上山吧!”那人纵身下马一把扯住梁琇,扛起她就往马上扔。梁琇只觉天地翻覆,拼命挣扎尖叫之际,后颈狠狠挨了一下,彻底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但透过那破烂的窗户,能看到外面有火把的光。她狠狠挤了挤眼睛,晃了晃脑袋,才渐渐看出,这是一处柴房,有几个睡着了的小男孩,应该就是从私塾掳来的。她想动一动手,发现手正被绑在身后,想动脚也不成,也被绑上了。
“呜……呜……”梁琇想低声呼唤孩子,但是嘴里堵着一块布,根本没法说话。
“没用,嫌闹,都被灌了药了,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的男人声音,把梁琇吓得猛地一激灵。
还有别人!
梁琇赶紧扭动身体挪转了方向,发现竟然是几个男子,被分别绑在几根木头柱子上。他们坐在地上,有的有伤,衣着看起来都是当兵的模样。
其他人的嘴里都堵着布,只有说话的这个人,嘴里的布掉在了身前,好像是费了大力气才吐出来的。
梁琇警惕地看着他们,大气不敢喘。
只听那人压低声音说道:“不要怕,我们是红军的游击队员,我们不欺负穷人。这帮土匪为非作歹,坏事做尽,我们要剿了这一股。上次战斗的时候,我们受伤落到他们手里,明天他们就要点我们的天灯。”
梁琇知道红军,报纸上常说他们是“赤匪”。
“小姑娘,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那人继续道,“把那个捡给我。”
他向梁琇身边的那堆柴火,擡了两次下巴。
就着外边影影绰绰的火光,梁琇看到她脚边不远处的柴火堆下面,原来竟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废弃柴刀。
如果不是火光映在上面,反射出一点点异于周围的金属光亮,那把几乎锈黑了的柴刀,会和那堆柴在暗夜中融为一体,根本无法分辨。
看来这人已经观察这里很久了。
正在此时,柴房的门开了。梁琇赶紧假装闭上眼睛。一个浑身汗臭、酒气熏天的男人走了过来,在梁琇近旁蹲下身,发现她还没醒。
“美人儿,一会儿你就是我们大哥的了,再过两天……嘿嘿,就是我们的了。等我们大哥看到你这么个鲜嫩宝贝儿,那可真要高兴死了。”
这个土匪又往梁琇的脸边挪了挪脚步,“美人儿你可真会长,今天要不叫我眼尖,可就错过你了。”说着就照着梁琇的脸拧了一把。
之后,他起身走向那帮被药迷晕了的孩子,“妈的吴老七这个蠢货,下手没个准头,不会是药灌多了吧?”
接着挨个踹了一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可别还没到日子就砸手里了。”
梁琇听到这个土匪又晃晃荡荡地走向那几个兵,“明天就送你们上路了,奶奶的,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端了半个寨子!不拿你们祭天,简直对不起我的那些弟兄。”说着朝那几个兵啐了一口,狠狠摔门而去,之后传来给门上锁的声音。
“叫你瞌睡!看好了啊!出了问题大哥把你丢河里。”
“唉!”
好像是看守被那个醉汉敲了脑袋。没过一会儿,那个看守隔着门嘟囔了句不知什么,片刻过后,又响起了规律的呼噜声。他应该在这守很久了。
梁琇睁开眼睛,发现绑在柱子上的跟她说话的那个人,身体偏了个位置,应该是防着土匪看到堵在他嘴里的布已经掉了。
不会有更坏的结果了。
梁琇拼命扭动起身体,挣扎着把捆着的双手伸进柴堆去够那把柴刀。但是那些柴层层阻隔,一根根干树枝密密匝匝,像箭一样锋利,眼见着刀就在眼前,可就是够不着。
梁琇急中生智,去折离她最近的一根柴火枝子,手反捆着使不上力,她就用胳膊一起使劲,费尽力气终于掰断了一根。
她双手把那根树枝伸到柴刀那边,一点一点往外搂,手被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还要尽全力不出声,不去惊动门外的看守。
等真给那刀扒拉出来的时候,梁琇的后背已经全被汗浸透了。
她又用两手握住刀,尝试站起来走过去,却怎么也使不上劲,于是她干脆就躺着往几个当兵的方向挪蹭,直到蹭到了他们身边。
梁琇本打算自己拿着刀去帮他们割断绳子,结果刚才那人开口低声道,“把刀放到我手里就行。”
梁琇依言照做,一点点挪着身子,把刀递到他手里。
只见他身后的手一握住刀柄,便把刀顺着被绳子捆住的两手间隙插了进去,刀刃朝着绳子,狠狠来回割去,可能是磨破了皮肉,很快有血流了下来。
他不去顾及这些,直到绑着他的绳子有一根终于被割断,之后他浑身使力抖落绳子,低声道,“小姑娘,谢谢你!”
他飞快起身,一边扯出堵在几人嘴里的破布,一边迅速解开捆绑他们的绳子。
“接下来怎么办?”梁琇虽然失了束缚,但是心脏狂跳,不知所措。
“按我说的办。”那人拿着柴刀,先轻轻走到门缝听了一会儿,又走到窗边向窗外观察了一番。然后,他开始一点点地去撬那扇破窗。窗上的木楔子早都烂透了,稍一用力就能撬开,他顺着那个缝隙慢慢打开窗,飞身跃下。
门外的呼噜声即刻消失。
门开了,他扔掉从看守身上扯下的钥匙,一边卸下那人身上的枪和刀,一边招呼其他几个兵,“一人抱一个,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