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你是什么人?”
梁琇愣了足有好几息,等明白过来,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难怪她初到秦宅见到秦定邦的第一眼,就觉得他似曾相识。
原来竟是这样。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这张脸——眉宇轩昂,棱角分明,五官刀劈斧凿一般,每根线条都写满力量与不容置疑,是个威仪堂堂的男子。
向政委比他瘦,但和他一样挺拔,有种傲骨嶙峋的气度。相比之下,他比向政委要更显凌厉,更让人难以接近。
梁琇忽而又想,向澧长得像向政委,等长大以后,应该也会像他父亲……或是眼前的叔叔这样,成为一个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吧。
一想到这,她突然眼底发热,但还是忍住了眼泪——这两个孩子,在这世上竟然还有一个叔叔。他们本来以为,在这人世间除了彼此,再无亲人的。
可笑昨天她还让两个孩子管他叫“秦叔叔”。
这哪是什么秦叔叔,这分明是亲叔叔啊!
但是,他们俩和这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竟只见了一面就分开,不但没有相认,还充满了提防与敌意,生怕多透露一点信息。而在之后的人生里,更不知叔侄几人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秦定邦看着梁琇这么凝视着自己,抓着她手腕的手,又紧了一些,“告诉我,他们到底在哪里。”语气里已经失掉了耐心。
梁琇沉了沉气息,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们去了安全的地方。”
“哪里?”
“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不让他们待在上海?这里难道就不安全?”
“……因为他们父母。”
秦定邦像蓦地被惊醒,霎时明白自己马上要面对的,可能是多少年来最不愿揭示的谜底。时间在此刻仿佛格外漫长,几经犹豫,他强压下心底涌起的无措和彷徨——
“我哥和我嫂……还……”
他没有让自己问出“活着吗”,可但凡理智一点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没有童话。
梁琇垂眸,“国民党清剿游击队,牺牲了。孩子被当地老乡收养,后来逃难,逃到了公共租界。”
他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答案却比料想的更惨烈。
许久未有过的木然,眼前仿佛尽是虚空。
他努力让自己从这一刻的恍惚里走出来——
“你是孩子的什么人?他俩为什么管你叫‘小姨’?”
“当年向政委和成大姐救过我的命,所以孩子们会这么叫我。”梁琇没有继续挣扎,擡头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一直抓着她的手,倏地松开,向后退了一步。
被秦定邦握得几乎不过血,她下意识地活动了下手腕。
“抱歉,冒犯了。”他靠在书桌旁,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良久,问了句,“你还知道些什么?”
“向政委在转移途中,受了重伤,为保全大家,跳崖了。”
“……孩子们的妈妈,我嫂子……”秦定邦刚确定自己哥哥娶了妻有了儿女,就要去确认夫妻二人分别是如何死的。这人世间的残忍啊!
“在后面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在哪?”
“浙江。”
“什么时候?”
“六年前的秋天,前后不过几天。”
梁琇并没有把夫妻俩头颅都被割下来,悬挂在城门的事告诉秦定邦。
“秦先生,我不会害两个孩子。他们去到了他们该去的地方,而且会在那里得到保护,会好好长大。你相信我。”
秦定邦眼底泛起猩红,他忽然擡头,眯起眼睛凝视着梁琇,“你是什么人?”
梁琇只平静地看向秦定邦,没有回答。
但此刻,其实也不用再多问什么了,秦定邦已经明白了。
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梁琇。
仿佛是无声的对峙,又好像在寻找值得确信的佐证——“善待他们。”
说完转身,离开了屋子。
然而没走两步,突然身后“砰”的一声。
……是跌倒的声音。
秦定邦一愣,立即返身冲回屋里。只见梁琇已经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他大步上前,蹲下来托起她的上身——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透,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异常急促。他拿手背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烫得惊人,后背的棉袍摸起来竟有种湿乎乎的潮气,看来身上的汗也透了。
“梁琇,梁琇!”
唤不醒。
他抄起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抱起,刚要下楼,却发现她脚上只有袜子,赶忙把她放回床上,穿上鞋。之后又抱下楼,把她放到车后座上,一路疾驰,驶向了医院。
金神父路离广慈医院非常近,所以几乎没被耽搁,梁琇就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她刚刚输完液,躺在病床上,但还是昏睡着,什么也不知道。
秦定邦就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
刚才救她的时候,微一擡身就抱了起来,很轻,手腕也细,一折就会断一样。
这么单薄的一个人,成日里忙忙碌碌不知停歇,而且,竟和自己的兄嫂一家,还有过这样的一层渊源。
秦定邦觉得这个姑娘的身上,有时,像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纱,他望向她,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但有时,又感觉她干净透明得像一杯清水,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底。
只是没想到,她也是一个刀口舔血的人,随时,会命悬一线。
还这么瘦。
大夫说可能是疲劳过度,受了风寒。
如果再加上胃的毛病,几个病同时叠加在一起,人当然就受不住了。
是啊,这么不惜命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哪怕是个强壮的男人,都不见得能吃得消。
他昨天上午刚去给送的胃药,这人恐怕也是记不得按时吃的。
方知意例行查房的时候,不期然遇到秦定邦正守着梁琇的病床,她又去把祁孟初叫了来。
他们之前听池沐芳说过梁琇,高兴安郡得了个好老师,教孩子堕甑不顾,多往前看,领着她一步步从一片漆黑中走了出来。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看到梁琇,没想到是在医院这么个地方,还是在人昏迷不醒的时候。
见秦定邦在那守着,俩人都没说别的,跟他打了招呼,让他有事随时找他们。秦定邦谢过了两位长辈,让他们继续忙,梁琇这边有他。
又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梁琇醒了。
她头好晕,但知道是躺在床上。身子沉得动不了,意识却在漂浮,像在云端。她觉得自己又僵硬,又软塌塌的。
不舒服,身体里有几股不对付的力量相互较劲,最后却合力把她这个宿主给击垮了。
她喉间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哼,几经努力终于睁开了眼睛,头顶的天棚好白。她下意识地慢慢转过脸,发现不远处椅子上坐着秦定邦,正在看着她。
“你昏倒了。”秦定邦面无表情道。
梁琇缓了口气,“谢谢秦先生救了我。”
秦定邦站起身,“你安心在这养着吧,医生说你疲劳过度,风寒着凉。”
梁琇想试着撑起自己,可上身刚从病床上挣开一点缝隙,就又塌了下去。
她没力气。
还真是秦定邦说的那样子。这几天太累,着凉了也没当回事,而且胃也一直是那个德行。然后她就被撂倒了。
她看了眼窗外,这个时节天黑得早,天色已经开始一点点抹去窗外的世界。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掀起被子就要下床,结果差点一头栽到地上。秦定邦一步上前把她给捞了起来,又按回病床上。
他生出了陌生的无力感,“你就不能听话老实躺着吗?”
“不行,我要回去。”
“你要回去做什么?我替你做。”
“我要回去浇花。”
秦定邦眉心拧到了一处,“你那两盆花就那么重要吗?”
“不浇就死了。”
“我去给你浇。”
“不行,我一定要回去。”
秦定邦从没遇到过这么不听话的人,他忍住了情绪,“我送你回去。你先别动,我去给你开点药。”
他几步出门,找大夫开了包药,等返回病房时,只见梁琇已经扶着墙一步步挪到了病房门口。看样子如果他再晚回来一会儿,她能就这么把自己给挪出医院。
秦定邦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一手拎着药,一手搀起她的胳膊——与其说搀着,不如说是架着,一步步朝病房外慢慢走去。
她走路没力气,全靠借着秦定邦的力。终于,被他一路扶上了车,送回了修齐坊。
此时的天已经黑了,梁琇一回到屋,就赶紧把窗户打开,好像是及时完成了任务一样,长舒一口气。又拿出一个小盆子,往窗台的秋海棠根上浇了点水。
忙完了这些,她才侧身跌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肘搭在窗台上,脑袋慢慢枕到手肘上,有气无力地擡起另一只手,轻轻摸着一片花叶子,就那么呆呆地盯了好半晌。
秦定邦静静站在门口,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
焦躁。
“大冬天的你在窗口吹冷风,你忘了你刚从哪里回来的么?”
梁琇没吭声。
秦定邦进屋把药放在了书桌上,“这些药你吃了,会好得快一些。”
仍然没动弹。
“你这里有没有吃的?”秦定邦阴沉着脸问她。
“现在不是冬天了,已经立春了。”梁琇盯着花嗫嚅道。她小时候一生病,就会变成一个软糯的小宠物,等着爸爸妈妈来呵护照料,她只管慢慢康复。现在她也没力气分清自己是四岁,十四岁,还是二十四岁了,就这样吧。
秦定邦转身下楼,没过多久就回来,带上来了几个烫山芋,一份粥,还有一盒糕点。
“一会儿过来吃了,明早出去买点热乎的。”说完,又把糕点盒子挪到桌上醒目的地方。
话虽这么说,但他知道要是没这盒糕点,明早她可能什么都不会吃。
放好了吃的,他转身急着离开。
“姐姐叫向沅,弟弟叫向澧。沅水的沅,澧水的澧。”梁琇低声道。
秦定邦脚步一滞,没有回头,关门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