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北屋?
秦定邦赶回家里,先跟池沐芳问了安,之后便直奔厨房去找张妈。张妈正忙活着晚饭,一看到秦定邦不由愣了一下,平日里三少爷很少过问厨房的事。
“张妈,家里还有二十四年的报纸吗?”秦定邦记得梁琇说的是六年前的秋天,那就是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
张妈想了下,“有,报纸都是我收的。”
“能把所有二十四年的报纸都给我吗?”
“能,在储物间。”张妈放下手里的活计,擦干了手,“三少爷在这等一下,我给拿上来。”
张妈快步走到地下室的储物间,秦定邦也跟着下去。
张妈做什么事都井井有条,家里看完的报,她都会收拾起来。这些报纸,都是被按照日期有条理地叠放到一起的。
在一堆整齐码放好的报纸里,张妈一下就找到了一九三五年的那一捆,探身一把拎了起来。秦定邦连忙上前接了过来,道了声谢,提着报纸就往楼上自己房间走。
“母亲,晚饭我吃过了,不用等我了。”
不说“吃过了”,池沐芳会担心。
进屋之后,秦定邦侧身关上房门,把整捆报纸放到地上,抓过桌上的一把短匕首,一刀挑开捆绑的绳子。他迅速地先把九月、十月和十一月这三个月的报纸给翻了出来,都是秋天的消息。
他直接坐在地上,从九月的看起,不落下每张报纸里所有版面的任何一个标题。
他找得非常仔细,生怕错过一点点,却在内心深处,卑微地希望所看到的每条消息都和哥哥无关,希望他整番的寻找最后都徒然无功。这样,他至少可以抱有一丝丝幻想,仍然可以用“无定论”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也许梁琇知道的都是假的,也许当时只是冲散了,也许他的兄嫂现在正隐姓埋名,也在不知名的某处,寻找着他们的一双小儿女。
在就快以为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他放下手里的这张,又拿起了新的一张。
头版,什么有用的都没有,翻开至第二面,他还像刚才那样找着,一个标题毫无预兆地闯入他的眼睛——《浙西匪首倪千峰已成瓮中之鼈,向韫韬已被正法,浙境将再无匪踪》。
标题左面,是一篇文章,密密麻麻写着国民党军队如何“势如破竹,迎头痛击,毙匪遍地”,“其匪首之一向韫韬者,脱队狼狈逃窜,受伤坠崖,被我军搜获。向匪执迷不悟死不悔改,受赤化毒害甚深。该匪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行踪诡秘,后又于浙境鱼肉百姓,为乡里所不容。故而我军将其枭首示众,悬挂城门,以儆效尤。”
接着,他看到了那张照片,他一眼就从中认出了哥哥。
只剩头颅,和其他几颗,一起挂在城门上。
他的哥哥,身首异处。
秦定邦后背倚靠在墙上,从头到尾看完整篇报道,没漏掉一字。之后轻轻合上,再也没有翻开。
上次见到哥哥还是十五年前。后来只得过一封家书,再就音讯全无。
十五年后,终于再次看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国民党以为杀的是向韫韬,梁琇以为遇见的是向长杨,看来哥哥打游击,是把自己的两个名字都用上了。
整个穆家岭只有他们一户姓向。当年爹一开始给哥哥起的名字叫向韫韬,希望这个儿子能够韬光韫玉。但是哥哥一天天长大,却越来越有自己的主张。
他觉得“韫韬”二字实在太难写,名字而已,不用那么费时费力。于是照着自家门前他老去爬的那棵大杨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向长杨。
没想到爹对哥哥擅自改名不光不气恼,反而大加赞赏。
爹觉得这个自作主张改的,反倒是个好名字。秦汉时候有长杨宫,和哥哥取的两个字一模一样,而这两个王朝恰是顶顶强盛的。所以,歪打正着,“长杨”二字起得颇有古意,比“韫韬”更让爹满意,爹就欣然同意了。等到二儿子出生,就顺着长杨的叫法,取名“长松”了。
“长松!这把石子都给你,你用这些殿后,我绕过这里再冲锋,打他们个屁滚尿流!”
“哥,这叫啥?”
“这叫先敲头-再踹肚-最后再打屁股战法。”
“这啥名啊,没听过啊。”
“我发明的!就跟着他们那么冲啊杀的,有什么意思,玩就得玩出个章法。”
“哇,哥真厉害!”
跟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一起玩的时候,哥哥从没输过,总会出其不意把他们遛得晕头转向,哥哥天生就足智多谋。
“哥,我想吃小河虾,你啥时候给我捞?”
“别急,我先把这帮兔崽子给灭了,傍晚就去,你晚上肯定能吃上。”
晚上,桌上就会端上娘给做的热气腾腾的煎河虾。哥哥答应他的从来都会兑现。
“你哥啊,这眉眼真是精神,像你爹,只有眼角这泪痣,随了娘。就是太皮了,你爹当年怎么打都打不老实,看这两年,把你也给带得没了王法。”
娘说哥哥长得像爹,娘还说哥哥把他也带皮了。
他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倚着墙靠了很久。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站了起来,可起得太急,身体晃了一下,他手扶了墙让自己稳住片刻。
他走到了那个万字格的书架旁,再次把放在最下层最里边的那本书,拿了出来。
那本《百战奇略——曾胡治兵语录》。
这是当年哥哥读黄埔军校时的教材。知道他这个幼弟也喜欢读兵书,哥哥就把自己的教材送给了他。
“长松,给你个好东西。”向长杨手背在身后,书在手里上下颠着,引得他一阵着急。但那时他也有十来岁了,没几下就从哥哥手里夺下了这本书。
看了封皮,他激动地说,“松坡将军就是蔡锷将军。的?”
“是松坡将军辑录的,里面是刘伯温、曾国藩和胡林翼的军事思想,我的教材。”哥哥摸了摸他的头顶,以前那个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弟弟,又长高了,“我早已经熟读了,送给你了。”
哥哥是民国十五年公历1926年。进的黄埔军校,第二年不知为何,离开了学校,几年后来过一封家书,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刚才那文章说,哥哥“曾在湘赣一带为非作歹”。
向沅,向澧,沅水,澧水——看来哥哥后来,很可能去过湖南的沅水和澧水一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了嫂子,有了两个如此可爱的孩儿。
秦定邦抚摸着这本书,这是哥哥在这个世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了。
爹当时在上海,顾不上家里,哥哥一放假回来,就帮娘干活。那阵子他刚从哥哥那得了这本兵书,简直爱不释手视若珍宝。有不认识的字,看不懂的地方就会趁哥哥还在家,赶紧问。
那日,他看到了一句话颇有心得,跑到了正在劈柴的哥哥身边,把书递过去,“哥,‘交战之际,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如此则胜。’是不是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声东击西,打得敌人找不着方向,就胜了?”
哥哥没来得及擦手,就接过了书,看到他举一反三,开心地笑了,“吾弟长松,智勇只会在为兄之上呀。”
书皮上的汗手印,就是那时留下的。
他把那张报纸折了又折,夹在了这本书里,在书架前站了许久。
正当把这书放到了原先位置时,不知为何,他突然呛了一嗓子,然后开始咳嗽,剧烈地咳嗽,五脏六腑都快被咳出来那般,喉咙有如在流血。
他又把书拿了出来,倚回墙壁,缓了会儿,翻开书皮,又看到那几个字,第一页右下角的那几个字——“民国十五年,杨”,笔锋全是力道,就如同哥哥刚刚写下的。
他慢慢地把书抵在额前——像小时候和哥哥在门前的大杨树下用头顶牛那样,把这本夹着哥哥最后消息的书,抵在额前,慢慢闭上了眼睛……
椎心泣血,痛断肝肠。
第二天,他按照原定的计划去橡胶厂和面粉厂走了一趟,虽然这两处厂子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停产,但是依然有些事需要他处理。
他还是那样理智,干练,克制,沉稳。
不会有人知道昨天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也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他刚进秦宅大门,远远就发现池沐芳正在家门口站着向他这边张望。
他穿过花园跑着迎了过去,“母亲怎么在门外?”
“出来透透气。”池沐芳说着,向秦定邦伸出了手,“儿子,陪妈妈站会儿吧。”
“好。”秦定邦听话地陪着池沐芳站在门口,园子里,几个园丁正在修剪园木。
母亲今天有点反常。
“邦儿,妈妈希望你好好的。”
池沐芳语气轻轻的,“妈妈知道你什么都放在心里,就是不往外说。所以有时妈妈担心,你把家里什么事都料理得这么好,却单单苦了自己。”
她拍了拍秦定邦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妈妈把你当成自己的半条命。你能答应妈妈,无论怎样,都要好好的吗?”
秦定邦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说这么一番话。他昨天在屋里的痛哭,谁也不知道。早上找了个理由不吃早饭去工厂,也没让她看到自己红肿的眼睛。
现在眼上的肿已经消了,按理说不应该猜到什么。
但是母亲说的这话,却让他觉得她是知道了什么事情。池沐芳对他的抚养之恩,他无以为报。如果让这样的母亲担心,是他的不孝。
他郑重对池沐芳说道:“母亲,儿子知道了。”
池沐芳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眼前这个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拍了拍他的胳膊,“去楼上吧,你父亲……在北屋等你。”
北屋?
秦定邦顿时觉得肯定有大事发生。
秦世雄近年去静隐寺静修,一般都要待上十来天。但这次只过了几天就回来了,而且还在北屋等他。
再看池沐芳刚才。
不对。
池沐芳又再次向秦定邦确认般,“你记着,你是妈妈的半条命,你不好,妈妈也活不好了。”
秦定邦让池沐芳放心,心里满是疑虑地上楼,来到北屋的门口。
他敲了敲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他进了屋,关上门,秦世雄正背对着他站着——
“老三,给你爹,上柱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