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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23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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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真相

    秦定邦压住内心的困惑和不安,拿起供桌上的线香。

    香炉里已经有香刚刚燃过,应该是秦世雄点的。看来父亲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一直等着他回家。

    “为父这几天在静隐寺静修。知道的人并不多,可偶尔还是会被人看到。”秦世雄凝望着面前的牌位,顿了顿接着道,“今天上午,素空大师带了个人见我。”

    他转头看向秦定邦,“这个人,正是十三年前的那个老狱警。”

    秦定邦心下一凛。

    “老三,你听好,”秦世雄又看回牌位,“他跟我说,其实你爹当年,在正月二十四,就已经没了。”

    “什么?”秦定邦霎时攥紧了拳头,指节全都泛起了白。

    “你爹被抓的第二天,就被何家买通的人,‘从严从快’拉出去枪毙了。根本就没给我们救他的机会。”

    秦定邦只知道民国十七年公历1928年。正月二十七,爹爹被枪杀于枫林桥监狱。

    “可就在被拖去刑场的时候,其他牢房里关着的一个人认出了你爹。当时那人并没说话,但是后来经不住拷打,说出了你爹……”秦世雄略微一顿,继续道,“说出你爹,其实是共产党。曾暗地里为工人罢工联络沟通,资助钱财,是个背后的大头目。”

    秦定邦怔住,他万万没想到,爹爹竟然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那时候处决你爹的枪声都已经响了。监狱赶紧把你爹被抓的消息压了下来,利用外面人不知道,又接着抓了不少人,最后也都给杀了。”

    “很多被抓的人,当时还以为是你爹叛变供出了他们。等到消息压不住了,再瞒下去也骗不来人了,才告诉的咱们,谎称是在正月二十七晚上给枪毙的。”

    秦世雄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可恨自那以后,我们每年都在正月二十七祭拜你爹。一直这么多年了,这世上竟然没人在正月二十四,给你爹烧上哪怕一柱香!”

    “天杀的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到最后,也要利用你爹去骗人害人。”秦世雄一拳砸在了香案上。

    秦世雄平息了好一会儿,“所以老三,今天,才是你爹的忌日。”

    他回头接着道:“直到今天上午那个老狱警把当年他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我才得知的这些。当年被抓之前,你爹曾有恩于他,他那时哪敢替你爹出头,只能把当时的情况一一记下。直到今天遇到我,才让这些旧事重见天日。所以,我立即动身回来了。”

    说到这里,他一声喟叹,“长松啊,快在今天,给你爹上炷香吧!”

    秦世雄转头看向秦定邦,有那么一刻,这个养子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出,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孩子控制心性的能力太强,像极了向大哥。

    当年向致之和他义结金兰,共同闯荡上海滩。本来向致之的能力不亚于他,却甘愿屈居他之后,辅佐他,帮助他,直到闯出一番天地。

    现在早已败落的何家,当时风头正劲。而秦世雄一派的力量正迅速崛起,开始在很多地界展露锋芒。何家是绝对不容许再冒出一个秦家,去和他们分庭抗礼的。

    倒左先倒胡想要扳倒左宗棠,就先要扳倒胡雪岩。,向致之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向致之虽然背后支持工运,但身份一直隐蔽得很好。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就已经开始在上海疯狂清共,一旦抓住有嫌疑的,甚至可以不问来由就当街打死。到了民国十七年,形势依旧严峻,沪上血流成河,到处都人心惶惶。而扣上“工运头目”这个“罪名”,竟成了很多居心叵测的人,用来排除异己、消灭对手的手段,并且屡试不爽。

    何家那时为了卸掉秦世雄的臂膀,先从向致之下手,背地里跑去跟当局告密。

    很快向致之就被诱捕。何家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如果让向致之说秦世雄也参与了,这样借当局之手将两人一起铲除,秦家一派就会群龙无首。但是向致之在狱中受尽折磨,却谁也不攀扯,就是不说话,怎么打都不吭声。

    其实自打向致之被捕,他的活路就断了。何家知道向致之的能力,也知道一旦向致之出狱,之后肯定不会有何家的好果子吃。所以便买通了监狱,既然他咬不出秦世雄,那就早些灭口,这样至少可以断掉秦世雄一臂,让秦氏一派元气大伤。

    只是没想到,向致之真的是。

    他在被当作工运领袖身受严刑拷打之际,既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牵连秦世雄。

    但当局为了诱捕向致之的同志,竟然将消息压住隐而不发,以向致之的名义开展活动,进而诱捕了若干人。这些人入狱之后都以为向致之是叛徒,他们是被向致之供出来的。

    可怜向大哥,一世好名声,最后却落得个被国民党利用,背了这么多年叛徒的恶名。

    如果不是在庙里遇到那个老狱警,秦家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秦世雄在向致之没有如约见他的时候,就知道情况不妙。那时他和何家势如水火,知道必是何家先下了手。他心急如焚,托一切能托的关系,疏通一切能疏通的门路,派所有能派的人……动用了一切力量寻找向致之的下落,千方百计要救他出虎穴。

    但是其间多遇敷衍推脱,迟迟无果。现在看来,那些人应该是早就知道人已经没了,救无可救,没法赚那笔送上门的钱了。

    直到后来枫林桥监狱送来消息,说已经在正月二十七枪毙了,他们才知道一切晚矣。

    他们在龙蛇盘踞的上海滩,为了不受人欺压,硬生生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本就是虎口夺食、出生入死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命就没了。当年他和向致之有约在先,一旦有那么一天,谁活着,谁就顾好另一人的家小。

    安葬好向致之以后,秦世雄立即起身赶往穆家岭。那时,向家只剩了向致之的老妻和幼子,长子早已杳无音讯。

    当时向大嫂已经身患重病,看到秦世雄来,就明白向致之出事了。

    早年间,向致之想要把妻儿接到上海,但是向大嫂明白向致之干的是九死一生的行当,深思熟虑后,还是选择在老家抚育儿子。于是向致之每年回家两趟,带些家用,其他时候则自己在上海打拼。

    向致之一罹难,病入膏肓的向大嫂便彻底没了生念。她知道秦世雄不会不管向长松,安心地闭上了眼。

    之后,秦世雄把才十岁出头的向长松带到了秦家。

    因为“向”这个姓实在太过打眼,在当时的局势下,保不齐就漏了身份。

    最后,向长松就变成了秦世雄的第三子。对外,他就是秦世雄和池沐芳当年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只有极亲近的、和向致之也相识的人,才有可能猜到一点端倪。但是没一个多嘴的,都藏在心里,从不宣之于口。

    一年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大家都知道秦家有三子一女,没人去扒这些老黄历了。

    在秦家这些年,秦世雄对秦定邦极力栽培,像对亲儿子一样器重。池沐芳知道向致之是因为秦世雄死的,对秦定邦,只比对其他孩子更善待。秦定邦已经完完全全变成秦家的一员,直到现在,成为秦家的顶梁柱。

    今天知道这个消息,秦世雄仰天长叹,立即赶了回来。

    一进家门,他就把整件事情告诉了池沐芳。听完之后,池沐芳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是真担心,三儿子的心里会更苦。

    今早这孩子出门的时候,面容就少有地憔悴。池沐芳知道秦家在外面的事情都是男人在扛。现在世道这么混乱,局面这么复杂,多少之前的高门大户,败落的败落,离散的离散。秦家能维持到现在这个程度,秦世雄和秦定邦得是顶了多大的压力,难以想象。

    但是秦家父子一直都不显露出来。今早是少见的秦定邦有了疲态,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结果秦世雄一回来,又带来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这么曲折离奇的一段过往,事关秦定邦亲生父亲殉难的真相,尤其还夹杂着肮脏血腥的诬蔑、陷害和利用,对秦定邦的冲击,可想而知。

    但是秦世雄相信自己的这个养子,所以丝毫不犹豫,在北屋,向致之的牌位前,把事情一一告知,让秦定邦知道自己生父最后的人生轨迹。

    这十几年来,秦世雄亲眼看着秦定邦成长起来,太了解这个养子了。此子智勇无匹,沉潜刚克,和向大哥一样铁骨铮铮。尽管他看到秦定邦在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那么一刻的暴怒,但很快就能平静如初。照他说的,恭敬地给向致之的牌位上了香。之后又冷静地跟秦世雄说了工厂的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他相信秦定邦可以处理好情绪,可以挺过去。

    秦定邦受到的冲击,在心里。

    整间北屋,就只有这一个牌位,这是秦世雄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着绵长的敬意和哀思。他每年正月二十七,都会随养父来到北屋,给爹上香磕头。

    但没想到,刚刚养父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残酷真相。

    那个从小就教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爹爹,那个视男儿气节如生命,素来爱惜羽毛的爹爹,惨遭杀害之后,竟被扣上了这样的污名,让他在他的同道中人眼里,沦为一个贪生怕死、胡乱攀咬的无耻叛徒。

    如果爹在天有灵,看到最后被国民党如此利用,去诱捕残杀他守口如瓶拼死保护的人,那将是一番多么泣血的痛啊。

    听完了养父的述说,秦定邦把点燃的香插在前面的香炉里,朝写着“向致之”三字的牌位,重重拜下。

    秦定邦知道自己的爹爹死了,十几年前就知道。他也想过自己的哥哥可能不在人间,几年前就有这个预感。但是当这些消息前脚后脚,在不过两天里向他惊涛拍岸般翻卷袭来时,他觉得他的这两位最亲的人,好像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再次丢掉了性命,重新惨烈地死去了一回。

    他记忆中那面容已经模糊了的爹爹,那身影渐渐融入岁月的哥哥,刹那间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照亮——就在他面前。

    他刚一想伸出手,想去握握爹爹的手掌,拍拍哥哥的肩膀,眼前的人瞬间就被烈焰吞噬,风起灰扬——就在他面前。

    那些放火的恶鬼面目狰狞,带血的利爪在空中挥舞。他觉得胸闷,堵,窒息感袭来。他想把那些妖魔鬼怪,一个个全都撕得粉碎,统统碾成齑粉,打他们入最深的地狱,让他们千百倍地抵偿。

    秦定邦大病了一场。

    他自进秦家之后,就从来没生过病。秦家一直善待他,他越长越健壮,几乎忘了生病是什么滋味。哪怕血里火里摸爬滚打,一般的伤痛也都击不跨他。

    但这次,他的的确确是病了,病了足有一周。

    在这七天里,他想了很多关于向致之、关于向长杨的事。他把自己记忆里的、从梁琇那里、从养父那里、从报纸上获得的所有信息碎片,一一拼凑了起来。

    他渐渐清楚了,父亲和哥哥,虽不在一处,却都曾为了同一件事舍生忘死,殒身不恤。

    而梁琇和他们,应该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