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北平,北平!
如果说租界是十里洋场,那么金蟾大舞台所在的这片地界,则可以算作洋场中的洋场了。离跑马厅不远,周边吃喝玩乐的地方应有尽有,弹丸大的地方,密布着大戏院、大舞台、电影院、医院、饭店、银行。积贫积弱的国家里,这片“外国飞地”,反倒变成了远东最繁盛的地方。多少人纸醉金迷,乐而忘忧。
等秦定邦领着梁琇走进金蟾大舞台时,法国魔术团的表演,已经开始了。那些早早就来了的观众,正凝神屏息地注视着舞台上的新奇和精彩。幸而并没开始太久,也不算耽误太多,二人按票走到了前面的座位。
秦定邦其实已经很多年没看过什么表演了。
他刚来上海时,池沐芳为了让他快速适应这里的生活,经常带他去看电影,吃西餐,听戏。但他对这些并不热衷,这次过来,完全是为了带梁琇看她喜欢的“变戏法”。
所以,舞台上演了些什么,他并不在意,他更在乎身边这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奇观的姑娘。除了偶尔看几眼台上,大多时候,她看表演,他看她。
现场的气氛被这帮外国演员调动着,观众们低呼惊叫,步调却出奇一致,如潮涨潮落。仿佛台上的演员,手里抓着个神奇的按钮,随时掌控着台下情绪的开关。说开闸放水,水就散;说关闸蓄水,水就收。
他倚在座椅靠背上,又转头看向梁琇。
这个姑娘已经完全沉浸在这表演中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紧盯着舞台上的变化,不觉间也变成了观众海洋中的一朵浪花,跟着浪潮一起汹涌。
她时而侧过头望向舞台的两侧,看能不能发现机关;时而微微前倾,想离台上的新奇更近;时而,又惊呼着跌靠到椅背,躲着下一刻可能的骇人环节。每当这时,他就会轻轻地握一下她的手,缓解她的惊恐。她也顾不上拒绝,显得格外听话。
他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现在的情侣们,这么愿意成双成对地去看演出了。
梁琇则被台上的表演牢牢吸引住,都忘了身边还有个秦定邦。
这是她第一次看外国魔术表演。长这么大,她仅在北平看过两三次变戏法。有一次还是和父亲、哥哥一起,从海淀到玉泉营,沿着新修的路去看的。兄妹二人和父亲一路谈天说地,她踩在新修的石头路面上,蹦蹦跳跳。她至今都记着当时的美好和轻松。
只是现在细想起来,那路上铺的,好些都是圆明园的断壁残垣被砸碎后的石头渣,她脚踩在上面的每一个声响,其实都是那座万园之园的绝响与悲歌了。
之后的战乱里,这样的毁坏就更多了,连叹息都叹息不过来。
她继续注视着舞台。小时候看的戏法,诸如吞剑,大变活人,不管表演者经历了怎样恐怖的摧残,最后都能完好如初地站在观众面前,活蹦乱跳地跟大家讨赏钱。虽然这个台上的魔术和中国戏法比起来,演员肤色不同,语言不通,道具各异,但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
都是障眼法。
比如说她正在看的这段,台上有一女子,身体极为柔软。可以轻易折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整个身体宛若一根柔软的枝条,任凭弯折。女演员先是绕舞台跳了一段柔韧的舞蹈,之后躺在了舞台正中的桌子上。
魔术师则从桌上掀起几块精致的板子。板子中间仿佛是玻璃,总之能看到女子的身体。女子躺在桌上,脸朝着观众,一直保持着微笑。男子将女子身体用这些板子给包裹起来后,把整个桌转了一圈。之后就当着大家的面,把女子身体正当中的一段箱子,直接抽了出去!
在观众看来,分明就是把女子从中间截掉了一块,那女子大叫一声。现场随即跟着一阵惊呼。不少人纷纷起身探头,怕这女子别不会真的有事。
现场还有乐队伴奏,演到惊悚场景时,往往鼓点更密配乐更响,声声敲在大家的神经上,和心跳形成共振,摄人心魂一般。引得现场的惊叫之声,此起彼伏。
但片刻后,这个女演员的就朝观众露出了调皮的笑容,脚还能自如地动弹,甚至关在箱中的手还能和大家打招呼。
不得不说,这些外国演员调动情绪的手段真是一流。
之后,观众就见这女子的身体被箱子截成一段一段,然后再随意组合,像是做了个拼图。每一部分都是活的,但就不是人体本该有的模样。
不管多明白这些就是骗人眼睛的,这么惊悚诡异的画面,还是让梁琇捂住了嘴巴。
最后,魔术师把女子的所有身体部位复原,箱子一打开,一个完好如初的女子,就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又继续给大家展示了好几个柔韧的动作,最后轻盈地跳下桌,抓起魔术师的手,向大家深鞠一躬。现场随即响起了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待表演都结束了,其他后排的观众已经纷纷起身离席,梁琇却仍坐在椅子上,又缓了好几口气。
“好看吗?”
“嗯好看!”
秦定邦听到这个回答,心里非常舒爽。
梁琇还有点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语气都轻快了许多,“谢谢你请我看这个魔术,太好看了!”
“只是……”梁琇看着自己身边一直空着两个位子,“这么好看的表演,我旁边的两个人怎么没来?”
秦定邦这才发现,自己身边的那个位子,也全程空着。再一回想刚才其他地方座无虚席整场爆满的样子,他顿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即转脸看向梁琇,“饿不饿?”
表演一共两个多钟头,加上情绪紧张,中午的那点面条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梁琇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观众席,人都已经走光了。她沉静了下来,这才意识到刚才秦定邦一直就坐在自己身边。
不知不觉又和他在一起待了这么久,她心里开始恼自己不争气。
都说了不过来看,结果一听奥克塔夫魔术团,就又动摇了。
她本不想和他走太近的。
她知道秦定邦对她好,而且好像她一遇危难,他总会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救她。他的靠近,她已经感受到了;他眼神里的专注和沉溺,越来越浓得化不开。她一步步退,他却一步步走得更近。
但她,怎么能任由这情意失控呢?
在她看来,自己本就是个朝夕不保的人。他二人走在两条路上,哪怕眼前有交汇,却不总会有交集,再往前走,总要分道扬镳的。也许,有意为之的渐行渐远,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而这次,她又没把握好。
既然她对感情不怀期待,就不能蹉跎他。他应该像那些才子佳人的小说里写的,找个和秦家家世匹配的世家小姐,结婚生子。
只是,她一味傻傻地在心底对自己发着狠,却对秦定邦的决心和耐心,一无所知。
“不饿,我得回去了。”梁琇这次说的很坚决。
“好,我送你。”
“不用了,这边叫黄包车很方便。”
结果,也许因为他们是最后出来的,之前候在金蟾门口的那些黄包车,都已经被刚出去的那帮客人叫走。梁琇望了一下,几乎没有空车,也真是奇怪了。
黄包车没等到,倒是有几个报童向他们涌了过来。
“先生小姐买不买报呀?”
“最新消息,纺织大亨胡半明惨遭绑架。”
“蓝衣社七十六号昨晚沪西再次激战,有人伤亡。”
都是些闹心的消息,这几年报上几乎没登什么顺心的事。
“跟我走吧,带你去个好叫车的地方。”
梁琇想了想,便跟着秦定邦一起离开了金蟾的门口。
路过大世界正对着的十字路口时,秦定邦放慢了脚步。这个大哥为救金云攀而殒命的地方,只过了四年功夫,就比当年还要更喧嚣。
梁琇并不知道秦定干的事,但看到秦定邦肃重的神情,心里隐隐觉出这个地方也许发生过什么,但她并没多问。
秦定邦带着梁琇来到了大世界东首的一爿店面,门脸不算大,但生意却出奇地好。顾客络绎不绝,人头攒动,有拎着油纸包往外走的,更多的,则是手里端了个碗在喝着什么汤饮。秦定邦拉住她在门店旁边站住。
“他们这里卖的糕点我认不全,帮我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
梁琇心下异样,随他的目光向店里望去——
豌豆黄,驴打滚!
梁琇惊得捂住了嘴,她不禁又退后仰头看了眼,店的牌匾上写着“郑福斋”三个大字,再看仔细点,还写了其他几个小字,合到一起竟然是——
北平郑福斋茶食坊。
北平,北平!
这两个字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已经记不清了。今天竟在一家糕饼店看到了故都风格的牌匾,梁琇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
秦定邦一直看着她,温声道,“他们喝的是酸梅汤。”
酸梅汤!
梁琇在北平时,夏天消暑,几乎离不开酸梅汤。信远斋的酸梅汤,几乎陪伴了她在北国度过的所有夏天。母亲还曾尝试着熬给他们兄妹二人喝,但却怎么都煮不出那种地道的风味。
信远斋很舍得放料,糖也多,酸梅也多,熬得稠稠的,一口下去口舌生津,回味无穷。有时哥哥梁璈带着她一起去买酸梅汤,看她喝得快,哥哥会留半碗给她。那时她也不客气,端起来咕咚咕咚就给喝个精光,哥哥就站在旁边看着这个好胃口的胖妹妹,一脸的开心满足。以至于她现在回想起北平的夏天,都有一种信远斋的悠远味道在里边。
此时此刻,她竟又在千里之外的上海,遇到了酸梅汤。
她这副努力压抑着心花怒放的样子,秦定邦看在眼里,却是倍觉心酸,他太明白这种感受了。
刚来上海时,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看到的任何一处像穆家岭的存在,都会让他心生雀跃。
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至多只会暂时蒙尘。而这些能连接起当下与过去的熟悉味道,宛若一块块精致的丝绸,轻易就能拂去那些遥远记忆上的尘灰,给当年的岁月上色抛光,重新焕发出鲜亮的色泽。
他牵起了梁琇的手,把她领到店门口,先买了碗酸梅汤递给她。
郑福斋的酸梅汤不光酸酸甜甜的,还有一点桂花的清香。也不知是他们的特色,还是因为现在正值丹桂飘香,这味料正是易得的时候。总之加上了桂花之后,别有一番滋味。
“你要不要喝?”
“不喝,你喝吧。”
秦定邦看着梁琇捧着酸梅汤,一口一口地啜饮,时不时还舔着嘴唇尝味道。
欸,就是个没长大的。
“说吧,想吃哪些糕点?”
在“北平”二字面前,在多少年未见的豌豆黄、驴打滚、锅盔面前,梁琇刚才在大舞台天人交战之时下的那些决心,早都飞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想吃豌豆黄,驴打滚儿。”
“还有其他的呢。”
“这两样就够了。”
秦定邦让店家把豌豆黄和驴打滚打了两大纸包,其他挂着北平名号的糕点,每样也让捡了些,打了一大包。这三包他拎着,之后又让店家分别捡了两个豌豆黄和驴打滚,单独包了一小包,递到了梁琇手上。
“路上要是馋了,可以先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