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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39章 周郎顾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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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周郎顾的枪声

    郑福斋的生意实在太好了,堵在门口不方便,于是秦定邦领着梁琇站到了行道树旁。在树荫下,梁琇就着酸梅汤又吃了个豌豆黄。

    秦定邦看着她吃的一脸满足,心道幸亏刚才零着捡了几个,要不然大纸包不好拆,她得回了修齐坊,才能吃得上。

    她一边吃着,一边向四周张望,像是对这一带很陌生。然后目光就定在了一处,忘了嚼一样,盯着那边看。

    秦定邦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是那家葡萄牙人开的唱片店。有次冯龙渊在他办公室翻看那些黑胶唱片时,提过那家唱片店里有好东西。

    这时秦定邦再仔细分辨,好像隐隐约约真有悠扬之声飘过来。他等梁琇把酸梅汤喝完,朝唱片店的方向扬了扬脸,“去看看?”

    梁琇刚想答应,突然又把话打住,抿了一下嘴唇,“……不去了,我要回去了。”

    “去看看吧,也不耽误什么事,看完了再回。”

    “你怎么……”梁琇娥眉微蹙,“刚才你明明说是带我过来叫车的。”

    “一会儿再叫。”说着,秦定邦把手揽到梁琇背后。

    明明隔了一拳的距离,梁琇却觉得烫,只得随着他往前走。

    等到了唱片店的门前,秦定邦刚要推门进去,梁琇连忙拽住了他,“我不买,我就是想听一听他放的什么。在店外面站一下就可以了。”

    秦定邦又一阵心酸。

    他真想说,他可以给她买台唱机,再买些她喜欢的唱片。这样只要她想听,可以在她租的那间小房子里播。当然,也可以到他的办公室里听。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多进一步,含羞草的小叶片又会卷起来,再也不理他。

    他终于还是答应了她,“好,那我们就在外面,站着听。”

    这家唱片行的外墙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看得清里边的商品和装潢,也可以映出繁闹的街景。梁琇站在窗前听着旋律,偶尔会无心地看向店内。

    突然,玻璃上闪过了一道影子。

    余光扫到的,没看真切,她赶紧擡头仔细看玻璃,却什么都没有,扭头看街上,也全是行人和车。

    不像是幻觉……但,那能是什么?

    心不受控地慌了几拍,有种不太对的感觉在蔓延,她不由皱起眉。秦定邦一见她异样,立即警觉道,“怎么了?”

    “没什么。”

    梁琇又回了下头,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是我多心了。”

    秦定邦仔细地环视了下四周,没有发现异常。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梁琇,随后转身,朝着街面站着。

    片刻后,唱片行换了一首曲子。熟悉的开头一响起,梁琇便被吸引住了。

    是SleepyLagoon。

    哥哥曾经得过这首曲子的曲谱。那时他们都已经回北平有几年了。哥哥跟她讲,据说这首曲子是作曲家专门写给一位好友的。后来好像友人弥留之际,曾希望再听一遍。作曲家便在朋友葬礼上最后一次演奏,做为诀别,之后,就再也没碰过这首曲子了。

    不知哥哥说的有几分真假。但知道了这个故事后,再听哥哥用小提琴拉起这支曲子,年少的她,竟能从那连绵不绝的曲调里,听出了缓缓流淌的忠贞不渝。

    时隔多年,她再听到熟悉的旋律,依然觉得哀婉柔美,朦朦胧胧。梁琇低垂着眼眸,渐渐沉浸其中。秦定邦则冷眼看着街面的熙来攘往,静静地陪着她,没有丝毫打扰。

    秋日下午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地面上,两个颀长的影子,就快交叠在一起。

    梁琇并没留意到光影,她只顾放纵自己去捕捉旧日时光的片羽,良久,轻声道,“我哥练过这首。”

    “这是什么曲子?”

    “SleepyLagoon,《沉睡的潟湖》。”

    “什么湖?”

    “潟湖……就是一种湖吧,我也解释不好。”梁琇顿了顿,“看起来就好像……大海在它的沿岸长出来的一片小海。具体成因我哥解释过给我听,但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梁琇又思索了一下,“对了,你去过七里海吗?”

    秦定邦摇了摇头,却在期待着她又能从她那无穷无尽的学问百宝箱里,翻出些什么给他看。

    “唉,有点遗憾。七里海就是这种湖,离北平不是很远。我小时候和哥哥曾跟爸妈路过那边。成群的鸥鹭啊,满天飞,鱼虾很多,我们还在那边的村子里吃了老乡打的鱼。之后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鱼了。”梁琇一想到那些肉质紧实的美味鱼肉,叹了口气,又接着道,“那个七里海啊,就有点像……怎么说呢,就像渤海往平津一带的地界里,长了个……小肉揪。”

    梁琇不拘一格的比喻让秦定邦忍俊不禁,“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知道那是什么湖了。照你的说法,品清湖应该也是那种湖。”

    “品清湖,哪几个字?”

    “品格的品,清澈的清,在广东。”

    “好雅致的名字。”

    “是,湖如其名。当年我在广东跑生意,一度数次往返于汕头、顺德与上海之间,结交了很多朋友。水上人家栖湖而生,那湖的水好,鱼肥虾美,一网下去能捞一船。”

    “是吗?真好啊。”梁琇其实特别爱吃鱼,但到上海她一共也没吃上两三回。她又不会做,出去吃又贵,不禁低头看向手里的小油纸包,里面还有两个驴打滚,一个豌豆黄,馋虫又被勾了起来。

    梁琇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块驴打滚递给秦定邦,“你要不要吃?可好吃了。”

    “你吃吧。”秦定邦笑着摇摇头。

    “那我吃了呀。”梁琇收回手,咬了一口这不知魂牵梦萦了多少次的北平小吃,甜甜糯糯的,真是小时候的味道。

    秦定邦看着梁琇吃得美美的表情,接着道,“品清湖比西湖都大,只不过没有西湖有名,晴天一眼望去,整个湖面全是靛蓝色的,像古代山水画上的颜料,很漂亮。大良就是我在那边认识的。”

    秦定邦少有地去形容什么给一个人听。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跟别人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经历,他却愿意耐心地讲给梁琇听。

    “大良?”梁琇第一次听他提这个名字。

    “对,大良是我的一个得力助手,有头脑,水性好。跑船的事一般都是他经手,是我非常信得过的人。”秦定邦看着梁琇把手里的小半个驴打滚都塞进嘴里,好像还想吃的样子,“再吃一个?”

    “嗯……不吃了,已经吃很多了。”梁琇低头开始把油纸细细地折起来。

    就在她把纸的一角掖到折好的缝隙里,刚想说“包好了”的时候,电光火石一般,她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搭到了一起……她眉心皱了皱,慢慢擡起头,试探似地问道,“那么……大良,是广东人吗?”

    “对,他是顺德人。”

    梁琇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个干瘦蜡黄的面容,她曾经说过“我们广东人”。那位久未谋面的胡阿妈身上,总有点云雾缭绕的感觉。

    “为什么问这个?”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也许,只有广东人才知道答案。”

    “大良暂时没在上海,出去跑船去了,等他回来,我带他见你。”秦定邦让她放心。

    梁琇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是随口一说。”

    秦定邦没再接话,静静地陪着梁琇继续欣赏着这首沉睡的什么湖。

    他觉得今天带她出来,挺好。她又看到了外国魔术,又吃到了想念很久的北平小吃,而且还听到了之前就喜欢听的西洋曲子。这半天,她应该是开心的。但出来也确实有段时间,该送她回去了。

    “你……”

    秦定邦话还未出口,突然不远处“砰砰”两声响,随之一阵惊叫!

    秦定邦一把搂过梁琇,拽开店门便闪身进入唱片店中。他把梁琇按到柜台后面的座椅上,让她压低身子趴着躲好。他则靠在近门的墙边,观察街上的情景。

    此时街上,巡捕的哨声,行人的尖叫,正混作一团,人们四散奔逃,一片混乱。

    可不久后,外面又消停了下来,有人甚至开始往回走,抻着脖子,像去看热闹一样。

    租界最近暗杀事件频发,老百姓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而人们只要发现是有目的的狙杀,不是无差别的胡乱扫射,大约就可以判断自己多少是安全的,也就不那么恐慌了。

    凶案发生之后,巡捕房象征性地“忙碌”一下,再宣布已经处理完毕,大家则一切照旧,该做买卖的做买卖,该讨生活的讨生活。

    看街上的样子,想必这次也是这样。

    秦定邦正仔细留意外面的变化,突然感觉自己胳膊边倚过来个人,暖乎乎的。

    梁琇也凑了过来,随他一起向外望。

    秦定邦皱眉瞪她,“快躲里面去。”

    “枪没再响,没事了吧?”

    “应该是,再过一阵子我们再离开。”

    等到外面看起来恢复如常了,秦定邦才扯起梁琇的手走出唱片店,临出门前,还向外国老板点头致了一下意。

    老板看起来也是个经过世面见过风浪的,不光刚才整个过程未见惊慌,还笑着跟他俩说了句带着外国口音的“再见”。

    秦定邦领着梁琇,没从原路返回,而是走了另外一条和枪声方向相反的路,绕道回到了金蟾大舞台。他的车还停在楼外,有门童帮着照看着。

    “上车吧,我送你回去。今天有些乱,下次再坐黄包车。”秦定邦眼下不想让梁琇在外面待太久,把她想说的借口提前都给堵死了。

    刚才的枪声也让梁琇心惊不已,于是这次非常听话,跟着秦定邦上了车,回到了修齐坊。

    秦定邦送完梁琇,返回家中时,秦世雄,池沐芳,还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到家了。秦定邦跟秦世雄提了一句,下午在大世界附近听到两声枪响。

    “是谁、是什么事,明天就见报了。”秦世雄在医院看到老张确实比想象的要轻,挺高兴的。从医院出来,又陪池沐芳带着孙子一起去逛老介福,那里的面料真是五花八门。池沐芳说是给两个孩子看料子,顺带着给他和秦定邦也挑了不少,直到后来老李都有点拿不了了。

    秦世雄感慨,买东西真能繁琐耗神成这样。也就是池沐芳有耐心的,如果换作他的话,恐怕进门随便指几样,拿了就走人了。所以一整天下来,秦世雄也是累够呛,实在没力气去关心到底谁会那么背运,挨了那两枪。

    等到次日早餐,看到报纸头版上赫然登着的标题时,父子俩俱是久久无言,读完了整篇报道后,更是不知说何是好。

    遇刺的,是詹贞臣。

    一枪打在胸口,一枪打在脸颊,都是致命伤。他倒在周郎顾戏院的台阶上,当场毙命。

    詹贞臣酷爱京剧,是个痴狂的票友。最近周郎顾戏院请到了梨园名角尚青云,连演十天。詹贞臣天天不落,每天都去捧尚老板的场,所以很容易就被摸到了行踪。

    刺客当场还扬了一把传单,旋即逃离了现场。有好事者拾起来,交给了后来赶到的记者,记者给照了相,一并登到了报纸上。

    传单上书:詹贼卖国求荣,为日伪所驱使,今予以制裁,为国除奸,为民除害。

    虽然没有落款,但明眼人一下就猜到了,很可能是重庆的人干的。老百姓谁知道詹贞臣怎么个卖国法,只有重庆那些能获得情报的人,才知道这个城府颇深的人,背后究竟干了哪些勾当。

    秦定邦觉得,很可能,詹贞臣是死有余辜。

    大水叔曾说过,被詹家邀请过去做的那两顿饭,在场客人的情景很是让他生疑。现在想来,可能在那个时候,詹贞臣就已经和日本人,暗通款曲了。

    只是可怜了詹四知,生下来不久便没了娘,这回,连爹也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