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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40章 二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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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二哥回来了

    秦定坤民国二十二年公历1933年。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过了一年又远渡重洋去了伯克利读商科,直到今年才博士毕业。

    他爱做学问,爱到痴迷。

    虽然是秦家这种家族的次子,但上有哥哥秦定干,是家族指定的话事人,后有弟弟秦定邦,也是个出类拔萃的。这一兄一弟,尤其家族还有着雄厚的实力,都给他创造了宽松的环境,既无继承家业的压力,又有丰厚的家底支持他畅游学术之海。所以,他可以在上海读完大学后,就去美国留洋,读完硕士,又读博士。

    家里虽然希望他能早些把书念完,赶紧回来帮忙,但他心底里,却有着双重的倚仗,毕竟有大哥和三弟担当着父亲的左膀右臂,即便他在外面多念几年书,对家里的影响也不大。于是实际行动上,他总是由着自己,能拖延便拖延。

    直到四年前,家里遭逢大变故,大哥遇难了。

    大哥一走,他这个二儿子,实际上就变成了秦家最大的儿子,理应接任长子的角色。

    当时按照秦世雄的意思,是干脆就让他别念了,直接回上海。但池沐芳知道次子对学问有多沉迷,秦定邦也了解这个二哥有多离不开书本。尤其秦定邦的卓越能力迅速展现后,秦家生意更兴旺了。三弟的出类拔萃生生帮他挤出了几年时间,让他可以坚持到博士毕业。

    如果不是战乱,如果不是家里催他,他甚至有心在外边再读个博士,他读书读不够的。按照最初的打算,他可能留在大学做老师,继续研究学问,若干年后成为一名教授,著书立说,桃李满园。

    旧金山湾区的风光特别美,迎面是海,背靠着山,远离战争,闲逸安然。

    大海沙滩,落日朝阳,是出了门就能见到的景色。但他在那里呆了那么多年,却并没在这景致中走过几回。他总爱腻在图书馆,在别人眼里,他像个书呆子,但他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自由和充盈,却鲜有人理解。

    直到,他在图书馆遇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和他最为投契的灵魂伴侣。她是美国人,也是比他小两级的同校学生。有趣的是,二人恰恰是在图书馆借阅同一本书时,遇见的。之后,就发现相逢恨晚。

    那个女孩理解他对学术的痴迷,对古典乐的品味,欣赏他的睿智和冷静。即便他不爱多与外人交际,她也不觉得他孤僻,总能透过他的只言片语,透过他的眼神,读懂他内心的丰饶。

    知音难求,如果留在美国,他肯定会和她结婚的。

    但更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回国的。

    不管国家现在仗打成什么样子,不管租界形势变得多么紧张,他都一定会回国的。

    父亲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当逃兵。放任他在外这么多年,允许他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学术里这么久,已经是父亲能容忍的极限了。该是擡起头站起身的时候了,面对该面对的,承担该承担的。

    那个女孩是她家的独女。不管是女孩本人还是她的家人,都对中国这个遥远的东方国度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古国历史悠久,偶尔会在报纸上看到这个国家正在惨遭战乱的蹂躏。但那所谓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

    况且,她父母连他们的恋情都不太赞同,更遑论让女儿跟他来中国。

    他是个理性的人,作为秦家的儿子,爱情可以占据他的黑夜,但他的白昼却不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一切优越的物质条件,都是家族提供的,他不能只享受却不承担。在必须做的抉择面前,他最终选择结束内心和现实的撕扯,放手,不再耽误那个女孩。

    两个如此相爱的人,最终不是因为不再爱了没能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残忍的事。秦定坤觉得他会一直想念她,会在心底最隐秘的一角,永远留一处给她。

    要回上海时,很多东西都带不回来,他却带了她在图书馆门前的一张照片,那是他给照的。她留一张他的,他留一张她的。

    现在想想,二人竟然没有一张合照,也许那时就天意冥冥,预示着他们二人终将分离。

    不能想,一想心就痛。

    其实他已经准备好了,原本打算九月就回来,但时局又生了变,到上海的轮船一票难求。最后还是父亲给他在美国的老朋友拍电报,颇费了周折,才得了张十月回上海的船票。

    回来时,是秦定邦亲自开车到码头接的他。

    他在轮船上向岸边望去时,就已经发现了三弟身形挺拔地站在车门旁,正向轮船的方向望着。

    他长秦定邦四岁,他已过而立,三弟也快三十。这个幼弟刚进秦家时,因为常年在日头下晒的,皮肤黝黑黝黑的。虽然属虎,却不太健壮,那时太小,个子还没长高,然而目光坚毅,站坐有相,种种不凡已经开始显露,让他印象十分深刻。

    他本来就和向大伯关系近,向大伯喜欢他爱看书,一到秦家,就夸他学问好。后来向大伯不幸遇害,向长松就成了他和大哥的弟弟,再后来,就像亲弟弟一样了。

    秦家三子,老大持重,老三能闯,他则安心当个书呆子。现在大哥不在了,三弟成长起来了。有时候,三弟甚至会像大哥那样,在家里替远在国外的他说话,维护他。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回来的心理压力。

    上海现在的营商环境,就像一片无秩序的丛林,那些学校书本上的东西,有多少能用得上,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这么个喜欢独处,喜欢深居简出,抵触与外人打交道的归国博士,如何帮父亲和弟弟打理这份家业,经常令他有种莫名的恐惧。

    没有头绪,无从下手,却马上就要被架在火上烤。

    连他也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等他从船舷上走下来时,秦定邦发现了他的身影,老远就大步跑了过来,“二哥一路辛苦了!”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他手里的大皮箱。

    他也快步走上前,热情地拥抱了这个多年没见的弟弟。

    三弟现在不光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值得托付的气息,他心里更踏实了。他的这个幼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进家门时的黑瘦男孩,而是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走,我们回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家里盼着你呢。”秦定邦少有地开心,领着秦定坤往车边走。

    “父亲母亲都还安好吧?”

    “他们都挺好的,这几年能看出来有点苍老了。”

    这条从码头到秦家的路,秦定坤走了不止一次。上海滩高楼依旧,但路上的流民,何时变得这么多了。讨吃的、讨钱的,一个个行尸走肉般,处处都能看到不知为何而排的长队。

    目之所及,让他心情更加沉重。

    秦定邦感受到后座二哥的沉闷,“安郡和则新老早就盼着你回来了,还给你准备了小礼物。”

    听到这,秦定坤才从车窗外的凄惨景象中回过神,脸上舒展了一些,“这两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前几年伤寒大流行,大嫂没挺过来,则新捡了条命,大难不死,现在特别壮实。”

    对于哥嫂二人的早逝,秦定坤一直非常难受。当时没能回来奔丧,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现实理由横亘着,他心底却总有深深的愧疚和亏欠。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大侄子现在好好的。他这次回上海就不会再离开了。他甚至在回来的船上都想好了,要把很多东西都教给这个侄子。

    “安郡现在成天乐呵呵的……她那只脚已经尽最大努力治了,但还是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秦定坤在美国就知道小妹受伤的事,信里没说太详细。他明白这是秦定邦在给他提前打一剂预防针,防备着他回去看到小妹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控制不住情绪。

    “你怎么样?”秦定坤问道。

    “我还那样。”

    “这些年让你受累了。”

    “父亲掌控着全盘,我又有很多人帮忙。”秦定邦顿了顿,“但是二哥你终于回来了,我是真高兴。”

    秦定邦真心希望父亲能多把一些业务交给二哥处理。本来二哥就是留洋回来的博士,一身的学问和本事,正好可以施展。

    更深层面上,秦定邦一直觉得他是在帮着秦家守家业,是个看摊子的。而同辈里,只剩秦定坤和秦安郡,才是那个摊子真正的主人。

    “我给你的那些唱片,你听了吗?”

    秦定邦一愣,嘴角不由地翘起。其实那次他带梁琇去办公室,是他第一次打开那些唱片,“听过了,好听。”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回到了秦宅。

    池沐芳和两个孩子听到汽车的声音,便出门站在屋门外,远远地望向大门的方向。直到看到这个盼了这么些年的二儿子,终于出现在大门口,池沐芳悬了多年的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外边乱到这个程度,人不到家,心是绝对无法落定的。

    秦安郡已经跛着脚朝二哥跑了过去。秦则新没动,站在奶奶身边,一边拽着奶奶的手,一边好奇地望向这位长辈经常提起的二叔。

    秦定坤远远就看到妹妹又长高了,出落得更俊俏了,但他也明白了刚才秦定邦为何会在车里提她脚的事了。

    他强忍着心疼,眼神没在那脚踝上停留,迎着奔过来的妹妹,张开双臂抱住这个劫后余生的小姑娘,一连转了两个圈。

    之后他放下妹妹,快步走向池沐芳,没到近前,眼泪便涌了出来,“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池沐芳早就泪流满面,直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平安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这是则新吧?”秦定坤看到了母亲身边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真招人喜欢,越看越像大哥。

    秦则新认生,想往奶奶身后躲。

    “别躲,我是你二叔呀。”秦定坤摸了摸孩子的头,“以后二叔都会在家里,你会经常看到二叔的。”

    “父亲呢?”秦定坤没看到秦世雄。

    “在客厅,和你二叔聊天呢。”池沐芳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把脸扬向客厅的方向。

    “二叔?”

    “我们二叔?从湖南?”

    秦定邦和秦定坤俱是一惊。

    “对,也是刚到的,不到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