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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49章 “你去南京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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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你去南京做什么?”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十二月十八日。

    拂晓,人们都还在睡梦中。但黄浦江方向传来的密集炮火声,惊醒了很多人的甜梦。八一三淞沪会战之后,上海就极少再听到这样的炮火声了。

    等到天亮起来,大批大批的日本兵,便由苏州河北岸进驻公共租界。苏州河上的那些桥,瞬间变成一根根粗壮的血管,由北向南,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日本兵。

    看着长驱直入的日本鬼子,公共租界的人们彻底懵了。

    有消息灵通的人得到信儿,日本已经向英美两国宣战了。拂晓的炮声就是日军击沉了英国的炮舰。而美国的炮舰一枪未发,直接举白旗,投降了。

    日本人在街上发中文布告,说日军进入公共租界是为了确保租界治安,法租界不包含在内。

    公共租界的老百姓立马明白,这是要变天了。

    日本人在占领区能干出什么样的事?谁都不知道。大量公共租界的老百姓都开始往法租界逃命。

    而法租界在得知日军进入公共租界之时,当即在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之间的爱多亚路上,布置各种路障,关闭全部铁门,把法租界死死围住,不让人进来。

    但后来不知怎的,聚集在公共租界南部的人,又发现法租界撤掉了障碍物,开放了交通。这时,逃命的人便像开闸放水一般涌进了法租界。

    真是无比混乱的一天。

    然而公共租界的混乱,这才刚刚开始。

    原来,太平洋战争爆发了。

    日本人先是偷袭了珍珠港,之后兵分几路,在香港、马来亚、新加坡、菲律宾等地摧枯拉朽,迅速取得战果。相比这些大仗,日本人对公共租界的占领,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轻松。只有黄浦江上的那艘英舰还抵挡了一番。而这,也就算公共租界——以前的英美租界——所做出的所有抵抗了。

    接下来的几天,消息、秩序全都乱了套。留在公共租界走不了的,人心惶惶。法租界的人也大有朝不保夕之感。日本人在公共租界印的布告,法租界也看得到。比如,公共租界的茶楼、戏院、舞厅、酒楼等一律可以正常营业,但英国和美国的国旗不能再挂。于是爱多亚路以北,到处都悬挂起日本国旗。以前米字旗、星条旗招展的公共租界,一夜之间就如同贴满了膏药拔满了罐。

    但是十二月九号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就不让市民存够一个月的米和煤了。再之后,各银行就限制提存,尤其对“敌性国”当时对敌对国家的一种称呼。的资产,更是极度严苛。而这无疑成了对工商企业的致命打击。金兰石家的产业几乎都在公共租界,竟然连金蟾大舞台都不保,被日本军方判定为敌产。

    原来,当初为了谋求租界庇护,虽然金家的大舞台名字中国味十足,但金兰石藏了个心眼,给大舞台注册的是美国的牌子。没想到弄巧成拙,现在美国成了日本的敌性国,所以大舞台自然而然就被日本军方判为敌产。日本人派兴亚院的人迅速接管了金蟾大舞台库存的现金。此时,金家想要提哪怕一块钱,都要日本会计监督官的盖章批准。

    金家的实业早已经不行了,全指望着金蝉大舞台过活。被日本这么一限制,就彻底被勒住了脖子。

    与金家不同的是秦家。秦家的秦家菜、茶楼等,虽然也离外滩很近,但幸而都位于爱多亚路以南的法租界。因此暂时还没有受到日本人明显的影响。

    所以当金兰石打电话向秦世雄求救时,秦世雄二话未说,便让秦定邦给金家在法租界的家里送了十万元的支票救急。这支票能在法租界银行支取,不受公共租界限额的影响。

    虽然金家后来又通过人疏通了关节,收回了金蟾大舞台,但是秦家在第一时间的雪中送炭,的确是解了燃眉之急的。金家又记下了秦家的一份恩情。

    以前公共租界以北才是日占区,法租界与虹口那片日占区中间,起码隔着一条狭长的公共租界。但现如今,公共租界也都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就这么来到了眼皮子底下,法租界的人只觉得乌云压境,保不齐什么时候,这团黑云就会弥漫过那条纤细脆弱的边界,笼罩到自己的头顶。

    但眼下法租界好像并未被明显波及,所以看起来还是歌照唱舞照跳。公共租界跑马场东边那片最繁华的地方,日本人的确是一下子多了起来。日本军官,浪人,穿着木屐嘎哒嘎哒的日本女人,就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仿佛虹口攒了多年的脓疮,抗到现在终于破溃了,一直流到了黄浦江边。

    这天,秦定邦正站在办公室朝窗外望去。

    天空一片阴沉,黯淡的灰色抹匀了整片天,看不到一点太阳。行道树上的叶子早已萧索零落了,即便这样,寒风依然不停地摇晃着枝桠,仿佛下定决心要彻底把它们扒得赤裸精光。

    有敲门声响起,是张直,“三少爷,詹少爷来找您。”

    随后,从张直身后慢慢闪出了个瑟缩的身影。

    詹四知来了。

    秦定邦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尤其是詹贞臣遇刺之后,詹四知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秦定邦派人去找过他,他家里总是没人,也不知他这段时间怎么过来的。

    本来这人长得就瘦小,二十几岁像十几岁。刚刚经历丧父之痛,更是满脸蜡黄,精神萎靡。秦定邦心里生出了些不忍,朝他走了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人仿佛好久都没感受到外界温暖一样,立刻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如果放到以往,他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秦定邦肯定不愿搭理。但现在情况特殊,两个月以前一直相依为命的老父亲,一朝死于非命,詹四知从此便孑然一身。于家国大义上,汉奸死不足惜,但对詹四知来说,也就意味着至亲都死光了。

    秦定邦由着詹四知默默哭着,转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他的手里。

    这詹四知又像好久没被人照顾了一样,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秦定邦坐回了办公桌后,耐心看着他,一直等他恢复平静。中间没一句责怪,也没催问今天他过来干什么。

    詹四知狠狠吸了下鼻子,“三哥,我今天过来……找你有事。”

    “我知道,说吧。”

    “三哥,我要订婚了。”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说什么?”少有的,秦定邦又跟詹四知确认了一遍。

    “三哥,我要订婚了,我过来给你送请柬。”詹四知声如蚊蚋。

    “我没什么亲人了,我大姑现在也不理我了。能想起来的,只有你能算作我的兄长了。”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有点皱的红色请柬,放到了秦定邦的办公桌上,又退回到他缩坐着的椅子上。

    听着他的话,秦定邦一时心酸多过惊讶,詹四知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爹……我爹被害也才两个月,尸骨未寒的,我怎么能这么快就筹办起喜事来。”他顿了顿,又挪了挪屁股,突然擡高声音道,“我爹就盼着我能早日成家,娶妻生子……”

    他擡眼看着秦定邦,眼睛又红了,慢慢低下头看着杯里的茶水,声音小了下来,“小薰……这么多年来,小薰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而且她也喜欢我,难得她也喜欢我。我知道我长得不好,之前家里也只有我爹是我的依靠。但小薰说她只喜欢我这个人,不在乎我有没有家世……而且小薰那么美,我要是不赶紧和她把事情定下来,我怕她被别人抢跑了!所以我想早点订婚,这应该也是我爹的在天之灵,想要看到的。”

    秦定邦听着詹四知梦呓一般的话,隐约听出了一些疑点,但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小薰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孩子,最单纯最善良,虽然现在她偶尔会训斥我,甚至还会……可我知道那是因为她深爱着我。我一定不能辜负她,我要快点娶她!”詹四知的手紧紧抓着茶杯,像要把这个杯子给捏碎。

    秦定邦有些不知如何接他的话,思忖了一番说道,“郎有情,妾有意,你们俩互相喜欢,就是一对良缘。”

    “是吧?三哥也这么认为吧!”詹四知突然又提高了声音,擡起头望着秦定邦,“我那大姑姑说小薰……说小薰不好,极力反对我和小薰,最后拗不过我,竟然不认我了。但我心里只有小薰,睁着眼睛,闭着眼睛,脑子里全是她的影子,我离了她简直没法活!”

    秦定邦这才回过味儿来,詹四知这副枯槁的样子,并不是因为丧父,而是为情所困,为伊消得人憔悴呢。

    秦定邦突然就不那么可怜詹四知了。如果确实如像他想的那样,那么面前坐着的这根豆芽菜,可真就是只有了媳妇忘了老子的白眼狼了。

    秦定邦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对了,三哥,也许你也认识小薰。”詹四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叫杜漪薰。”

    秦定邦刚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詹四知就接着道——

    “她的爸爸叫杜征鸿,以前也是个大商人呢。但现在得了重病,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杜伯父也希望看到,看到我和小薰早日成亲。”

    杜征鸿?杜征鸿快死了?

    秦定邦对杜征鸿最近的印象,还是那次在泰丰和饭店。当时此人对他和詹贞臣都不搭不理,詹贞臣对其评价颇低。

    真是天意弄人,一对互相看不上的人,一个刚死一个将死,独子和独女竟要结成连理。真不知这二人黄泉路遇,会做何感想。

    秦定邦一时无言,继续看着椅子上的詹四知。

    “三哥,订婚我想快点办,就在上海办。”

    “什么叫‘就在上海办’,”秦定邦敏锐地捕捉到话里的一点不对劲,“你还有其他地方办?”

    詹四知连忙解释,“那倒不是。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跟三哥说……我想订完婚,就把小薰带到南京。”

    “南京?”秦定邦觉得詹四知的话越来越诡异,“你去南京做什么?”

    詹四知来了点精神,“我爹临死前不久,给我谋了一份差事,我不用再当报社编辑了。”

    “让你去南京?”

    “其实……本来是我爹要带我去南京的,但现在,也只能我自己去了。”

    秦定邦突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勘破什么,但手指悬在那层窗户纸的外面,却迟迟无法扎下去。

    “去南京做什么?”

    “是江苏省粮食局的一个职位。”

    “江苏省粮食局?哪个江苏省粮食局?”

    秦定邦的态度一下子惊醒了詹四知,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就是……就是……”看着秦定邦的表情,他紧握着茶杯的手,开始僵了起来,杯里的茶水微微晃动。他真后悔刚才一时忘形,什么都跟三哥说了出来。好一阵后,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就是……汪先生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