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三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詹四知并没把话说完,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再擡头看秦定邦。
但他心里又有一点隐隐的侥幸。从小就护着他的秦三哥,一定会理解他的苦衷。他现在并不比那街上的孤儿好多少。他这么个生性软弱,又无依无靠的人,只有进衙门当差,才能被别人高看一眼。
当初,他爹架不住那些留日同学的软磨硬泡,同时也眼红日本人许的高官厚禄,没过多久,就决定投靠南京。他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他这个宝贝儿子的,所以只跟那边的人稍稍暗示了一下,他就得到了这个职位,一听就是个肥差。
想想,还是他爹看得高远。如果不是当初下手快,这好差事早就不知被谁抢去了。而且看在他爹都已经遇刺了的份儿上,那边依然给他这个家属留着位置,等着他过去。
让他继续呆在那家半死不活的报社当个小编辑?他打死都不愿干。人呐,拜高踩低是一贯的。他爹在,社里还能高看他一眼,他爹一不在,社里那些势利眼,立马换了副面孔。好活儿再也没有找过他,但凡甩给他的,全是那些谁都不想干的。社里是个人就对他呼来喝去的,话里也夹枪带棒。他受了一肚子气,早就忍够了。
他就等着这次扬眉吐气呢。等他去了南京进了政府,看谁还敢这么欺负他。
但投伪毕竟算不上光彩的事。他刚在这里跟秦三哥交了实情,三哥不高兴归不高兴,但是总归会念在……
他正想着,竟没察觉到屋里已经静到落针可闻。
直到秦定邦低沉的声音从办公桌边传来——
“你投了伪?”
他才仿佛被一件钝器击中了脑袋,猛然回过神,“三哥我……”
“你投了伪。”语气冰冷如铁。
“三哥你听我说……”
只见秦定邦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踢翻在地。
詹四知被眼前情景惊得浑身一激灵,赶紧往椅背的方向缩靠。
秦定邦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却分明是虎兕出柙前的平静。詹四知眼见着秦定邦一步步地朝自己走来,他却连动都不敢动,身体彻底僵成一块石头。他就那么看着陌生的秦三哥越走越近,直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从椅子上拎了起来。
“詹四知,你投了伪。”
詹四知觉得自己周身的寒意越来越浓,他从来也没遇到秦定邦这么对他。他瑟瑟地看着秦定邦的脸,那双眼睛里仿佛正裂开一道极寒的深渊,散发出的冷气足以把他冻毙。
“三哥你别这样,我害怕!”詹四知颤着声音祈求,却听到秦定邦说出了足以碾碎他的一番话——
“你知道伪政府是什么吗?伪政府是日本人的獠牙,是日本人的鹰犬,是成天跪着的软骨头,是卖力残杀同胞、却连眼都不眨的伥鬼。”
“日本人一心想着让我们亡国灭种……亡国灭种,你懂不懂?就是中国再也不是中国了,中国人再也不是中国人了。他们要把我们变成他们的奴隶,要让我们永远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身下、刀下,随意欺压,任意屠戮,连畜生都不如。”
“你去汪精卫的什么粮食局任职?你是要帮着日本人搜刮中国人的粮食吗?你是要帮日本人饿死更多中国人、让日本人吃饱了好杀更多中国人,是吗?你是为虎作伥还是认贼作父?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去当汉奸?”
“你知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嗯?那帮通敌卖国摇尾乞怜的走狗,是从来也没有好下场的罪人,是人人得而诛之的败类!”
“你父亲给你起名‘四知’,是希望你‘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能成‘万夫之望’。你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你都‘知’了什么了?”
秦定邦手上的力道突然加大,詹四知的脚尖都快离了地——
“而且你去的还是南京,满城冤魂夜夜嚎哭,你跑去南京当汉奸!”
秦定邦一字一句地说完这些话,每个字都清楚地灌进了詹四知的耳朵里,仿佛是一柄柄带着锯齿的钢刀,剐着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他听得浑身觳觫,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是怕秦定邦,怕秦定邦说的话,还是怕那些话里……他的下场。
秦定邦看着眼前这一脸惊恐的窝囊废,突然生出极度的厌恶。以前只觉得这人可怜,没想到竟会如此薄情寡义、数典忘祖。他的可怜,纯属活该。
秦定邦一把将他掼到了椅子上,走回办公桌旁,瞥了眼桌上那张请柬。
“你如果留在上海不去南京,这张请柬,就放在这,你的订婚宴由我安排。”
说着转身背对詹四知,继续望向窗外,“如果你执意要去南京,那你现在就把这张请柬带走。以后,也不要再找我。”
身后是长久的静默,直到细碎的脚步声响起,秦定邦听到桌面上的那张红纸,被慢慢地抽走。
“三哥……”
“别再叫我三哥。”
身后响起了细微的啜泣和压抑的咳嗽。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隔绝了詹四知的所有声音。
秦定邦转身,看了门口片刻,低头一眼就看见詹四知刚刚放回桌面的茶杯。他猛地抓起杯子一把摔在地上,瓷片飞溅,散落到各处。
张直其实在秦定邦踢倒椅子时就听到动静,立即赶到了门外。但听到三少爷在屋里的说话声,知道没事,就默默守在外面。过了一阵,他看到詹四知垂头丧气地出来,又一言不发地下了楼,紧接着便又听到了瓷器碎裂的声音。他推开门,无声地看着满地狼藉,然后默默走过去扶起了椅子。
“叫人过来收拾吧。”秦定邦已面色如常,走回办公桌,继续处理起工作。
这日,梁琇在怀恩讲完上午的课,去了一趟康平药房。
赵大姐最近闹嗓子,话都说不出来。她在难童院顶得上一根房梁,没了她万万不行。但赵大姐自家也是一大摊子的糟心事。好几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几岁,男人在外出苦力,又累又危险。幸亏家里老人不是作威作福倚老卖老的,帮着她分担了不少。但即便这样,日子过得仍然艰难。
这两天赵大姐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嗓子天天像火烧刀割一般。梁琇想着找祝老板开点胖大海,给赵大姐泡水喝。
祝老板一边给梁琇抓药,一边看了眼她,“小姐最近的气色比以前要好一些,之前开的胃病方子管用吧?”
其实梁琇很少关注自己的气色,也就早晚洗完脸时照下镜子。被祝老板这么一说,还真能觉察出这段时间胃确实消停了不少。秦定邦给她带了这么久的好药,而且还叮嘱着、监督着她吃饭。在药物和生活习惯改善的双重作用下,她那奄奄一息的胃,终于又活了过来。
“管用。”梁琇没多解释,笑着看祝老板给她称胖大海,却聊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祝老板说的真准,日本到底和美国打了起来,东南亚那边也占得差不多了。”
“我倒宁可我说的不准。”祝老板苦笑一声,“日本一和英美宣战,这租界里那些没来得及走的外国人,一旦被日本人划成敌侨,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洋人和洋人也不一样,你看都是黄发蓝眼吧,现在意大利人就比英美人要嚣张得多。”
梁琇虽然不能幸灾乐祸,但对好些曾经的“上等人”,也的确是可怜不起来。以前,连印度人和越南人都觉得比中国人高人一等呢。租界一变天,把这帮人一道打入了尘埃。
和祝老板又简单聊了几句,见有顾客进来,梁琇不想耽误老板做生意,便离开了药房。
梁琇出了药房刚走了没几步,却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刚进药房的那个穿长衫压低礼帽的男子,她越想越觉得有几分点眼熟。
这上海还能有谁让她眼熟?她没有贸然回药房,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装作等人的样子,时不时关注一下药房的动静。过了一阵,刚才的长衫男子又压了压帽檐走了出来。
梁琇假装也往相同方向走,悄悄侧脸看向那个男子。此人身形高大健硕,没有胡子,但是这个步态,还有他刚咳嗽的声音,这分明就是——
“朱……”
朱维方看到梁琇也愣了一下,但是迅速转过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装作不认识我。”
梁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擡手就朝路对面的一辆黄包车招呼了一下,之后不慌不忙地上了车。仿佛刚才只是陌生路人间的擦身而过,两人的对话瞬间消弭于无形。
交通员之间是单线联系的,绝对不允许发生横向关联。
既然朱维方已经把她的关系转到了华光那里,那么她就只能是不认识朱维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只有这样的联络方式,才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最大程度地保护组织的安全。
朱维方剃掉续了多年的胡子、换上生意人的长衫,就是换了一种身份,就是在执行新任务。
梁琇要做的,则是做好自己这枚螺丝钉,紧紧地钉在自己的这条线上。不泄露,不打听,不知道,不曾发生。
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间药房,这爿名叫“康平”的药房,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人,不停照顾着这里的生意。原本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现在看来,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幸亏刚才她足够谨慎,否则真有可能坏事。以后不管在哪里,都不能遇着熟人,就随便打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