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死了,就解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琇突然被一阵凉激醒。缓了好一阵才弄明白,自己已经不在椅子上,而是躺在地上了。
她浑身都湿透了,躺的地方也都是冰冷泛红的积水,看样子应该不止被泼了一桶吧。
她刚想挪动一下,身上就有好几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定了定神,这才看见眼前还有一个人。
蹲在她身前的痦子脸,手里正拿着皮鞭,鞭子上血迹斑斑。他已经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只等着她醒来。那脖子上的伤口看来刚刚被简单处理过,伤口周围的衬衫,已经被染成红色。
梁琇心底顿时生出好大的失望。刚才如果再狠一点、再准一点,颈动脉就断了吧。
真可惜,只差了一点,她无力地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冼之成变色。
这声不屑就如同甩向他的一记耳光。刚才他去靠近,本觉的是一分挑逗几分香艳,结果没想到他审人无数,竟在这小娘们儿身上湿了鞋,真他妈丢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又朝梁琇的腹部和肋部狠狠踹了几脚。皮质鞋面加重了力道,梁琇顿觉五脏六腑全都错了位,疼得缩成一团,开始不住地往外呛血。
“妈的,算计我!”冼之成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摸了下脖子,连“嘶”了好几声,“非得留个疤!你说你……嘶……你刚才怎么能下得去那个嘴,你他妈的是要给我留个念想么?”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给你活路你不选。地狱无门,是你偏要投的。怪不得我了!”
恶魔的变态已经完全被激了出来。他把鞭子丢进地上的血水里,脱掉外衣连头都没回就将衣服甩向桌子,八字眉娴熟地一把接住。
紧接着,他几下挽起袖子,又再次蹲到梁琇身边,从她身底抽出那只正捂着肚子的手,放在眼前翻看了一遍,“真是纤纤玉手啊!梁小姐,你可真他妈的会长。”
此时,冼之成说出的话反倒不似刚才那么激动,语气变得低沉缓慢,幽冷似鬼一般,“前两天,日本宪兵队有个审讯专家跟我讲,古代有个国家,惩罚逃兵时,并不杀死他们,而是把他们的大拇指给砍掉。没有了大拇指,这些人就再也没办法握武器了,人也就成废人了。所以那些逃兵……宁肯自杀,也不愿受那个刑。”
梁琇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他抓着手。
“梁小姐的拇指长得可真好,唉,整只手都好看。这要是弹个曲儿,他妈的还不得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冼之成轻轻揉捏着那根玉一样的拇指,像在感受一件艺术品,“你放心,我不会砍掉它,不光它,梁小姐的所有手指头,一根不少,我全都给留着。”
“不过……”他似是叹息了一声,“现在我得再好好看看它,以后,就不是这般的好模样喽。”
之后,他真像在仔细欣赏一样,一言不发地端详了许久。
突然,他一把将梁琇的手扔回了水里,又擡头看了眼屋里的两个壮汉,“今儿晚上,可有咱们忙的了。”
“梁小姐,”他伸手拍了拍梁琇沾着血水的脸,“咱们就从你的拇指,开始吧……”
在得知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的瞬间,秦定邦一阵急火攻心,简直要发狂发疯,但理智还是迅速占了上风,让他稳住了阵脚。挂了打给卢元山的电话后,他仍是紧抓着听筒,手狠狠地压在话机上。他面如寒铁地盯着桌上梁琇走时留的字条,片刻后转脸看向还站在门口喘息着的张连贵。
“老爷和夫人今天去礼佛了是吧?”
“是。”
“你先回家,如果你回去时他们已经在家了,别让他们出门。如果他们还没回来,你赶紧去静隐寺,通知他们快回家。”
“好!”张连贵转身带上门,迅速跑下了楼。
秦定邦慢慢坐回椅子。
梁琇现在危在旦夕,他必须尽快从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中找出那个线头,想出最好的对策赶紧救出她。
七十六号不是茶楼酒家,不是报社学校,不是任何天底下见得了光的地方。那是汪伪政府的特工总部,是日伪勾结设立的“东西厂”,是位于法租界之外的不法之地。层层把守,戒备森严,多少人有进无出,坊间谈之色变。
然而,外界只传其可怕,对其内部真实情况却知之甚少。甚至人被掳进去具体关在哪,都很少有人清楚。即便他带着人带着枪去劫人,也是不可能救出梁琇的。
蛮干没用,必须找对方法。
卢元山刚才说,今天下午是抓了一帮重庆分子……梁琇什么时候又成了重庆分子?是弄错了?还是说……她就是?
最希望的是谋财,那是最好办的,交赎金就是了。
而如果梁琇真的是七十六号要找的什么重庆分子,那又该怎么办?怎么往外救人?
秦定邦的手指敲着桌上梁琇留下的字条,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脑中却在飞快地过滤着各色的人和事。
突然,他手指一停,猛地抓起电话,飞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延龄,你认识七十六号的人?”
接电话的是祁延龄,他正在银行,刚打算收拾下班好去赴一个应酬,就接到了秦定邦的电话。劈头盖脸遇到这么一句,祁延龄赶紧擡手稍稍挡住了嘴,“映怀,出什么事了?”
“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了。”
“谁?安郡的老师?为什么呀!”
“具体细节都不清楚,我要救她出来。你认识的七十六号的人,能不能帮忙疏通?”
秦定邦记起前两年过年,祁延龄跟他站在客厅窗前,说过七十六号的人找他办过事。
“我帮你打听一下。”
“事出紧急,你快些。我在这等你电话,等会儿你就往这个电话打。”
秦定邦一直等到天快黑。
其间他派张直到修齐坊确认情况。房东太太和邻居都说,梁琇确实被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带走了。张直还专门进屋查看了一番,屋子不见明显的杂乱,只是墙角地面上有个粉色的小本子。
张直给捡了起来,本来要顺手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揣进兜里。回来时把情况学给了秦定邦听,又把小册子掏出来,放到了办公桌上。
秦定邦翻开这个小本子,里面还夹着当时向澧碰掉的那片叶子,已经成了没有水分的标本。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但这小本子的主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这时,一张纸片从本子里掉到了桌上,他捡了起来。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是江边的一处地址。
他刚把纸片夹回小本子,电话就响了,终于响了!他连忙抓起听筒,只听那头响起了祁延龄急切的声音——
“映怀你听我说,我好不容易联系到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人,他说他在七十六号的级别不够高,这次恐怕不是轻易能拿钱赎出来的,而且已经……”
“你直说。”秦定邦越听心越沉,但却没有时间留给无用的情绪。
“映怀你要稳住,那边说,已经开始动刑了,恐怕……不太好。”
桌上梁琇的那张字条,瞬间就被秦定邦揉成一团。
“动刑了?”
“对。”
“映怀,救人恐怕要找其他路子了,我这边只能找到这个人。但他说在这件事上,他万不敢插手。”
“明白了。”挂掉电话后,秦定邦闭上眼睛以手扶额,狠狠地揉着太阳穴。
不求财,就不是绑票。级别不够高的,不敢插手……也就是说,这次的是件大事,一般人不敢碰,梁琇,是遇到大麻烦了。
而七十六号里有秦家的仇人,又万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梁琇是秦家的营救对象。
一般的周旋不会有什么用处了,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最快的办法,只能是来自更高层的施压。
他迅速抓起电话打回秦宅,接电话的是张妈,很快池沐芳接过了电话,“邦儿,我们刚到家不久。梁小姐被劫去巡捕房的事,我们听说了,正……”
“母亲,她没在巡捕房,她在七十六号。父亲在家么?”
“啊?他在!”
“我马上回家。”他挂了电话,立即冲出了办公室。
等他一路疾驰回到秦宅时,池沐芳正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徘徊,看到秦定邦急匆匆进屋,赶忙道,“你父亲在楼上书房等你。”
显然池沐芳已经跟秦世雄转述了他的电话。
秦定邦听了池沐芳的话,没做停留便几步跨上了楼梯,书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屋,桌旁的秦世雄正襟危坐,面色沉沉。
“父亲,他们对梁琇动了刑。”
“这个梁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她是被当成重庆分子抓进去的。”
“‘被当成’?那她到底是不是?如果不是,她还是什么?”
秦世雄无一字废话,抛出的问题一针见血。秦定邦被问的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父亲是跟他在确认什么,他坚定道,“她是个中国人,和她姑姑一样。”
屋里陷入一刻沉寂。
“你对她是什么心思?”
“非她不娶。”
秦世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那为父今天,就替我儿……豁出去这张脸。”
只见秦世雄拿起桌角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少顷,电话通了,秦世雄声音洪亮,“喂,兰石兄……”
审讯室里,冼之成累得斜歪在椅子上,身上溅得血迹斑斑。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他被打得遍体鳞伤。他脖子一侧的伤口,依然在火辣辣地噬咬着他,时刻提醒着血泊里的这具身体,刚才是如何戏弄他,蛊惑他,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这女的起先被夹手时,压低着头,泪如滚珠断了线一般往下掉,嘴唇恨不得咬烂了,浑身抖得跟什么似的,之后拔指甲,抽鞭子,捣伤口……就是男人,恐怕都剩不下半条命。
真他妈的是个嘴硬的。
刚才那些凄厉的惨叫,一直都在他耳边萦绕不去,一声声灌进他脑子里,滋养着他嗜血的神经。让他一回想起来,就莫名兴奋。
只是她已经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看,都很难瞧出还有那么一丝儿的呼吸。看起来,离死只差半步远了。
可他还是觉得不过瘾。
他一边歇着一边看着,审讯室里,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梁琇所剩无几的意识,还在锲而不舍地提醒着她,这具肉身,仍然还在地狱的热油里滚着。
无穷无尽的痛啊。
脏腑里、皮肉上、骨头里,她一直在坚持着抵挡着,可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正在吞噬掉她的神智。她的痛觉一度把她的感官放大到无限,但是现在,周遭的一些,却开始渐渐模糊。
她隐约听到皮马靴踏水的声音又朝她逼近,随后她的上身被拎着衣领扯了起来,又有一股腥甜的血呛出了喉咙。
新一轮的折磨,又要开始了吗?
可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只剩下一缕魂魄,轻扯在轮回的边沿,若有似无地浮浮沉沉……
死,就死了吧,死了,肉身就得解脱了。
只是,今天……今天要能再多看那人一眼,就好了。
本来他让她等他的,他在门口,还朝她笑来着。
在她心底的最深处,如涟漪般泛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那个人啊……
就在她感官开始慢慢消退之时,审讯室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她已经听不清接电话的人说了什么,只感觉话音落了不久,自己便被狠狠地掼到地上。
之后,便彻彻底底地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