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
梁琇自然是无法知道这个终结她磨难的电话,是经过多少辗转才打进了普通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审讯室。又是何人出面,才能立即阻止这场非人的刑罚。
但书房里的秦定邦,在听了秦世雄的解释之后,才明白为什么刚才父亲,说要“豁出脸”。
秦世雄打电话求了金兰石。
原来,上个月金兰石来秦宅喝茶时,曾无意中提起过,他有个堂弟,是个几方面都能说得上话的人。
去年金蟾大舞台被日本人判为敌产,就是不得已通过他堂弟打了招呼,才又回到他手里的。
金蝉大舞台享誉上海,落座在最黄金的地段,每年都有大笔进账。那么一大块肥肉掉进了日本人的嘴里,当时谁也不知道要滞留多久,甚至能不能要回来都两说。而没了金蝉大舞台,金家也就彻底没了指望。
所以说若不是他堂弟,金家恐怕也就垮了。
金兰石对堂弟的神秘身份讳莫如深,从未对外有过任何宣扬。但能三言两语从日本人手里要回金蟾大舞台的,无需赘言绝非等闲之辈,其级别之高,可能很难轻易揣测得出。
如果不是上次金兰石说漏了嘴,秦世雄是根本不知道金家还有这么号人物,有这么复杂的背景的。
秦世雄纵横上海这么多年,虽然早已不公开谈论局势,对汹涌的暗流,却依然有着敏锐的洞察。
梁琇是被当成重庆分子,而不是其他势力派别给抓进了七十六号,那她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反倒可能大一点。
据秦世雄所知,日本人私下里正谋求和国民党媾和,对重庆分子,已经不像前些年那般虐杀了。
也许,这就是运作的孔隙。
为了救梁琇的命,秦世雄硬着头皮打了这通电话。他并非不知金兰石不以堂弟的身份为荣,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轻易触碰这层关系。
想当年,淞沪会战开战第二天,大世界的门口挨了不知是谁投的炸弹,死了能有一千来号人。当时秦定干正好被金云攀约到了那里,后因救金云攀而重伤殒命。
秦定干,那可是秦家的长子啊。
别说在秦家是顶梁柱,即便放到整个沪上的大家族里,他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论为人论处事,无不倍受称誉,是公认的秦家接班人。
要不是金云攀没去秦宅赴那本来早就定好的约,而是临时改成了去大世界谈生意,秦定干那天根本就不会出门。
结果事情偏就那么寸,投弹声传来,二人正好走在街心,秦定干先反应过来,立即把金云攀扑在身底。
金云攀的命倒是保住了,但秦定干却在当场就不行了。
优秀绝伦的一个人,就那么抛下了父母双亲、娇妻幼子,甚至连句话都没留。
按理说,这样天大的恩情,放到一般人家,恐怕没事就要拎出来念叨几遍。但是秦家的态度却是过去了就过去了,从未主动提起这件事。不光至今都没求过金家什么,反而依然对金家有求必应,时常救急帮忙。
秦家向来体面,从来也不屑于做携功自居的事。
但此次人命关天,秦世雄是必须下这不得已的决心了。总不能为了不让金兰石为难,就舍弃救梁琇的命。
先把人救出来再说吧,至于金家因此犯过的难,秦家以后再通过其他途径补偿。
他在电话里跟金兰石坦陈,梁琇是秦家未过门的儿媳妇,也道出七十六号里有人和秦家积怨甚深。此次梁琇所涉事件恐怕非同小可。秦家现在救人无门,只能朝金家伸手求援。
金云攀的命是秦定干换的,金家是永世不能忘的。而且此后的危难之中,秦家也多次慷慨大气地施以援手,及时帮金家渡过难关。上次金蝉大舞台被日本人占了,库存的现金都被兴亚院接管,眼看着一时难以周转,金兰石赶紧跟秦家求了援,秦世雄毫不犹豫便让秦定邦去给金家送了十万元的支票,帮金家顺利挺过了那段最焦灼的日子。
之后,秦家又像此事从没发生过一样,再未提及。秦家越是这样无所求,金家越是不忘恩。金兰石听了秦世雄的求助后,二话不说,便答应立即想办法。
书房里,秦氏父子二人一边守着电话,一边抓紧谋划还能不能有其他对策。秦定邦甚至想立即去找冼之成,如果姓冼的能帮忙救出梁琇,他愿意给够好处。
是秦世雄拦住了他,让他沉住气,先看看金兰石怎么说。
终于,金兰石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头他激动地告诉秦世雄——
七十六号那边,都办妥了!
梁琇的身份是金家涉世未深的“表侄女”,一旦承认了什么,那也是经不住打,一切都是“误会”。现在“误会”已解除,可以放人了。
想必金兰石定是找了他堂弟,而至于他堂弟到底是动用了南京的,还是虹口的关系,金兰石则只字未提。
秦世雄一挂电话,便朝秦定邦点了点头,“去接人吧。”
“多谢父亲!”说完,秦定邦便冲出书房,一边飞奔下楼,一边朝楼下坐立不安的池沐芳大声道,“麻烦母亲赶紧通知祁叔。我一接到人,就送到他那里!”
“你放心!”池沐芳立即会意,又赶忙道,“邦儿,带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
“来不及了!”话音未落,秦定邦已经冲出了门。
他开车一路狂飙,偏偏经过静安寺路时,遇到了一帮日本人喝醉了酒在路中间晃荡,呜嗷直叫地堵着道,任他怎么按喇叭,也不让路。
正当他杀心四起恨不得直接碾过去之时,有两个不长眼的日本醉鬼竟然直挺挺地趴到他的车灯上耍起了赖。他血气上涌,一脚下去踩足了油门,当即就把他们都甩下了车,其他日本人也被惊得闪开了一条路。秦定邦没再管这混乱,任由他们在车后咆哮咒骂。
后来,司机老李也带了人开车追了上来。
池沐芳实在不放心,秦定邦一离开,她便赶紧安排人跟了去。可一向警觉的他,竟然没发现自家的车在一路跟随。
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盯着前方,想着快些,再快些!
其实这段路本不算长,但此时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无穷无尽怎么都看不到头。他急得五内俱焚,浑身的血都在燃烧沸腾。
他的琇琇受刑了!
他们竟然给梁琇动了刑!
秦定邦早就知道那帮畜生不做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路上他咬着牙,本以为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终于看到被擡出七十六号的梁琇时,心理防线依然瞬间被击得粉碎。
他已经无法分清心底爆发出的激烈复杂的情绪到底是些什么了,但他仍然强按住自己想要杀人的暴怒,冲到了梁琇的身边。
这个遍体鳞伤的姑娘,身上盖着的还是他带她在鸿翔买的大衣,衣服上一道道的口子,已经被血水浸透,竟找不到一处原本的颜色。
他想抱她,甚至一时都不知从何抱起,湿淋淋的全是血,全是伤。
他在她耳边呼唤她,唤了好几声,才终于隐约听到她喉间溢出来的声响,细微得转瞬即逝。
本来中午时,她还是那样的灵动鲜活,眨着大眼睛跑到办公室门口去送他,还让他多加小心来着。这才多久,就被折磨得没了模样。这中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凌虐,才能把人变成这样!
秦定邦没做停留,迅速把梁琇抱上了车。她的气息太微弱了,他得赶紧救活她。
原先租界里的很多医院,都已经被日本人占领,改成了野战医院。梁琇要是去那种医院,哪怕中国大夫想救人,日本人也必定会起疑,要么拖延耽误,要么再次扣住审问盘查。好不容易出了虎口,要是再掉进狼窝,梁琇真就没命活了。
所以秦定邦一得知人能被放出来,就让池沐芳赶紧通知祁孟初提前准备。他一接到梁琇,就连夜把人送往祁孟初的诊所。
祁孟初夫妇本来都下班在家了。接到池沐芳的电话,俱是大惊失色,便立即动身去了诊所。他们知道从七十六号那种地方出来,尤其还受了刑,情况可能很不妙,想了想,又把诊所下了班的其他医生都了叫过去,一起在那候着。
可真等到秦定邦把人抱来,在场的所有人还是无不倒吸冷气,现实比料想的还要糟得多。方知意在看到梁琇的第一眼,就忍不住捂嘴哭了起来。
这本是多么水灵的一个姑娘啊!
祁孟初他们立即实施抢救。
老李一行人不放心也跟了来,秦定邦让几人先回家,给长辈捎话,他不回去了。临了还不忘嘱咐老李,别把梁琇的情况说得太重,免得池沐芳跟着担惊受怕。
等人都走了,秦定邦突然感觉头顶一阵虚空。
梁琇得救了,这危机重重险象环生的一天,好像终于能平息一些了。
外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走到手术室门外的椅子旁,轻轻地坐了上去。
手上、身上还有没干的血迹,那都是梁琇的血。刚刚抱着她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的血水,很快就洇透了他的衣服。
昏黄的灯光下,他默默地注视着满手黏腻的鲜红。周遭很静,静到能听到门内手术器械碰撞的声音。那冰冷的脆响一下一下,就好像正在他的身上割。
曾经梁琇熬药不小心烫了几个水泡,都能让他牵肠挂肚了那么久。现在,单是他的手上就这么多血,他反倒平静了下来。
一路上的煞气已经消失,此时的他,头脑异常冷静。
他放在心尖上宠着的姑娘,被折磨到命悬一线,生死难料。
他要先保她活命,保她能活下来,保她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其他的,他把血债,一笔一笔,凿刻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