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你娶我,就现在。”
这天下午,秦定邦陪秦二叔去矿上处理一件急事。
眼见着晚上不知何时才能回,秦二叔就让在家的老少晚饭不用等了,给他们留点就行。
吃完了晚饭,梁琇回到自己的屋里。这边不通电,不像上海晚上可以开灯。所以外边天渐渐黑了,她只得点起了蜡烛。
红色的蜡烛,看着很吉祥。但她的心,却随着天色,越来越不踏实。
她一直在等秦定邦回来。
几次以为是他要开门了,最终却都没了动静。
可自打来到这里,秦定邦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天都黑透了还不见人影。
气压有些低,让人胸口憋闷,梁琇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走了一会儿,她又坐回床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听来听去,却只有秋蝉在鸣叫。蝉声搅得她心绪纷乱,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在哪?
是遇上谁了?
还是遇上什么了?
他有没有帮手?
他……会不会受伤?
他……
人是惯会吓唬自己的。她越想越慌,越想越急,终于又坐不住了。她打开屋门望向院子,正好看到老管家带着几个家丁,扛起土枪急着往外走。
“少夫人,您在家里待着。”
秦二叔家的下人都叫她少夫人,起先她还想辩白,后来发现也没法解释,就应承了。
“是矿上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
这时候秦二婶也过来了,梁琇赶忙问道,“二婶,我要不要也一起去看看?”
秦二婶连连摆手,“琇丫头你别出门,在屋里呆着,不会有事的,我去看看老太太。”说着拍了拍梁琇的手臂,把她推进屋,顺带着关上了门。
想来秦二婶是专门来看她,不让她担心。
梁琇转回身坐到了正对门的椅子上,心跳不受控制地越来越急促。
突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顷刻后,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不等人反应便泼下了倾盆的雨。梁琇被电闪雷鸣惊的倒吸凉气,一手抓着椅子扶手,一手慢慢抚上心口。
不知怎么的,她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几年她经历了太多事,好的少,坏的多,惯性已成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总推着她的心思朝着更黑暗的方向跌。急剧膨胀的恐惧渐渐扼住她的咽喉,她开始想在窒息前冲出屋子,冲进雨里去找他。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响起了一群男人说话的声音。
她猛地站起身,刚想冲出去看,就听到门外有了大踏步的脚步声,随后门被打开。
是秦定邦。
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门口,他已经被雨淋透,而且满身是……血!
梁琇只觉眼前一黑,本能地伸手扶住椅背,差点晕了过去。
“我回来了!”秦定邦一脸欣喜。
梁琇没等缓过气便踉跄着扑了过去,几下扒下了秦定邦的血衣,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慌张地盯着带血的地方,“哪了?你伤哪了?”
可是前后又查看了一圈,愣是没发现任何伤口,她几乎是带了哭腔,“你真是……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秦定邦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副形容,后悔光急着赶回来看他的傻丫头,先收拾一下就好了。
他回身带上了门,“有架日本飞机迫降在了田里。我和二叔还有矿上的弟兄们回来,碰巧路过。死了个飞行员,另一个活了,受了伤,会说中国话。”
“刚开始……”见梁琇紧紧蹙着眉,秦定邦顿了顿,才接着道,“刚开始,我其实不想留他。但他一身老百姓的衣服,我没忍心,最后还是把他救出了机舱。后来族长他们也赶到了,我们刚刚才把人交给他们,所以回来晚了。”
秦定邦看了眼自己身上,“这都不是我的血,别担心,就是衣服脏了。”
本来人回来了,也没事,但梁琇的心却慌得如何都压制不住,她闭了眼睛想缓一缓,心却仍在不住地狂跳。
她半垂着眼睛躲过他身上那一片鲜红,转身去洗毛巾。
秦定邦跟着她过去,站到了她的身边。他刚伸手要替梁琇洗,便被她擡起肘轻轻挡了一下。
秦定邦皱眉,“你的手……”
梁琇没管他,径自拧干了水。然后一手扶着秦定邦的肩膀,另一手开始擦拭他身上的血。
一遍又一遍,一言也不发。
之后换了水,投干净毛巾,又继续默默地擦。
门外有人喊秦定邦去吃饭,他看梁琇这个样子,直接回了句,“不吃了,睡了。”
而对此,梁琇竟浑然不知。
她已经完全被方才那一幕,惊到恍惚了。
就在刚刚等他回来的那段时间,她胡思乱想了好多。终于盼到他回来,看到的却是个血人,她瞬间觉得天都塌了。
她受不了,受不了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可是在他的身上,她摸到了好些旧伤疤,一道一道的,怎么这么多。
她知道他曾在修齐坊的巷子里替她挡过刀,但不知道他竟然还受过如此多的伤。透过这些疤,她仿佛看到了伤口最初的模样——得有多狰狞、多淋漓,得有多疼啊……
那些她自己曾经历过的惨烈场景纷纷窜了出来,刑具加身时的皮开肉绽,连天炮火中的收割屠戮……她努力想把那些情景从脑海中挥走,可是记忆还是山呼海啸般地肆虐袭来。
她已经完全被自己的情绪淹没,哪怕秦定邦一直注视着她,她都感受不到,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
我这是怎么了?
她心底响起了个声音,焦躁又迷惘。
吓着了么?
对,是恐惧。
恐惧,后怕。
然后,是更恐惧。
她无法容忍那样的场景加诸他身上,她甚至不愿他经受哪怕一丁点的伤痛,更别提去接受有一天,他和她一样,也是会死的。
她从没像现在一样害怕失去眼前这个男人,却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觉得,她是真有可能在某一刻,就轻易地失去他。
可这风雨如晦的至暗之中,他们这些人的肉体,本就随时随地会被摧毁的啊。正如那些朝菌蟪蛄一般,可能等不到明年,可能见不到明天。
她觉得她胸中的感情在激荡咆哮,四面冲撞却如何也找不到出口,那力量在迅速地失控发疯,执意要将她拍击成碎片,让她化为粉末。
秦定邦越发感受到了她的异样。
看着她就这样浑身紧绷,明明他身上早都已经干净了,她仍然不停手,还没回过神一般。
往日那聪慧坚定的双眸,已被泪水浸透,泪珠子扑簌簌滚落不断。他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可如何都擦不尽。
他心揉做一团,实在不忍心看她惊惧至此,“没事的,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
他笑着擡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逗她道,“我被你如此这般看了个遍,摸了个遍,你说,该怎么办?”
当他的声音真切地在耳边响起,梁琇突然间晃过神,顿在那里足有好几息。
是温热的,生气勃勃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
终于,她像脱了力一般,额头重重抵在了他胸口,眼泪再次倾泻而出,大颗大颗砸到地上,就像屋外初落时的雨滴摔在了青石上。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开始无声地抽噎起来。
这下,轮到秦定邦手足无措了。
他扯下她手中紧抓着的毛巾,一把丢进水盆里,然后抱着她,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拍着她的背。
而她,则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真实的温度,不愿错过一分一毫。
她终于明白,现在,她是真的有了想许给的人了。
仿佛失而复得,今晚这一场虚惊,让她骤然发现,他不光是护她救她的英雄,还是她的心,她的欢喜,她的神智与魂魄。
她澎湃的感情,替她扒开了胸中那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裹缚,直到捧出那颗滚烫的真心,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逼着她正视——
梁琇你睁开眼看看,你的这颗心里,哪处没有他?
你其实早就想嫁给他了,是不是?
很想很想,是不是?
正如他,早就想娶你回家。
待她终于平息了,秦定邦宠溺地把她粘在脸上的碎发往耳后掖,“你看你哭的,成了个花脸小……”
“我要嫁给你。”
“……”秦定邦手随之顿住。
梁琇的一双泪眼里,已经燃起了如火的光,“你娶我,就现在。”
秦定邦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盯着她,依然愣着。
她踮起脚,仰起头,开始笨拙地去吻他的唇。秦定邦被亲得错愕,扳开她的肩膀,压抑着呼吸看着她。
渐渐地,他的神情飞扬了起来,眼里闪烁起异样的光华,语气却在极力克制,“你……答应了?”
不管秦定邦怎么千般呵护万般爱惜,不管外人眼里二人如何出双入对,是的,梁琇一直都没有答应过秦定邦的追求,直到现在——
“对,我,梁琇,要嫁给你,秦定邦。”
“原先我怕自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不想误你,不敢应你。”
“可我躲不过自己的真心,我不想为难自己了。以后死就死……”
秦定邦眉心已经拧成了个“川”,“不要老说这个字——”
“你听我说,”梁琇不让他打断,“以后死就死,那是以后了。趁现在还活着,我答应你。”
“你娶我,就现在。”
梁琇花着一张脸,笃定地望着他。
“可是,我本来想带你回上海办婚礼的。我要风光地娶你,八擡大轿迎你过门,让你做最美的新娘子……”
他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也只有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他的姑娘。
怎能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敷衍她,唐突她?
梁琇当然知道他的心意。
然而她更清楚地明白,她是时时行走于峭壁边沿的人,真实的身份只能藏于暗影之后。不管心爱之人多想给她披上风光的嫁衣,她都可能无法拥有热热闹闹的婚礼了。
可那又怎样,她本也不在乎那些表面的浮华,她的身份反倒让她得以从那些虚礼中解脱。
母亲曾跟她讲过旧时婚姻的繁琐诸事,纳采、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凡此种种,好不麻烦。
她并不喜欢,也不在意。
如果一定要有,那他数次救她,就是纳采诸礼;这方温馨的屋子,就是他为她结的青庐;他把她带来的这片远离漩涡的世外桃源,正是最合她心意的迎娶之地。
现在,她要任性一回,放纵一回,她要替自己做眼下的主,按照自己的心意,嫁给她最最挚爱的人。
“你还娶不娶了?”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想要珍惜眼前的一切。她想在她还活着时,和他成为一双人。
梁琇开始自己解扣子,一颗一颗地扯开,最后任外衣滑落到地上。
秦定邦瞪着她。
“剩下的,你来脱。”她目光清澈又灼灼,“我,就交给你了;你,也得是我的。”
对——
她,是她的嫁妆;
他,是他的聘礼。
梁琇伸出手摸在了他的心口,“我知道,我要嫁的人,是秦定邦。而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微凉的触感自心口传来,仿佛有根引信被瞬间点燃。秦定邦脑中轰然炸开了迎亲的第一声炮响,那些被隐忍着的欲望刹那间燃成熊熊烈焰。他抄起她的腿弯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前,把她轻轻地放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