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竟是倪千峰
外面的战火继续肆虐着,秦二叔家的钨矿销量近来下跌得厉害,多开采已无意义。矿上的事因而逐渐陷入停滞,秦定邦能做的,也越来越少。
是时候回去了。
秦二叔本来还想挽留,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了。何况往回走,路上还得花一段时间,也就没再坚持。
秦定邦和梁琇在临湘寨呆的这些个月,与秦二叔这一脉的老老少少,上上下下,相处得已经非常融洽和睦。但桃花源再好,都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不管多少难过不舍,二人最后仍是踏上了归途。
来湖南之前,梁琇一直被困在租界的孤岛里,每次执行任务,又都是行色匆匆,绝不无故多待一分钟,这直接造成了她能接触到的新四军消息十分有限。因为对根据地的发展情况了解的并不多,所以一提到上海之外的根据地,她能想到的,就是苏北。
为了先去苏北,他们在回去的路线上做了调整。没想到行至一半,阴差阳错地,竟然进了新四军的皖中根据地。
之后,便被抓了起来!
而且,还是被儿童团放哨的小家伙认成了特务坏蛋,给抓起来的。
这实在是意料之外,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
敌人对根据地的渗透一直就没停过,明枪暗箭不断,警惕性强是不得已的求存之道。
梁琇和秦定邦,还有张直、冯通一行四人被关在了一处。梁琇已经跟看守的战士表明了身份,但却苦于无法证明,一时陷入了尴尬的窘境。
直到不久后,一位负责的同志来查看情况,才带来了转机。
因为这位负责同志,竟然是华光!
大半年前的那个危急时刻,康平药房那条线上的所有人刚完成撤离,在修齐坊看到梁琇示警信号的同志,就立即向华光传递消息,并迅速采取相应措施。
之后,他们几番尝试寻找和营救梁琇,终于从秦家菜的后厨得到消息,梁琇已经被秦定邦成功救出,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并且有人把守。
上海斗争形势日益严峻,暴露的风险越来越大。不久之后,经组织决定,华光这条线上的同志,也全都从上海撤离了。
种种迹象表明,老吕确实有大问题。幸亏梁琇当时冷静机敏,行动够快,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是九死一生之后的重逢,两人都难掩激动和感慨。梁琇跟华光解释,此次回上海之前想先去苏北看看,本以为上海周围的根据地只有苏北那片,没想到刚进安徽,就进了新开辟的根据地。
能在这里遇到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还有不吝钱财慷慨相助的友好人士,华光非常高兴,欣然帮他们证明了身份。
这是华光第一次见到秦定邦。
当初秦定邦送的那一大包磺胺药粉,被梁琇送给了华光,华光又通过交通员秘密把药送到了皖中根据地。
那时,参谋长倪千峰正经受着肺部感染的煎熬,幸亏这份消炎药,才救了过来。但他也只舍得用一点,余下的症状,是生生靠自己给扛过来的。
根据地的消炎药是无价宝,太稀少太珍贵了,所以,他赶紧把省下来的药分给其他战士,又救了一批人。
这一大包磺胺药粉,还只是秦定邦帮的一个忙。
当时如果不是他,老吕潜逃的危机,恐怕不会得到那么及时妥善的应对。所以,尽管是第一次见面,在华光眼里,秦定邦已经是老朋友了。
尤其听梁琇讲述完她如何被七十六号抓住,又如何被秦定邦救出,华光更是已经在心底暗暗认定,秦定邦不光如梁琇所说的,是个可信赖的人,更是个可争取的人了。
第二天,华光亲自把秦定邦和梁琇引荐给倪千峰。
沿途,秦定邦看到了正在训练的新四军战士。战士们很瘦,但都精神饱满。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让他有种隐隐的亲切感。
秦定邦和梁琇被华光带进一间朴素又洁净的屋子。屋里已经有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干净的旧军装,鬓角的头发花白,很瘦,但身姿笔挺。
显然,他正在等着他们。
“老倪,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秦先生和梁琇。”
这位男子看到秦定邦时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便大步走上前来,伸手握住了秦定邦的手,“秦先生,感谢你对我们的帮助。”
这诚挚的态度让秦定邦如沐春风,他随即道,“都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帮小鬼把二位认错了,实在是多有冒犯啊。”
“哪里。”
“我是这里的参谋长,倪千峰,你们叫我老倪就行。”
倪千峰?
秦定邦脑中划过一道闪电,他迅速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这道光的源头。
“我们这里的条件比较艰苦,秦先生在这受委屈了。”倪千峰先请他二人坐下,接着又道,“听华光说,你们二位想要去苏北。现在日伪比以往更猖狂,恐怕现在从此处去苏北,要穿过好几个封锁区,风险太大。”
秦定邦其实并不是非要去苏北不可。他知道梁琇是想带他去看看根据地的面貌,如果能顺便看一下侄子、侄女,那是更好。
但他不想带着梁琇为了冒险而冒险。最关键的,他在这边已经看到了根据地是什么样子——
物质条件非常匮乏,但战士和百姓的精气神令人眼前一亮。完全不同于国统区,也不同于重重围困下,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
他越来越相信梁琇跟他说的,民族的未来不在重庆,而在根据地了。
在这么艰难的抗战环境下,还有这样的一批人,不顾生死,克服万难,这才是民族魂的化身。父兄曾经教给他的东西,正在这些人的身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转眼看向梁琇,梁琇会意,随即解释道,“老倪同志,我想带他去苏北,一是想让他了解一下我们的敌后根据地。二来,他的侄子、侄女也在那边,我起初也想顺路带他过去看一眼。如果无法成行,那就以后再说吧。”
“侄子侄女?”倪千峰露出惊讶,“秦先生有亲人在苏北?”
“是我哥哥嫂子的遗孤,我兄嫂早在民国二十四年便罹难了,孩子们前两年被苏北的贵军收留。”
听了秦定邦的解释,倪千峰打住了刚要说的话,尤其听了那个年份,他顿了顿,接着斟酌道,“恕我冒昧,敢问秦先生的兄嫂……是在哪里故去的?”
“在浙西。”秦定邦平静道。
倪千峰深吸一口气,随即身上身微微后仰,皱起眉仔细端详起秦定邦,他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垂眸看向地面,又猛地擡头,“你哥哥叫什么?”
“我哥叫向长杨,也叫向韫韬。”
秦定邦知道哥哥是共产党的人,所以他非常坦荡地说出了哥哥的两个名字。
“老向?”倪千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老向的弟弟?”
他被震惊到言不成句,“怎么会……你姓秦,老向……你们?啊?”
此时此刻,秦定邦也终于在记忆中,找到“倪千峰”三字对应的出处了。
那篇宣布了哥哥死讯的文章,题目正是《浙西匪首倪千峰已成瓮中之鼈,向韫韬已被正法,浙境将再无匪踪》。
倪千峰,倪千峰,原来眼前的这个倪千峰,正是哥哥在殉难之前,和他并肩战斗的同袍!
秦定邦一时竟不知说何是好。
“秦……真是老向的弟弟啊……”倪千峰已经从眼前的五官里看到了那张久远的面孔,他眼圈瞬间泛起了红,“老向啊……老向的弟弟现在如此安好,也算老天开眼啊!”
当年他们的队伍被冲散,他带领的那一支艰难突围,但是向长杨受伤,怕拖累战友毅然跳下悬崖,幸得树枝阻拦,命保了下来,可最终却没躲过国民党的搜寻,不幸被捕,之后壮烈牺牲。
跳崖这一幕被当地的几个老乡远远看到,还没等他们赶去施救,人就被很快赶到的国民党搜走。
抗战后,倪千峰曾带人去过先前的根据地那边,从老乡那里得知了向长杨最后的人生轨迹。此后每每想起,倪千峰都无比痛心。
没想到多年后,竟能在此番情境下遇到老向的亲弟弟,简直就像再次看到了当年的老战友一样。
但他又忍不住疑惑,“可你怎么又是秦家的三儿子?”
秦定邦没有回避,“现在的父亲是我的养父,我的亲生父亲,在民国十七年,被害了。”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那是个什么年份,共产党人再清楚不过了,倪千峰一听更为震惊,他隐约觉得不是巧合。
直到秦定邦又把向致之当时被诱捕杀害,以及,遇害之后被污蔑利用的泣血经过,全都跟倪千峰讲了一遍。
倪千峰听完之后,惊得无以复加,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向家满门忠烈,老向的父亲明明是烈士,怎么能继续蒙受被国民党抹黑的不白之冤!
他激动道:“我一定要上报组织,查实情况,帮你父亲洗脱污名。你父亲是优秀的战士,是英雄!”
来到父兄的阵营,秦定邦本就感到了天然的亲近。他没想到,竟然还能收获这样的惊喜。他不光找到了哥哥的战友,还能让父亲最后的经历重见天日,帮父亲恢复名誉。
他突然觉得那块压在心底的大石头,被彻底搬开了。
他不觉眉头舒展开,看了眼身边的梁琇,郑重地对倪千峰说道,“我想为你们做一些事,以我的身份和资源。”
倪千峰没想到还没等他去争取,秦定邦就主动提了出来。他再次紧紧握住秦定邦的手,“那可太感谢你了。”
“我为我的父兄感到骄傲,我也想为抗战出一份力。”
“太好了!”
“这里最缺什么?”
“我们现在主要缺药,缺……”
突然,外面远处响起一声爆炸,秦定邦和梁琇警觉地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倪千峰。
倪千峰倒是见怪不怪似的,一点也不慌张,他安抚道,“是老武他们在搞实验。兵工厂那一直在试制、生产弹药。但是一直缺材料,缺设备。兵工厂的都是些神人能人,要是材料和设备都能跟上的话,那真是不知道能造出多厉害的武器。”
听了这话,秦定邦垂眸思索了片刻,“我想想办法。”
“要是秦先生能帮忙,那可实在是太好了。现在日军、伪军动不动就扫荡清乡,严密封锁。我们也在不停战斗,不停消耗武器。如果物资压力得到缓解,那对巩固根据地,实在是太有意义了。”
听了倪千峰的话,秦定邦心里对这边的局面有了轮廓,“得好好想个办法,怎么躲过那些眼线、监视和封锁。”
倪千峰感慨,“东西想运进来,确实太难。”
秦定邦目光坚毅,“事在人为。”
像,真像!
倪千峰看着秦定邦思索和说话的样子,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一想到自己的老战友早已不在人间,忍不住心下又一阵酸楚。
“对了,你们说的侄子、侄女,是沅沅和澧澧吗?那两个孩子,在苏北了?”
“对,”梁琇接过了话,“一九四一年初,皖南事变中有一批突围的小战士,藏到了上海的难童院,在那里中转后被送到了苏北。当时沅沅和澧澧已经在难童院了,我也是偶然和他们相认。经组织同意,把他们和皖南的小战士,一起送了过去。”
“好,好啊,到苏北你们就放心吧,”倪千峰释然道,“孩子们肯定被照顾得很好。”
“沅沅那小丫头心思缜密,主意多得是,跟个小大人似的。”倪千峰一边说着,一边眼角就带了笑,“至于澧澧那小家伙,就喜欢枪炮子弹,当时我还给他做了只小木枪,他成天抱着,走哪带哪。等他长大了,搞不好还真适合干军工,帮老武打下手。”
秦定邦虽然和两个孩子只有一面之缘,但印象实在深刻,尤其听了倪千峰这么一说,当时见到两个小人儿的情景,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
他禁不住心下一暖。希望在苏北,两个孩子一起茁壮成长吧。能像哥哥嫂嫂,像刚看到的战士们那样,有血气,有脊梁。
之后,秦定邦和梁琇在根据地留了段时间,待时机成熟,便出发了。
几人一路辗转,等到终于再次见到上海的楼宇,已经是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前了。
出发时,秦定邦是那个替养父去尽孝心的秦家三少爷。
回来时,他虽然依旧是要帮秦家发扬光大的秦定邦,但在他心里,已经有一部分,又做回了向家的二儿子,成了继承父兄遗志,一心想着如何突破重重阻碍,往根据地运物资的向长松了。
等到他和梁琇下船,上海街头的景象,与出发时,又有了不同。
不少外国人的胳膊上,都绑了醒目的红臂章,臂章上还有不同的字母。回想去年他们出发去湖南时,并没有这样的情况,想必这又和局势变化有关。
看着那些外国人噤若寒蝉的样子,那红臂章,定是无关乎权力与荣耀了。
秦定邦和梁琇对望了一眼,一起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又是日本人的“杰作”了。
张直和冯通护送着二人回到了秦宅,就都回家去了。这二人都是秦定邦最信任的心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比谁都有分寸。
老管家于叔一看是三少爷他们回来了,高兴得老泪纵横,赶紧把他和梁琇迎进了宅子。
本来他二人一路上还想着,要快些把老家的情况讲给长辈听,免得他们担心。可一进秦宅,二人立即就发现了有些异样。比起出发时,宅子分明冷清了一些。
二人带着满心的疑惑,快步走进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