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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上海滩 正文 第68章 十里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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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十里红妆

    整个临湘寨依山傍水,沿江而建,秦二叔家的宅子离江边并不遥远。

    本来,秦定邦是打算一早吃完饭,就带梁琇去看看湘江的。

    结果二人刚要出发,秦老夫人又让秦二婶喊梁琇去说话。老人家特别喜欢这孙媳妇,没事就爱把她叫过去聊天,这一聊就是一上午。

    所以,秦定邦和梁琇,是过了下午最晒的时候,才一起动身的。

    “三少爷少夫人出去啊!”几个家丁正迎面走来,看到两人亲昵地一起往外走,远远就跟两人打起招呼。

    “嗯,出去转转。”秦定邦答道。

    但此时梁琇再一听“少夫人”,突然就感觉这几个字好像又多了点无法言说,心下生出几分羞,不觉低下头轻叹了一声。

    秦定邦觉察到了,“少夫人。”他又重复了一遍,心情大好。

    经历过昨晚,梁琇反倒有些躲着秦定邦的目光,一不小心和他对视了,脸就开始红。

    “你就成心拿我寻开心……”梁琇顿了顿脚步,低喃了一句。

    秦定邦仰头大笑,又握了两下她的手,“我说错了么?”

    梁琇没有回答,撇开脸看向别处,却由着他一直牵着她的手。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边看光景,一边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岸边。张直和冯通识趣地在远处停下脚步,倚着一棵树聊起了天,却也不忘警觉。

    被昨晚那场骤雨冲刷,此时的空气格外清新。雨洗过的天干净透亮,江风浩阔,吹的梁琇的裙摆轻轻摇晃。

    见梁琇停住脚步,秦定邦也随之站定,“累不累?”

    “才走了几步路,不累呢。”梁琇环望了四周,这才看到,灵雁山原来这么高。

    临湘寨背靠着的山,名叫灵雁山。听秦老夫人说,相传曾有一只七彩灵雁受伤歇脚于此,后被当地人所救,伤愈后绕山飞翔久久不去,众人皆奇,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

    现在正是层林尽染的季节,整座山的色彩就像打翻了的油画颜料,美得恣意张扬,毫无顾忌。即便上海江边房子里的那幅英国人留下的风景画,也远不及这灵雁山的一半瑰丽热烈。

    梁琇转回身,眼前的湘江比想象的还要宽阔。她对湘江的了解越多,就越觉得这是一条伟大的河流。

    江水悠悠流淌,无凶涛恶浪,却势不可挡。江面上有船家在打渔,远远地不知喊着什么号子。

    欸乃一声,山水唱和。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良久,才睁开眼睛,“我跟我父亲游历了那么多国家,却无一处,能美得过我们的河山。”

    秦定邦微微侧转头看向了梁琇。他素来知道他的姑娘胸有气象万千,满眼已是遮掩不住的欣赏,“你喜欢这里?”

    “嗯,喜欢。”梁琇深深点了点头。

    秦定邦擡手搂了一下她的肩膀,“等我们老了,可以来这里。”

    “真的?”

    “嗯。”

    不远处,有几块很大的乱石,还有零星的芦苇。苇杆齐刷刷地站立,有不知名的鸟雀正抓着苇杆,一口口啄着芦花。梁琇盯着那丛芦苇看了一阵,小声问道,“它们……是不是可以编很多东西?”

    “那些?是呀,那是芦苇,可以做苇编。筐,篓,席子,都能做。”

    “那……可以编小马么?”

    “应该可以吧……你想要?”

    梁琇摇了摇头,“我想到了小时候。”

    她看了看秦定邦,又低下头,“那是我过的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了。爸爸是名牌大学的教授,妈妈是千金小姐,我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全家上下都把我当成宝。”

    秦定邦很爱听梁琇跟他说往事,微笑着看着她。

    “有一次,父亲领着我路过前门那边的大栅栏现在是北京的一处景点,在西城的前门大街,读音dàshílànr。,我一眼就看到路边有个人正在卖草编的小马。那手艺真是好,编得像极了。我就蹲下问他,‘小草马怎么卖?’那人一见来了生意,连忙说,‘四个铜板。’”

    “可那时我幼稚园的同学买的小草马要更大,却只花了三个铜板。我一听就不开心了,立即站起身,指着他劈头盖脸骂道,‘你就是个骗子,专门骗小孩儿钱的!你为什么卖的这么贵?人家比你这个大的才三个铜板!’”

    秦定邦惊讶,“你还那么厉害过?”

    “那哪是什么厉害啊……”梁琇把跟前的一颗石子踢开老远,“那是刻薄……是得理不饶人。”

    梁琇擡眼望向江面,“我当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有多粗鲁,也没掩饰脸上的鄙夷和愤怒。仿佛自己是被从天上派下来的,可以俯瞰众生如蝼蚁……”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那令人作呕的优越感。”

    秦定邦眉心皱了一下,他还没听过听梁琇说这么重的话。

    “卖小草马的人当场就愣住了,随后一脸尴尬和难堪,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现在回想,他当时应该是病得很重了吧。整张脸蜡黄,手像枯树枝,骨瘦如柴的一个人。”

    “我父亲非常不悦,他连忙跟那人道歉说,‘对不起,小孩子这么说话,是我没教育好。’随即掏出五个铜板递给那人,拿起一匹小草马,领着我离开了摊位。”

    秦定邦朝梁琇又侧了侧身,听她继续回忆。

    “走出去几步,父亲停了下来,问我为什么那样跟人说话。”

    “我说,他卖的贵,他是个骗子。而且他看起来好脏,连个下人都赶不上……”

    “我父亲听我说完,惊得说不出话。但很快就明白自己一向不出恶言的女儿,怎么开始变成这样。我当时刚上幼稚园不久,园里的不少同学家里非富即贵,我被有的同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

    “我父亲严厉地跟我讲,他非常不喜欢我刚才的样子。他说——”

    “梁琇,是,你现在过得好。但别忘了,你父亲我也是从贫穷破败中走出来的。你的那些富贵同学,往他们祖上追溯,出不了几辈,就能找到比刚才那人,更穷、更脏、更潦倒的祖宗。”

    “但他病成这样,还出来谋生。没有偷,没有抢,靠着自己的手艺求活路,他的灵魂比他的衣服干净。虽然你梁琇现在穿的贵收拾的漂亮,却没有任何可以瞧不起他,当面指摘他、评判他的理由和底气。”

    “他小马卖的贵,可能是他急着治病救命。嫌贵你可以不买,你也可以跟他商量能不能便宜点。但你刚才的处理方式,既伤害了他,又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那样子说话,非常不可爱。如果那就是你同学跟穷苦人说话的态度和样子,你以后离他们远一些,也不要再跟他们学。”

    梁琇盯着芦苇的方向,嘴里鼓了一口气,两腮膨膨的,像又被训了一遍似的。她就那样吹着腮,过了一阵才吐出了气,低声道,“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批评我最严厉的一次。”

    “父亲教训完我,拉起我的手继续走,我垂头丧气地跟着。之后偷偷回过头看,那人还在继续咳着,像要逼出五脏六腑,整个人佝偻得像只虾。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如果不是我说话伤人不讲理,也许他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我还清晰记得那天我穿的那件小袄子。我出门前,妈妈还夸我好看来着。可自打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穿过那件衣服。因为它会时刻提醒我,我当时真的……太过分了。”

    “我应该感谢爸爸当场帮我买下了小草马……让我现在回想起来,能少一点愧疚。”

    说完这话,梁琇陷入了长长的沉默,显然又一次被自责淹没。

    秦定邦叹了口气,温声安慰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时候那样子了。”

    他握着梁琇的手,把她带到前方不远处的大石头边,“累了就坐会儿吧。”

    梁琇听话地靠在石头上,继续追忆着往事。

    “又过了两年,我认识了一个车夫的女儿,叫五妞。五妞爸爸是拉黄包车的,妈妈在路边卖菜,她没有书念,成天跟着妈妈,菜摊子就是她的家。她家的摊子经常摆在我们必经的路旁,我每次路过,她就会盯着我看。我看见她时,会朝她笑。”

    “也许是因为我不像别人那样欺负她。慢慢地,她会在我家院门外等着我。再后来,会送东西给我……都是对我来说最新鲜的礼物。她手很巧,送过我山芋藤做的项链,就是把山芋藤左掰一小段,右掰一小段,最后就成了项链的样子。她做了一大把送来,挂到我的头上,耳朵上,还有脖子上,手腕上……我那时觉得新奇又开心,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来自西域的小公主。”

    此时,江对面的天上,已经有晚霞在蜿蜒而生,梁琇望向渐渐变红的云彩,柔软的笑意爬上了眼角,“她还给我送过带着槐花的枝条,怕扎到我手,提前把所有刺都掰掉了,雪白的槐花闻起来好香,在那以前我都不知道槐花还能充饥,是五妞告诉我的,我这才尝到了槐花蕊原来那么清甜;她还送过我一把叶子梗,教我‘杠老根儿’早年一种游戏,把两根叶子梗十字交叠,向相反的方向拽,谁把另一方勒断,谁就赢。,我们俩比谁的叶梗更结实,结果她送我的都是更好的,总能把她的叶梗勒断……”

    “看到我笑,她也跟着我笑。每次能等到我,和我打个照面说几句话,她就高兴的不得了。”

    “她总是穿着那么一件小布衫,时常光着脚。有次我看到她脚底板都是血口子,磨得不成样子,就把自己的一双花布鞋,送给了她。”

    “她激动坏了。她说她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好的鞋,当即就穿在脚上,高兴地又蹦又跳,可没过一会儿又赶紧脱了下来,把鞋紧紧抱在怀里,像搂着一对珍宝。我那时衣食无忧惯了,根本无法理解就那么一双布鞋,怎么能让她开心成那样。”

    “几天以后,五妞送给我一个小手串。手串里有磨得非常光滑的桃核、杏核,还有一颗磕掉了一块的玻璃珠子。她说那是她前一年捡的,她觉得可能是珠宝,那也是她最贵重的一件东西。可她只有那一颗珠子,所以只能磨了其他果核凑在一起,才能穿成一串。她把她专门磨了好几天才做成的手串,送给了我。还带着我一起把玻璃珠子对着太阳看,去看珠子里面神奇又美丽的光。”

    “那也是个秋天。五妞和我同岁,眼睛亮亮的,双眼皮,有一口小白牙,整整齐齐的。她爱笑,笑起来甜甜的,很像怀恩的一个小女孩……如果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肯定能像瓷娃娃一样可爱。”

    “我很感动,回家把手串给妈妈看。妈妈说,稚子的心意无瑕无价,于是帮我又找了一双鞋和两身衣服,等下次见着就送给她。”

    “可那天之后……”梁琇突然顿住,猛地闭上了眼睛。

    秦定邦轻轻抚上她的手背,梁琇睁开眼看着他的手,艰难道,“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去找她,别说她,连她妈妈的菜摊子都不在了。后来,才从附近孩子的口中得知,五妞被她爸爸卖了……卖去给人做童养媳了。再以后,就杳无音讯了。我难过了好久,却也只能难过。”

    “我小时候在幼稚园遇到过顽劣的坏小孩。他们那么坏,却过得锦衣玉食。五妞那么好,干净透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却要给他们做当牛做马……我久久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那时就想,如果我爸妈不是现在的爸妈,而是五妞的爸妈,或者是遇到像她家一样的境遇,我会不会……会不会也被卖掉?”

    梁琇的眼睛红了,那遥远的记忆让她泛起无尽的心酸。秦定邦擡手抚了抚她的后背,继续耐心聆听。

    “再后来,我稍微大了一点,爸爸妈妈就开始给我讲历史。每当讲到外族入侵,百姓流离失所、人命如草芥时,他们经常会痛心疾首,讲到深情处,甚至会痛哭流涕。他们是经历过八国联军的人,读史就如同读他们不久前经历的事。但我毕竟还小,无法深刻体会他们的心境。直到日本人打进北平,我才算第一次亲眼看到了,什么叫国破之后的草菅人命。再到后来,我辗转了半个中国来到上海,目睹了一路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这是秦定邦第一次听梁琇跟他说这么多话,他也渐渐明白,他的姑娘,是如何一步步成长为现在的样子。秦定邦胸中翻涌起万千情绪,多到一时无法言说,他擡手轻抚着她的脸,接着搂住了她。

    梁琇靠着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和温度都如此之近,让她莫名地心安。她轻轻闭上眼睛,说出的话,却无比笃定——

    “我相信卖小草马的人们,有一天会有药吃,有大夫看病;我相信五妞们,会有鞋穿有书念,不再被卖掉;我更相信我们的国家肯定不会亡,有朝一日,侵略者们统统都被打回老家去。”

    “但是……”梁琇仰起脸看向他,“国民党是靠不住的,打日本越来越消极,刀口向内却比谁都狠毒。我们的希望,不在重庆,也不在别国,而是在延安,在那些敌后的根据地里。”

    火红的霞光照着她,映得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们回上海之前,去一趟苏北吧。”

    秦定邦慢慢地笑了。

    梁琇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听到后面,便已经明白了她要说什么。他的女孩已经不光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同时也在希望着,他能成为自己并肩战斗的战友了。

    她是在这滚滚无尽的湘江边,向他发出了诚挚的邀约。

    他何其幸,能遇到这样一个心怀家国大义的姑娘,与她共同奔赴一段志同道合的人生之路。

    凄风苦雨也好,血雨腥风也罢,从此二人风雨同舟,携手共担。

    他看进她满含着期待的眼睛,微笑着郑重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红霞如燎原的火铺向整片天,从未见过的江天美如画。

    梁琇也笑了,无比畅快。

    她转脸望着向那片烈焰般的绚烂,胸中忽然激荡起一股浩然之气。她倚靠在他的肩膀,擡手指向远处的天空——

    “你看这片赤霞,像不像我们的十里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