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至于搞的这么大费周章?”
昨天接到竹野智电话时,秦定邦还是有点惊讶的。
他没想到时隔不久,这个被“流放”去了东北的日本人竟然又返回了上海,而且说自己在东北赚了点钱,回上海开了家小公司,以后要安心做买卖过日子。电话里倒是坦诚,表明此次吃饭,一是叙旧,二是想着,能不能得到秦定邦的提携和帮衬。
秦定邦并没有给过竹野智号码,接到电话时还愣了一下。不过一想到这人以前是搞情报的,如果说连个办公室电话都搞不到,那反倒显得装模作样假惺惺了。
本来秦定邦对再次见到这个人无甚兴趣,没想到竹野智态度非常坚决,再三强调,是真心实意邀请他叙个旧,尤其有满洲的很多经历和见闻要跟他分享,希望他一定赏脸。
自打日本把法租界也占了,上海的报纸就成了日本的喉舌,看不到什么想看的内容。秦家在东北的那些故旧早就失了联系,秦定邦也想多了解些东北的真实情况,碰巧这次约在了原先金神父路一带,他正好顺路去伍兰舟的难童院,给孩子们送点东西。于是,也就答应了。
竹野智订的是一家高档西餐厅,在原先的法租界,算是名声比较响的店了。秦定邦和张直一走进餐厅,竹野智便从老远迎了过来。
“恩人,好久不见!”
“竹野先生,近来可好?”
二人简单客套了一下。竹野智显得非常热络,一路伸着手,侧身引领着秦定邦走到预定好的餐桌旁,二人一边寒暄一边就坐。张直站在秦定邦身边不远处,环视着四周。
“还是上海好呀!在满洲国,给我冻的呀。从来没在那么冷的地方待那么久。回上海就好了,我再也不想走了,哪里都赶不上上海。”竹野智刚一坐下,就开始不停嘴地说。
但这话在秦定邦听来,却有几分刺耳,他没回应。
一个服务生迅速走了过来,躬身递上菜单。竹野智殷勤道,“秦先生爱吃什么,随便点。”
秦定邦对点菜这种事向来不在意,示意服务生把菜单递给了竹野智,“我无所谓,你点什么都行。”
竹野智笑着接过菜单,挑着点了几样。
服务生一走,竹野智便从桌底拿上来一个长盒子,朝秦定邦打开,“恩人,这是满洲国的老山参,长白山上的,好东西,上海轻易见不到。我这也是过去才见到这么大的家伙,送给恩人,聊表心意。”
秦定邦看了一眼,“竹野先生费心了。心意领了,东西我那里不缺。”
“欸,请秦先生一定笑纳。”竹野智笑着把东西放到靠秦定邦这边的地上。
正在此时,旁边餐桌的食客被呛住咳了几嗓子,连嘴都不捂。秦定邦不由看了眼邻桌,只见吃饭的是两个男的,吃相略显粗鲁寒酸,谈不上西餐礼仪。
没咳嗽的那个,不小心掉了块肉到地上,擡脚就给踹到了过道中央。
秦定邦微微皱起眉。
“秦先生,”未等目光在邻桌上多做停留,竹野智话音又响起,“不瞒您说,满洲之行虽然冷,但我在那边却赚到了点小钱,也算有了本钱。一回上海,就开了家小贸易公司。”
“你在那边没继续当差?”秦定邦记得上次在阳和馆那顿饭,听竹野智的意思,是外调,不是开除。
竹野智眨了下眼,随即露出无奈,“待不下去了。那边的圈子排斥我,太受气,我就辞了,干了点买卖。所以,有些货物的往来,可能还真是需要麻烦秦先生。”
等邻桌的咳嗽终于停了,秦定邦才问道,“什么货?”
“我这里能搞到一些布匹和食盐,要是能通过秦先生家的船给运出去,回来时再顺带捎些粮食和烟叶,那我这买卖也就彻底做起来了。”
“你就不想回你那个岩井公馆继续当差?”
“别提那里了,伤心地。人总是要生活的嘛!你也知道我之前,就是个傻子。我也想开了,干点买卖,手头有钱,这辈子别亏着自己。”
菜陆陆续续上来了,沙拉最先端上桌。
秦定邦看了眼拌了酱汁的生菜叶子,“你那布匹和食盐有销售资质吗?这些可都在你们日本人统制物资的范畴之内。”
竹野智未做迟疑,“有,你放心。我托了以前的老熟人,这些都没问题。”
这时,服务生又过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盘鱼肉冻。菜放好后他便赶紧转身离开,不料正好踩到刚才邻桌踢到过道的肉上,服务生脚一滑,身体瞬间侧倾,伸手一把扒住邻桌的桌角,“砰”的一声,吓了周围一跳。
“八嘎!”
秦定邦刚擡手扶住了服务生,就听邻桌刚才咳嗽的那个张嘴来了这么一句。那人刚骂了人,便飞快地撇了秦定邦一眼,随后迅速收回目光,擡起酒杯喝了口酒水,没有继续说话,接着吃东西。
服务生一边朝邻桌道歉,一边向秦定邦道谢。秦定邦摆了摆手,继续听竹野智说话,偶尔会回应几句,却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
餐厅里吃饭的女子很少,尤其他身边的几桌,都是男人。相对于这家餐厅的档次,这些男子的衣着,显得随意了些。
难怪刚才竹野智专门迎到门口,而且一路伸着手引路。原来也是为了挡着这些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新端上来的法式浓汤还冒着热气,秦定邦故意擡手碰了一下服务生,小男生本就没端稳,倾斜的盘口,径直把所有汤汁都洒到了竹野智的身上。
“啊!”竹野智被烫得暴怒,差点挥手打了服务生,但碍于秦定邦正在对面,还是克制住了怒气。
他甩了甩满手又烫又黏的汤汁,拿餐巾擦起了前襟,不料越擦越把汤汁抹得到处都是,终于忍不住,“抱歉秦先生,我去洗洗手,您先慢用。”
竹野智刚起身离开餐桌,秦定邦便迅速朝张直招了手,在张直耳边低语了几句。
张直惊目圆睁,刚想说话,只听秦定邦低声说了一个字——
“走!”
张直再未做一丝迟疑,转身就走向门口。
没过一会儿,竹野智便回了座位。
“哎?那位先生呢?”竹野智看到秦定邦身边一直跟着的人不见了,立即问了起来。
秦定邦微笑道,“我让他去买盒烟。”
竹野智眉头抖了一下,“秦先生不早说,其实我包里就有烟呢。”凭借特工的洞察,竹野智清楚记得连这次一共见了秦定邦四回,都没闻到他身上有过烟味儿,所以秦定邦是不抽烟的。
找这么个借口,也算够敷衍了。
竹野智坐在座位上,刚才服务生洒了汤搞得一团糟,虽然后来应该有人来简单收拾过,但他已经彻底没了胃口。
秦定邦看到竹野智继续演下去的热情已经干涸见底,也不想接着装作被蒙在鼓里,“多谢竹野先生的款待,我吃好了。”说着拿餐巾擦了一下手,扔在桌上,站起了身。
邻桌一直偷偷注意着秦定邦的两个人,迅速拦到秦定邦身边。老咳嗽的那个掏出枪抵在了他的腰侧,另一个则快速搜他的身,确认了没有武器。几乎同时,周边几桌响起了拖动椅子的声音,人都聚拢了过来。
“你们日本人现在抓人,都这么文雅了?”秦定邦看向竹野智,分明是笑着,却冷得刺骨。
竹野智被看得有点心虚,抓起地上装山参的盒子夹到腋下,低头道,“这是出于对秦先生的尊重。”
“你明明知道我常在公司,直接去我公司不就行了,至于搞的这么大费周章?”秦定邦随意理了理大衣。
“对不起,秦先生,职责在身,我也是迫不得已。”
竹野智当然要亲自把秦定邦抓住送进日本的宪兵司令部,这样才能证明他是头功。
而且,当真要浩浩荡荡地开到永顺公司,秦家公司那些人,一个个忠心耿耿的,保不齐要闹出多大动静。像现在这样打着“朋友叙旧”的幌子把秦定邦诱捕了,谁也不惊动就把事办成了,是最划算不过了。
其实,他还有一层不能为外人道的考虑。安排在这么好的餐厅抓人,随他出来的这些宪兵队便衣,可以顺带饱餐一顿高档西餐。又因为是公干,费用都可以从宪兵队经费里出,等于无形间他又给这帮便衣卖了个免费的人情。这些人慢慢就会发现,跟着竹野君,总有这样那样的好处。
小恩小惠累积久了,能量是不容忽视的。以后他要做什么事,只会越来越顺,直至一呼百应。他做人情,他收好处,还有宪兵队买单。不伤一兵一卒抓了人,顺带着收买了人心,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当然了,这些话竹野智是不必对秦定邦说的。他已经撕破了最后的伪装,走到这步,和秦定邦能说的话,也不多了。
张直刚一出门,就想赶紧找个有电话的地方叫弟兄来。结果他刚走到旁边的店门口,往回看西餐厅里的情况,就透过玻璃看到餐厅内三少爷身边迅速聚拢了一帮人,没几句话的功夫,便簇拥着三少爷出了餐厅。三少爷被径直带上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车,那日本鬼子随后也进了那辆车,其余的人则上了另外一辆。
都上了车后,那些人迅速关上车门,立即发动。
张直心中大呼不好,迅速赶回自己的车里,跟踪着这两辆车,要看它们到底往哪里去。
天已是乌云密布。
上午刚出来时,就阴沉沉的。照他说就不去了,但三少爷向来不是爽约的人,所以并没在乎这天气。
现在看,这分明是老天爷都在朝他们递眼色啊。自打他跟在三少爷身边,这是第一次遇到人被劫持,他真是恨自己上午为什么不拦住三少爷!
眼看着暴雨将至,路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有些人乱穿马路挡了他的车,急得他狂按喇叭,生怕跟丢了。
刚才秦定邦和竹野智吃饭时,张直就觉得周边氛围有些异常,按理说这种高档西餐厅,不是那些路边的苍蝇馆子,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来这种地方,都是约着见面谈事情的,吃饭时总要说话的。但他们这桌周围的几桌男人,都只闷头吃饭,几乎没见着谁言语。
尤其旁边桌那个人骂“八嘎”时,他更是神经一跳,紧接着竹野智又去上洗手间,就在他开始觉得一切都不对时,秦定邦招手让他附到耳边——
“你立马出去,跟家里人报信,我被日本人抓了。”
他刚要说话,秦定邦就让他快走。
跟在秦定邦身边多年,张直早都练就了非凡的敏锐,这半屋子看来都是针对三少爷的人,凭他们两个,再好的身手都不是对手。趁竹野智离席,他赶紧脱身出去找帮手,才是最好的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半点无用的犹疑与拉扯。所以他一字未多,立即转身往外走,余光看到旁桌有个人已经把手伸向腰间想要站起来,但被另外一个人摁住,使了眼色又盯向了三少爷的方向。
他就在他们一闪念的间歇,出了餐厅。
两辆车一路向北,直到张直没办法再跟进了,才停了车。因为他知道那栋楼——
日本宪兵司令部。
乌云仿佛再也支撑不住,倾盆的大雨哗地一下瓢泼下来。隔着雨帘子,张直眼睁睁地看着秦定邦被那帮人簇拥着,带进了宪兵司令部的大门。
大滴的雨倾泻在车上,像密集的子弹,噼啪作响令人窒息。张直挥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调转车头,疯狂地驶向秦家。
竹野智一边陪着秦定邦往楼里走,一边又回头望了望张直车驶离的方向,啧啧称叹道,“看来不光秦先生是英雄人物,连秦先生的保镖,都是了不得的人才啊。应该不用我们再通知秦家了,您身边的那位先生一路跟来,对您来这里已是了如指掌,应该很快就会把消息带到了。”
秦定邦扫视了一下四周,冷笑道,“怎么,耽误了你们的好事?”
“那倒没有,把秦先生请来就足够了。”
“不知道今天这样煞费苦心地抓我过来,有何贵干?”
“不是‘抓’,”竹野智清了一下喉咙,“是请。不过……至于后面的事,恐怕就不是我能置喙的了。我们课长正在楼上等着秦先生呢。”
“课长?”
“对。大日本帝国陆军大佐,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课长,藤原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