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竹野智一众人把秦定邦押下车带进楼的这一路,藤原介站在三楼的窗前看了个清楚。
人被带上楼,要简单地走一些手续。之后,他们就会把秦定邦带进来和他见个面。
上海滩有个秦家势力很大,秦家有个老三尤其厉害。藤原介作为半个中国通,在上海又待了这么久,当然不会不知道秦定邦。待会儿将是他和秦定邦的第一次见面,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
今早起来时,他头本来还略微有点胀。刚一落雨,有股凛冽自窗缝挤进屋里,扫过他的周身,把他昨晚的酒劲儿彻底带走,现在正是他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
昨晚,井上畯专门请他喝了一顿酒。起先两人都没醉倒,聊了很多过去和将来。
自打来上海,藤原介就一直在井上畯的手底下。井上畯早年弃医从军,曾受过藤原次郎的提拔。所以在中国,井上畯只要一晋升,藤原介就会跟着升,直到两年多以前井上畯升到了上海日本宪兵队队长,藤原介也一路做到了特高课的课长。去年,又从中佐,升到了大佐,根本不用藤原次郎打招呼。可以说,藤原家早年对井上畯的提携,都被反哺了回来。
不久前,藤原次郎在日本本土的派系争斗中站错队惨败,结果失势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井上畯可能被调离的消息。只不过一直都没有得到确认,大家也只是在底下偷偷嘀咕。
井上畯请藤原介吃饭时,虽然没有确认这一消息,但却鼓励藤原介一定加把劲好好干,多出成绩,让上面知道他的能力。甚至说他走后,这个队长的职务还指不定是谁的。也算是给藤原介指了一条明路,和竹野智说的不谋而合。
可如果井上畯只说了这些事,他也不至于喝到今早头还疼。因为席间,井上畯告诉了他另外一个消息——
吉田太郎,玉碎了。
死在了清乡途中,被新四军伏击,所带领的那队人马,无一生还。
吉田太郎是藤原介在陆大的同学,也是在他尚且籍籍无名时,甚至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除了他妈妈,唯一没有嘲笑过他后背畸形的人。
那时,他们都愿意为了保护天皇而赴死,也都梦想着能在征服亚洲的过程中立下赫赫战功。他们一起读山县有朋日本近代陆军奠基人。和北一辉日本法西斯理论创立者。的著作,甚至还会一道抄写、背诵北一辉的《日本改造法案大纲》。他们是那么志同道合,又那么惺惺相惜。
可就在不久前,那个让他感受到人世间温情的人,那个最好的朋友,就那么死在了新四军的枪口下。而那枪、那子弹,亦或是那造枪的模具、原料,可能就来自刚才楼下那帮便衣所围簇的那个人,那个马上他就要见到的人。
他的吉田君啊!
他们大日本的陆军里,像吉田太郎一样遭遇的人,还有多少?
如果可以,他真想一枪打爆秦定邦的头,拖出去给吉田太郎们陪葬。
但现在不行,他是特高课的课长了。这栋大楼里盯着他错处的人比他知道的还要多,有些规矩,不得不讲。
此时,身后的门敲响了。
“进来。”他收敛了情绪,转身看向门口,中尉佐藤昭正把门打开。藤原介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秦定邦,身后跟着竹野智。
高大,挺拔,冷峻,不怒而威,在竹野智的衬托之下,更显得器宇轩昂。
该死的,怎么叫出哪个,都比他这个一课之长模样更好。藤原介摁下心底突然蹿起的愤懑,戴上一副笑脸,“秦先生,请进。”
秦定邦进了屋。
藤原介朝竹野智摆了一下手,竹野智行了礼后就没进屋。佐藤昭关上门,留在了近门的屋角。他是藤原介的心腹,如果藤原介没让他出去,他会自觉留在屋里,以保藤原介的安全。
藤原介走到秦定邦面前,向他伸出了手,“秦先生,你好。”
秦定邦瞅了眼那只手,并没握,而是径直走向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他擡起右腿搭到左腿上,身姿舒展,就差朝对面的办公椅擡一下手,再示意藤原介坐下了。
藤原介手顿了一瞬,继而化成拳攥了几攥。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一副安闲自在,仿佛他秦定邦是这里的主宰,而他这个课长,才是那个要被审讯的人。
“初次见面,秦先生,我先介绍一下……”
“藤原介,你们特高课的课长,久仰大名。”
这是秦定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藤原介被堵了一下,他接着注视着秦定邦。冷静,坦荡,无所畏惧,如果不是敌对的立场,恐怕他会欣赏这个男人。
但不知为何,听到“久仰大名”这四个字,藤原介并没觉出舒服,而是隐隐嗅到一丝讥讽,他不经意地想直一直腰,但坐姿看起来还是那么松垮。可面前这人,却一直微微仰起头,哪怕坐在那只是无言地看向他,也让他感觉正在被居高临下地俯视。
秦定邦开口道:“藤原课长抓我过来,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像在掌握着一场谈判的节奏。
“秦先生真是快人快语,那我们就开诚布公。”藤原介眼里流露出赞赏,“我想知道秦先生从上海发出的船上,那些敏感的物资,这一路上都经过谁的手?他们都分别扮演什么角色?”
秦定邦冷冷道:“我们做的都是合法的买卖。”
“秦先生,你我都是明白人,你也不用在我这里,用你们中国的话叫……‘打哈哈卖关子’。你应该清楚,今天动用了那么多人去‘请’你,可不光是邀你过来喝茶聊天的。”
“我都说了,我们做的是干净买卖。再者,我们秦家,只卖东西,不卖人。所以我不往外说谁,是我们秦家的规矩。不知道你们日本人,能不能听得懂。”
藤原介擡高眉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秦家重名声,要是传出去了什么,会不好听。但是秦先生,虽然你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可如果你做的事情危害到了我们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安全,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说辞,我们都不会坐视不理。”
秦定邦眼神一直没离开藤原介,“这倒是,你们打着这个旗号在上海横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藤原介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威压,“我是在和秦先生友好地交谈,你要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现在这个待遇。”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秦定邦理了理衣襟,调整了下坐姿,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秦先生,这座大楼里像我一样有耐心的人,并不多。”
“早就听说了,没几个中国人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不能这么说,也是有的。”藤原介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当然,看配合的程度。早早听话配合,那就活蹦乱跳地出去,不那么听话的,出去时是什么样子,或者能不能出去,就都不好说了。”
秦定邦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你们的风格。”
这种一切了然于胸又滴水不漏的周旋,让藤原介的耐心慢慢见了底,“看来,秦先生不打算就这件事跟我们透露点什么了?”
“还是那句话,我们做正经买卖的,没什么可以跟你们讲的。”
外面划过一道闪电,就像在窗前似的,紧接着是一道炸裂的雷声。藤原介真想抓起刀撬开眼前这个男人的嘴。他平复了一下,“那么,我们再聊聊另外一件事吧。”
秦定邦的目光让藤原介着恼,平静又凛冽的气场罩住了他,仿佛在等着看他还剩什么底牌。他弯曲的背上渐渐起了毛刺,扎得他有些坐不住,脸上的阴霾又多了一层,“秦先生,你还记得……冼之成吧?”
藤原介观察着秦定邦的不动声色,又道,“他失踪了那么久,恐怕这世上,也只有秦先生能把他找出来吧。”
“藤原课长有话直说。”
“冼之成是怎么死的?”
秦定邦靠向椅背,“是我杀的。”话轻轻出口,分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痛快!”藤原介看了眼屋角的佐藤昭,“看来竹野智找的那个证人,是多余的了。”
秦定邦眼皮跳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杀冼之成?”
“江湖事,他碰了不该碰的人。”
“啧啧……”藤原介笑得耐人寻味起来,“恐怕碰的是梁琇梁小姐,也就是秦先生现在的太太吧。”
秦定邦冰冷的笑意里,露出了锋刃。
“秦先生不高兴了?我可以理解成,秦先生是在……冲冠一怒为红颜么?”藤原介对秦定邦表情的变化非常满意,他拿起桌边今早刚送来的一份卷宗,“这是当年七十六号审讯秦太太的记录。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令人万分敬佩。这冼之成在她身上使了多少刑讯手段,不停地审,秦太太都坚决不说,一直等到被保出去……”
“你想说什么?”秦定邦打断了他的话。
“呵,心疼了?”藤原介终于有了一丝得意,“我也就是感慨一下。不过秦先生,虽然你说是江湖事,但冼之成毕竟还有个身份……他是七十六号的人。七十六号隶属你们南京国民政府呢,所以你杀死的,不光是一个你们江湖上的人,还是一位政府官员——”
雨势忽又大起来了,随着一阵疾风“呜”地一声横扑到窗玻璃上。藤原介眼珠转向了窗,回神时,秦定邦还在冷冷看着他。
这该死的沉稳,倒显得他缺少修为。藤原介压下一口气,继续道,“而且秦先生刚才那么痛快就承认了,这件事若出了这扇门,南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冼之成那样身份的人,哪能随便说杀就杀呢,是不是?”
“我记得藤原课长刚才跟我说,不是让我过来跟你聊闲天的。”
“所以秦先生,”藤原介继续翻看着卷宗,幽幽道,“如果你能把你们这条走私线上的人,给我提供一份名单,冼之成的事,便可以在这里一笔勾销。我们不追究,南京就没底气动你。”
“如果我不给呢?”秦定邦语气异常平静。
藤原介重重地叹了一声,显出非常惋惜的样子,“我有时间也有耐心,等到秦先生亲口告诉我。”
“我劝藤原先生,仗打到现在,要是有时间,还是多去想想自己的后路吧。”几乎是明说,言尽于此了。
藤原介脸彻底挂不住了,一把将卷宗丢到桌子上,擡手示意佐藤昭,“先带秦先生去休息。”
秦定邦站了起来,抖大衣领子时,上下打量了一眼坐不直的藤原介,没再多说一字,转身便大步迈出了屋子。
可只这一眼,便足够彻底将藤原介激怒。
含着不屑的眼神烙到他身上,把他所有感官都通了一遍高压电。有如一盏射灯突然打在他灵魂深处的晦暗角落,照得他那瑟缩的自尊心无所遁形。他只觉得像被人当众扒了衣服,扯着他畸形的身体在众人面前一圈圈地巡展。
窗外的暴雨砸在玻璃上,响得让人发疯,好似那帮看客在争先恐后地嘲笑他生来就直不起腰。他胸中轰然涌出一腔浓重的屈辱,愤怒迅速膨胀,简直要让他炸掉。他猛地伸手抓起电话,想要亲口告诉审讯室,待会儿不要有任何顾忌。
还没等拨号,佐藤昭又敲门回了屋,他让门外候着的人看着秦定邦,把门关上后立正问道,“课长,怎么处置?”
“好好审,所有手段,一直到他开口。他的船肯定有问题,不管和海军那帮马鹿有多大关系,我敢断定和新四军必定有勾结。”
“可……课长,秦定邦并不是无名小卒。在上海,他和他背后的秦家,势力非同一般。如果他真的受不住刑死在我们这,那恐怕会……节外生枝,引发更多麻烦。”
藤原介被怒火冲得血气上涌,“能有什么麻烦?他太嚣张了,我不相信在那么多的刑讯技术下,他还能继续张狂下去。这样死硬又可恶的支那人,就应该让他最难看地死去!”
“课长……”佐藤昭眉目紧拧,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秦定邦被抓来这件事,秦家,应该已经知道了。”说完顿了半刻,之后敬了礼,伸手去开门。
“慢着!”
藤原介擡手叫住佐藤昭,盯着他沉吟了片刻。
刚才佐藤昭的那句“节外生枝”还是提醒了他。他是要借秦定邦达成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制造更多的麻烦。日本在各条战线上都尽显疲态,今时不同往日。这种盘踞上海的地头蛇在暗处的能量,不能完全无视。不管从大气候还是从小环境,他都不能太意气用事。
等他当了队长,他定会大干一番。但在当上之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
藤原介脸上的酷虐里泛起了不甘,腮上的肌肉抖动了好几下,恨恨地补了句,“不要给他留下明显的外伤,剩下的,你们看着办。”接着把一直紧抓在手里的电话听筒又扔回了话机架子,“总之,一定不能让他舒服了。”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是!”佐藤昭立正行礼,迅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