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梁琇回头看了眼水永福,只见他朝她和叶乘云轻轻点了点头,就下了楼。
梁琇来不及理清这里边的复杂关系,赶紧进屋。孟昌禄见是梁琇,连忙起身给她倒茶。
梁琇拉过一把椅子便径直坐下,“那个井上畯被撤职了,新上来的是警务课的课长,叫阿久津健。”她缓了口气,朝孟昌禄道,“以前的井上畯说不上话,不知道这个阿久津健可不可以?”
孟昌禄眼珠转了几转,干张了好几下嘴,才出声道,“秦太太,我这昨天刚找冢本去问了五十岚阳太,这才第二天,又去问,这……这会不会太频繁了,好吗?”
梁琇急道:“孟先生,多耽搁一刻,秦定邦就多一份危险。多问的这句,关乎他活命啊!”
孟昌禄脸上的褶子聚到一起,皱巴巴地写满“难办”二字。
虽然他在伪政府和日本人打了很久的交道,但对日本人的人性,却没有丝毫信心。若是有半点不是给得罪了,那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他太害怕救人不成,再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不会亏待你们。”梁琇赶紧补了一句。
孟昌禄还是犹豫。
这时,叶乘云走到了孟昌禄的跟前,面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孟,你要是能帮忙把秦先生救出来,这可不光关乎你的财路,还关乎你的……后路啊。”
孟昌禄身子一僵,如同猛然间被点醒,眼睛眨得快了起来。片刻后,像下了大决心一般,他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紧接着一口灌下,“我这就去!”说着,拿起桌边的帽子扣在头上,起身就走。
梁琇也要跟着出去,叶乘云拦住她,“我跟过去,你回家等消息。”
“你怎么给我消息?”
“秦先生给过我你家的电话。”
“好。”
梁琇按照原路往外走时,水永福喊住了她,给她递了个食盒,“几样小菜,拿回去趁热吃吧。等老三回来了,得看到你们娘俩都好好的。”
梁琇眼睛立马红了,接过食盒,深深点了下头。
梁琇回到家后,便坐在电话旁。
到此刻,她已经再想不出任何办法了。只能枯守着电话,等着新消息传来,来给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做出最后的裁决。
起先她是端坐在桌旁的,到后来,就趴在桌上,头枕着胳膊,眼睛盯着电话,连眨眼都不敢眨,没有一丝声音,像个雕塑一样。
也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尖锐的铃声终于响起,把她惊得猛地坐起。她连忙朝电话伸出手,可在触碰到听筒的一瞬间,手却忽然不敢落下,电话铃继续响着。她咬了咬牙,终于抓起了听筒——
“去接人!”
“啊?”
是叶乘云的声音,“去接人,阿久津健今天一早就正式升任队长了。谁都没想到,他和五十岚阳太是大阪老乡,五十岚给递了句话,那边就乖乖放人了。真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
“我去接人?现在?”
“对,到日本宪兵司令部。”
“他……还活着吧?”
“还活着,快去吧。”
梁琇把电话挂上时,才发现桌面上已经溅落了好几滴泪,她连自己什么时候哭的都不知道,整个人早已经木了。这两天紧绷的神经让她时刻处在崩溃的边沿,而此时的消息,却让她突然有了片刻的无所适从,连呼吸都还是乱的。
她擡手抹去满脸的泪,又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转身就冲到门边,刚想开门,忽又想起了什么,回屋从衣柜里拿出了一身新风衣,搭在胳膊上就往外冲。
“去日本宪兵司令部接人,人救出来了!”
张直听到这消息也彻底愣住,紧接着扶梁琇在车里坐好,便一路疾驰,直奔苏州河北岸。
两天前的暴雨里,他眼见着三少爷被押进了那座人间魔窟,两天后的现在,他终于要去接三少爷回来了。
外边是繁华的上海滩,车里却静得出奇。得到消息那一瞬的狂喜过后,车上的两人,却连一句话都没有了。
梁琇很快又陷入了无尽的恐惧。她不知道这两天秦定邦在那里,到底能经历些什么。她一会儿就要接到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她真的害怕。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喉咙发干,吞咽了几下唾液,也无法缓解。这两天急火攻心,她的下巴上一连鼓了两个红肿的大包,就要冒头破溃,连带着下半张脸,都跟着疼。
等到车终于停在了宪兵队的门口,站岗的日本兵却立即驱逐他们,不让他们靠近。张直只能把车停远一点。梁琇怀里抱着秦定邦的风衣,和张直一起站在车外,向楼里张望。
已经到了傍晚,天边是一片火烧云,炽烈的火红仿佛要点燃整条苏州河,连带着把这座宪兵队大楼一起烧掉。
而梁琇的心,只比天上的云更焦灼。
说好的过来接他的,怎么还没有见到人呢?是消息有误?还是又生出什么变数?
就在她忍不住想冲进去看一看时,宪兵队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个在这两天让她经历了仿佛两年,两百年煎熬的身影啊,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是走着出来的,他是自己走出来的!
身形还是笔挺的,甚至还穿着前两天早上她给准备的那件大衣。
他的脸上好像没看到伤,不对,可能是太远了,怎么可能没有伤呢,等他再走近一些……好像真的没有伤!
只是,他走得……有些慢啊。
她忍不住擡脚要去迎他,门口宪兵的枪口又指向了她,她没办法再往里去了。她想喊他,但嗓子却像被锁住了一样,突然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就那样定在门口,上身前倾地望着他,眼睛连眨都忘了眨。
他笑了,他肯定是看到她了,他看到她了!他的笑还是那样宠溺,那是只有看她时才有的笑。
但好像有些虚弱啊……也是啊,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虚弱呢?可是,他为什么不朝她快走几步呢?他应该是很想她的啊!
他可能在这没睡好,他肯定是太累了太乏了,回家一定要让他好好休息。中午小水叔给的菜还都没动呢。小水叔做的菜是最好吃的了,回到家就让他好好吃一顿!
他就要走到门口了,她终于忍不住了,想要冲到里边,扑进他的怀抱。
“八嘎!”那个该死的日本兵又提起枪比在她的身前。
“他是我丈夫!我来接我男人!”梁琇怒道,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
“八嘎!”
秦定邦身后不远处的一个矮男人,快走了几步来到那个宪兵跟前,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那个兵随后收了枪。
“秦太太。”
梁琇这才注意到这个人。
“秦太太,在下竹野智。”竹野智朝梁琇微微点了点头。
梁琇当然认出他就是竹野智,当年在商统会的晚宴上,她就见过他。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但她的眼神并未在这日本人的身上多停驻哪怕一秒,因为她的秦定邦,来到她的身边了。
人终于到眼前了,她的视线反倒被眼泪模糊。梁琇发疯地抹去满眶的泪水,直扑到他身上,盯住他仔细地查看起来,声音不住地颤,“还好吧?你还好吧?”
“我没事。”还是那个声音,只是有些轻。
梁琇的手摸上他的脸,冰凉冰凉的吓了她一跳,她又抹了一把眼泪,到现在才看清,他的整张脸啊,煞白得无一丝血色,胡茬也长了出来。她手刚刚触碰到了他的头发,像刚洗过的一样,甚至能摸到水珠。
她的心跳得更厉害。
大衣是干的,却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道,她伸手就去扒这身大衣,“我们不穿它了,我给你带了新衣服。”
手一摸到衬衫,又全是湿的。
梁琇的脸慢慢失了颜色,颤抖着问道,“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秦定邦有了一点笑容。
梁琇把他身上的大衣连扒带扯脱了下来,径直扔在了宪兵队的门口,又赶紧将她出门时新拿的风衣,裹到他的身上。
“只是一场误会,还希望秦先生海涵。”竹野智在旁边插了一句。
梁琇正颤着手给秦定邦系着扣子,一听这个恩将仇报的日本人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梁琇一双眼刀飞过去,看得竹野智竟然闪躲了一下。
他随后堆笑道:“好了,人也接到了,那我就走了。”说完,便转身朝大楼走回去。
“我们回家。”她没再管那个败类,扶着秦定邦的胳膊走到车旁,张直刚要拉开车门,秦定邦却突然像脱了力一样,紧闭眼睛向前栽倒,他本能地伸手扶在车上,另一只手则紧紧抓在心口,头重重地垂下,有水珠顺着头发不断滴落。
“你怎么了?秦定邦你怎么了?”梁琇差点没站稳,赶紧扶住他的胳膊,摸着他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啊?我们去医院!”
张直赶紧打开车门,要扶秦定邦上车。
秦定邦慢慢摇了摇头,缓了有一阵,才站直身体,朝梁琇轻轻道,“没事,终于见到你了,高兴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梁琇急得直跺脚,“你什么时候这样难受过!”
秦定邦握了握她的手,“回家吧,先回家收拾一下,再去看看父亲母亲。”
张直帮着把秦定邦扶上座位,随后赶紧发动了汽车。
梁琇坐在秦定邦的身边,手一直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苍白的脸。秦定邦偶尔会闭上眼睛养一下神,但大多时候会转脸看向梁琇,面色平静,带着微笑,还会时不时地摸摸她隆起的小腹。
“小傻子,我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
可梁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终于又见到他了,她的心却格外慌。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对。”
“回家养一养就好了。”
等到下车回家时,秦定邦的脚步比以前慢了好多,甚至要扶着梁琇的手。这种种异常梁琇都看在眼里,眼泪又不听话地滚了下来。等终于进到家里,她抹了一把泪,“把衣服脱了,我帮你冲个澡。”
“好。”
浴室里,秦定邦拧开了花洒的龙头,温热的水洒下来,冲刷过他的身体,流进下水道里。他摸着梁琇的脸,盯着她下巴上红肿的包,“这两天,你受苦了。”
梁琇却没管这些,只管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检查他的身体。前胸,后背,胳膊,都是好的,她刚要松口气,却突然在他的两个膝盖上,各发现了一处烧焦一样的伤痕。
梁琇猛地擡头,颤着声问道,“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