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妈妈不需要你衣锦还乡。”
“谁知道她在想什么!”关海潮还在气头上,“我们以前就是太尊重她在想什么了,现在才会搞得一团糟。其实按我们的意思来,哪儿还有什么可烦心的?”
“真的吗?”付雅冬反问。
“老李家的女儿,毕业拗了两年,最后听话回来考了公务员,现在都是副处了,去年还生了个女儿,什么都没耽误。”关海潮举起例子来,“别的不说,就说燕燕,要不是听了你姐的话回来,现在能过得这么悠闲?工作也不累,孩子有爹妈给看着,哪儿还有比这更舒服的?”
“你忘了老吴家的儿子?”
关海潮一时语塞。
吴枫的猝然逝去,是他们这帮老战友心里不能提的痛。
转业后,关海潮与老吴又在一家机关单位共事了近三十年,两家一向十分交好。他儿子吴枫早关淼两年毕业,那时他就老听老吴抱怨,说儿子找了个外地女朋友,还非要去女方家乡发展,他不可能同意。
他们眼看着老吴家里战火升级,天天弄得鸡飞狗跳。最后那女孩子实在受不了跟吴枫提了分手,吴枫也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最终屈服回到家里,并在后几年里,陆陆续续接受了老吴为他安排的工作和相亲。
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一切步入正轨的时候,吴枫却在结婚前一天,在父母为他准备的新房中用对自己极其残酷的手法结束了生命。关海潮陪老吴赶到的现场,浴室里血淋淋一片,仿佛是这条年轻生命对世界的最后抗议。那一幕场景,日后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让人一阵心惊。
老吴一夜之间白了发,身体也迅速垮了下去。或许正是从这场悲剧中吸取了教训,此后当关淼面临着人生重大选择时,他们尽管会提出反对,但还是更多地尊重了女儿自己的意愿。
“大部分不都是好好的。”关海潮依然坚持,但语气已经软了下来,“我还不是怕她在外面太辛苦。”
“你注意到你女儿今天的表情了吗?”付雅冬问。
“什么表情?她哭了呗,我还想哭呢。”
付雅冬摇了摇头:“不光是哭,不知怎么的,我今天看她这样,突然想起她初中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她初二时数学特别差,后来我们给她请了一对一的家教,但效果还是不好,有次考试居然没及格。”
“数学不好我记得,你说的考试我记不清了。”关海潮摇头。
“那天她回来,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一直不敢把试卷拿出来让我签字。”付雅冬似在回想,“你没听她今天一直说对不起吗?那么大的打击,她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求安慰,而是觉得对不起我们,所以才一直不敢说啊。就像那时候数学考不及格,实在没办法拖下去了才拿出来让我签字。”
“那合着还是我们的错了?”关海潮不解,“她从小到大,我们也没有硬逼过她什么吧?”
“有的孩子怎么逼都没用,可你女儿从小心就重,我们不逼,她就已经给自己加了很多负担了。那张考卷我签完字,都没批评她,她就哭着说对不起,浪费了我们付的家教钱,以后一定会更加努力。”付雅冬红了眼,“那时候我觉得女儿好懂事,可现在想想,她活得好累啊,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那你什么意思?还由着她去?她一个人漂在北京干嘛?”
“我也不知道,但老关,我们总不能让她不敢回家啊。你信不信,她现在心里一定担心着呢,明天那么多亲戚一起吃饭,一定会问东问西,她犹犹豫豫不敢说,就是怕搞砸我的生日。”
“你现在倒是你女儿肚里的蛔虫了。”关海潮嗤道,“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不知道,我还得再想想。”付雅冬道,“但至少有一点,我们一定是心疼她,而不是指责她,你注意了。”
第二天,关淼惴惴不安地起来,走到客厅,发现餐桌上放着她最爱的早餐——馄饨加生煎。
关海潮面色依然不好,见她出来,哼了一声,就扭头去忙自己的事情,倒是妈妈笑着坐到了她对面。
“昨晚有睡着吗?”付雅冬看着关淼有些浮肿的眼睛,心疼道。
“后来睡着了,你们睡着了吗?”关淼小声问。
“当然睡了,今晚妈过生日,那可是大场面,不睡觉怎么行。”
付雅冬的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关淼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很快换上愧疚的神色:“妈,对不起,我把你生日搞砸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付雅冬摇了摇头,“快点儿吃,吃完陪妈去江边走走。”
白日里的江岸不似夜晚那般热闹,只有寥寥几个闲来无事的老头坐在江边钓鱼,打窝、上饵、抛竿,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江面。
走在树荫下,付雅冬拉着女儿的手,问:“这段时间在北京,怎么过的呀?租房子了吗?有人陪你吗?”
“租了房子了,姜来一直陪我呢。”关淼隐去了段小北的部分。
“幸亏有她在,不然你这段时间该多难过。”付雅冬抚了抚女儿的头发,“怎么不告诉家里呢?就没想过要回来吗?”
“就是觉得没有脸回来。”关淼讪讪道,“这些年好像都在做无用功,一事无成的。”
“可是淼淼,妈妈不需要你衣锦还乡,从来都不需要啊!你究竟是为什么会觉得只有混得好才能回家呢?妈妈太伤心了。”
“我也不知道,妈,就是觉得你们可能不会接受现在的我,与其灰溜溜地回来,还不如把事情做得更好一点再说。”关淼解释道。
“你都没有问过我们,你就知道我们接受不了了?”
“那你们能接受吗?”关淼望向江面,眼里都是迷茫,“你们总希望我能稳定下来,可我现在就是做不到。妈,在外面漂着我可能还好点,回来你们越是操心,我怕我越会疯了。”
母女俩终于把话说开,付雅冬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忘了妈是干什么的吗?”
关淼怎么可能忘,付雅冬当了近四十年的高中语文老师加班主任,很受学生爱戴,她退休那年,好些往届的学生都赶回来为她办欢送会。
“教了这么多年书,你知道我最惊讶的是什么吗?就是人生的际遇可太不好说了。越到后来越发现,那些曾经特别让我头疼、觉得他们以后肯定完了的坏学生,事实上不少人都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可也有不少我曾寄予厚望的优等生,他们的人生也并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一帆风顺。”付雅冬回忆道,“你记得宋欣然吗?那个挺漂亮的女孩子?”
关淼点点头,她是付雅冬付出最多的学生之一,和家里关系极差,高中时就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抽烟喝酒早恋打架,付雅冬甚至都去警察局捞过她好几次。
“她没考上大学,毕业后就没音信了。没想到上个月她突然来找我,说在中山西路开了家酒楼,请我过去吃饭,谢谢我高中三年没放弃她。谁能想到当年的坏学生还能记着老师的好啊?”付雅冬感慨道,“我前些天去了,酒楼很气派呢,她店里店外忙个不停,一副当家人的派头,你说放在高中那会儿,谁能想到呢?”
付雅冬又絮絮叨叨地跟关淼讲起了她以前的学生,逆风翻盘的,阳关道不走偏走独木桥的,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凤凰般浴火重生的,人生际遇从来都不是某一次的成功或某一阶段的失败所能定义。
末了,付雅冬才看向关淼道:“你看,我的学生最大也不过四十多岁。如果能活到八十岁,把人生拉长了看,某一阶段的小挫折,根本不算什么,浪费三年五年的,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能不能接受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得让它过去,你让它过去了吗?”
关淼非常意外,她之所以觉得无法回来,就是觉得小县城里幸福生活的样本太单一,她着实没想到妈妈会对她说这样一番话,为她提供那么多人生的可能性。
关淼忍不住抱住妈妈:“之前假装过去了,但今天开始,我会努力让它真正过去。妈,你怎么这么好啊?”
“那你以为我会怎么样?你都这么惨了,我还骂你打你?”
付雅冬温柔地抚着女儿的头发,趴在妈妈肩头,关淼不好意思地笑了,身上那根紧绷的弦儿终于松了下来,内心深处呼出一口长长的气,那些所有过不去的压抑、痛苦、不甘,在这t一刻简直不值得被想起。
“我们怎么会不接受你?爸妈随时都欢迎你回家,特别是你难过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回家来。”
“再说下去我就要哭了。”关淼从付雅冬怀里爬起来,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
“哭就哭呗,小时候哭得还少?怎么长大就不能在妈面前哭了啊?”付雅冬笑看她一眼,“现在放心了吗?回家来吧,工作对象什么的都不重要,大不了都不找了,妈妈养你一辈子。”
温柔的江风,熟悉的环境,妈妈殷切的眼神,在那一刻,关淼差一点就要点头答应。可一个浪打来,分别时段小北落寞的样子,与和姜来一起为Reborn绞尽脑汁写文案、做推广的时光,又如潮水般从心底升起,竟是那般让人留恋、无法割舍。
关淼摇了摇头:“妈,我还是想回北京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