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她可以不接受那份审视,比他们更自由。
付雅冬一愣,半晌没说话。她本以为心结被解开,那么回来也就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选项,没想到女儿还是选择了拒绝。
“妈,我可以更不靠谱一点吗?”关淼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更不靠谱?”
“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学生酒楼开得很好吗?如果我也不做传统意义上你们觉得正儿八经的工作,可以吗?”
“你也要开酒楼?”付雅冬惊讶道。
关淼摇摇头,笑了笑:“不是的,走,妈,我们先回家,生日礼物还没送你呢。”
回到家,关淼神神秘秘地把妈妈拉进房间,献宝似的从行李箱里翻出了Reborn母亲节特辑那套竹子花纹中式套装:“金色这套是你的,黑色这套是我的,妈你快试试。”
付雅冬一头雾水地被关淼催着换上了衣服,又被拉到穿衣镜前。金色的面料很是大气,丝线绣上的竹子清秀挺拔、姿态优雅,透着一股文静的书卷气,与她老教师的文雅气质无比贴合。
“很好看。”付雅冬侧身打量了一番,赞美道,“谢谢女儿的礼物,今晚妈就穿这个了,比我原来准备的那套强。”
“嘿嘿,晚上我穿那套黑的,咱们就是母女装了。”
“不过……”付雅冬转了话题,“这跟你说的不靠谱有什么关系?”
这个念头已经在关淼心里涌动很久了。
刚毕业参加工作时,这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问号。她再清楚不过自己,虽然看上去很好,但好得很平庸;虽然厌倦了当枚无时无刻不在压抑自己的螺丝钉,但也绝难有勇气逃离那座巨大的机器。
传统幸福生活的模板恰似前方那道清晰可见的光,对于像她这般从传统家庭中成长起来,且又没有任何特别天赋的人而言,朝着那道光奔去无疑是最省力、最安全的选择。所以尽管心里时不时会涌起些小疑问,她也从不敢将周围的黑暗视作另一种选择。
直到那道光突然熄灭,她失去了前进方向,不得不朝四周打量时,才发现原来黑暗之中也隐藏着无数条通往未来的路。
在Reborn帮忙的这段日子里,心底的这些疑问和冲动在不断发酵。
尽管她依然是枚称职的螺丝钉,然而当高效且麻木地撰写着一份份材料,又或是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中一次次走神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姜来发出的邀请——
“要不要一起制造点快乐?”
“好不容易出来了,就没想过换个活法?”
关淼拉着妈妈在床沿坐下,难得撒娇:“妈,我想辞职和姜来一起做服装,你觉得行吗?”
在付雅冬惊讶的眼神里,关淼一点点给她讲述了Reborn的故事,讲姜来讲曾虹,讲自己在其中贡献的小小力量,讲自己想试试走一条不同的路。
付雅冬愣了半响,犹疑道:“这事业能干得久吗?妈搞不清那些高大上的概念,不过就咱这条街上的服装店,这些年开开关关都不知道几轮了,你们这条路又能走多远?”
关淼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感觉不试一下一定会后悔。”
付雅冬依然没有松口:“你可要想清楚,就算你不想回来,现在在北京还有份国企的工作,不用担心有了上顿没下顿,或是哪天突然被辞了。就算你没有很喜欢,但工作都在你的能力范畴内不是吗?出来创业的压力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妈,不喜欢真的可以吗?真能跟不喜欢过一辈子?”关淼反问。
付雅冬一下被问住,但很快反应过来:“把工作和喜欢等同起来,未免太理想化,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关淼接着说:“妈,你知道吗,工作这些年我一直没什么成就感。你说得没错,也许现有的工作的确在我的能力范畴内,可我也经常会自我怀疑,觉得它们是没有意义的,也觉得自己随时可以被取代,可在Reborn不一样。”
关淼停顿了一下,似在寻找最贴近这种感觉的词句:“虽然只是个小团队,但所有人都为了一个明确目标努力的感觉太迷人了,多难我都不觉得辛苦。而且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在生产文字垃圾,光描写衣服的小细节我就很开心,更别说母亲节那期收到很多反馈的时候。妈,你懂这种成就感吗?我感觉自己好像在燃烧。”
关淼眼里闪着光,付雅冬怜爱地看着她,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一个声音提醒她,她应该阻止女儿,告诉她以她的人生经历来看,激情不过昙花一现,稳定生活才是长久之计,一时冲动总会导致日后后悔。
可也有另一种声音在对她说,都活到六十了难道还想不开?平淡且了无生趣地度过一生,岂不是白来世上走一遭?况且说到底就算失败又怎样,人生究竟有什么是不能失去或必须得到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祝福女儿在大好年华里,多去追求一些能让自己心跳加速、灵魂燃烧的时刻?
“妈,我可以吗?”关淼见她不说话,又试探地问。
付雅冬依旧静静地看着她,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在做决定之前总是反复思量,谨慎再谨慎,但一旦做出了决定,就绝对不会回头,她分明已经下了决心。
是让她开开心心地去追梦,还是让她满怀愧疚与压力地走?对于一个深爱着孩子的妈妈,这不是一个难以做出的选择。
付雅冬笑了笑,点头道:“好,妈妈支持你做的任何决定,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关淼惊喜地问。
“万一失败了也没关系,一定要记得回家来,不要什么都瞒着我们自己扛。”付雅冬温柔地刮了一下关淼的鼻子。
一股强烈的愧疚感又从心底泛起,关淼霎时红了眼,感动地抱住妈妈:“妈,你怎么这么好啊。”
“谁让妈刚和你说了人生那么长,浪费个三五年没什么,总不能话刚出口就打自己的脸吧?”付雅冬调侃道。
“爸会同意吗?”
“我会说服他。”付雅冬温柔地拍了拍关淼,示意她安心。
妈妈的怀抱太过温暖,关淼一时竟舍不得离开。
不记得从几岁开始,她就告别了那个一遇到事情就想跑回家抱着妈妈哭的小女孩,妈妈也不再是她想要倾诉心事的首选。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可以跟妈妈一起如此心平气和地讨论在主流生活、工作路径之外的其他可能性,毕竟所有不服从主流的探讨往往伴随着质疑和愤怒,而其中蕴含的思想解放与自我成长,却并非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此刻,再次偎依在妈妈怀里,关淼竟有了一种重新回到童年的错觉,笃信妈妈会包容自己所有的过错,尊重她的每一次选择,让她充满了安全感。
这种安全感延续到了晚上的寿宴上。
母女俩穿着母女装亮相,付雅冬收到了一堆恭维,关淼则收获了一堆关心。
以往这样的场合总是让关淼觉得压力很大,毕竟她们这一辈儿的兄弟姐妹里,连比她小四岁的表妹都怀孕了,就她一人还漂着。更别提往年她还算是有份稳定的工作和对象,现如今可是一无所有。七大姑八大姨无论是关心也好、八卦也罢,那些问题和劝说总让她恨不得脚趾抠地,找借口赶紧开溜。
但今晚,却有人替她挡下了所有焦虑和不自在。当关淼看着妈妈在所有亲戚面前极力维护自己、坚定支持自己时,原本缩着的腰板儿一下子挺直了。确实,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为没有结婚生子而感到羞愧?她明明更该为自己能够勇敢放弃一切,重新追求梦想而自豪。
最亲近的人的信任和支持,让关淼没了后顾之忧,她恍然发觉,只要自己能够放下内心的负担,那么那些曾经令自己感到不悦的话题,也就不再显得那么刺耳。
这个让她担忧了t很久的夜晚,终于开始变得愉悦起来。
宴席结束时,付雅冬和关海潮都有些喝多了。
回到家洗漱完毕坐回被窝,关海潮忍不住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我也不敢顶撞你,不过你在饭桌上说得那些是真心话?真打算由着女儿去?”
“她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们只要支持就可以了。”
“呵呵,说得轻巧,现在不拦着,到时候就晚了!”关海潮摇头,“我还是不同意。”
“你记不记得当初你转业回来,想要开个饭馆,但你爸妈非得让你服从分配去机关上班?”
“怎么又说起我了?我当兵时可是炊事班班长,想去开饭馆是有能力基础的,跟你女儿这异想天开的能一样吗?”
“现在工作讲究分工,你以为还跟你开饭馆似的,老板厨子伙计会计都是一人啊?”付雅冬嘲笑完又言归正传,“不过说真的,没开成饭馆你遗憾不?”
“我的厨艺也没荒废啊。”关海潮捏了一把付雅冬胳膊上的胖肉,“瞧你被我养得多好?”
“去你的!”付雅冬拍掉关海潮的手,“我说正经的,再让你选择一次,你是想在机关呆三十年,还是想开饭馆?”
关海潮被问得有些语塞,说实话,他现在看到门口那家“长脚饭店”时,心里仍会觉得痒痒的,纳闷儿这店主的腿究竟得有多长,竟会起了这么一个怪名儿。倘若他能够开上一家,他就打算起名为“海潮饭馆”,既响亮又好记,主打各类应季小海鲜,最新鲜的食材搭配最地道的厨艺,他关海潮的大名一定能成为县里美食的代名词。
“怎么样,答不出来了吧?”付雅冬追问。
“成年往事了,现在还提这些。关海潮敷衍道。
“你女儿现在不就站在这个关口?”付雅冬道,“当初你爸妈不支持,你连去试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我们能支持一把呢?你觉得你女儿就一定干不好?”
“万一干不好呢?”
“那怎么了,家里添双筷子的事儿,你养不起她了?”
关海潮哼了一声:“到时候人家孩子都结婚生子,你姑娘天天呆在家里,你不烦就好。”
“我当然不烦,我养女儿还没养够呢。”
关海潮摆了摆手,无奈道:我喝多了,现在说不过你,我睡了,明天再吵。”
关海潮翻了个身,酒意上头,不一会儿便传出了阵阵呼噜声。
付雅冬却在床上越躺越清醒,心里一会儿浮现出女儿亮晶晶的眼神,好似日后必定能追梦成功的兴奋样儿;一会儿又浮现出女儿失败后垂头丧气归来,呆在家里寻求安慰的情景。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她发现自己似乎都能够坦然接受。
步入六十岁的关口,她深切地意识到,父母既可以成为孩子最沉重的枷锁,也能成为他们最坚实的后盾。他们这一代人,已然一辈子都活在世俗眼光的审视之下,很难跳出按部就班的框框。但对于女儿,她由衷地希望,她可以不接受那份审视,比他们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