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暗流涌动(一)
八月最后一天,久安收拾好行李,准备返校。
李媛媛舍不得地看着女儿:“这就又要走了。”
“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五天就又回家啦。”久安一边宽慰母亲,一边又塞了件衣服到行李箱里。
另一边,程叙也早早收拾好行李,三点一到,就拎着行李换鞋准备出门。
“哥哥。”
程叙正待走,突然感觉大腿被人抱住,低头一看,程可可扑闪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哥哥,不要走,不要开学好不好,你走了就没人陪我玩儿了。”
暑假程叙在家的日子,可把程可可高兴坏了,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哥哥屋里跑。
程叙对家里其他人冷冰冰,对这个弟弟可没办法。程可可一撒娇,程叙瞬间缴械投降,只要程可可乐意,程叙写作业都得抱他坐在膝盖上。
程叙弯下身,摸摸可可的脑袋:“你明天幼儿园也要开学了,哥哥只是提早走一天而已啊。”
“不要,我也不想上幼儿园,我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
程叙笑着捏了把可可的小肉脸:“你知道永远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就是从醒来到睡觉,从早饭到晚饭,从白天到黑夜,一直都在一起。”程可可认真地说。
程叙正讶异于眼前这个五岁小屁孩儿居然能把“永远”这个概念说得那么透彻,程望年走了过来,抱开程可可,拍了一把他的屁股:“就知道黏着你哥,快看动画片去吧。”
程望年看了一眼程叙,又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程少博,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明明也是两兄弟,怎么就始终处不到一块儿呢?明明都要去一中,一个宁可挤公交,一个悠哉悠哉地等着司机送,反正从来不能同频。
“开学就高二了,好好学习,继续保持。”都到这儿了,总不能不说点什么,程望年像是没话找话。
“嗯。”程叙应了一声就出门了。
“终于开学了。”走下公交车,程叙看着一中的大门感慨道。
叶申笑着瞥了他一眼:“别人都是放假开心,没见过开学还这么开心的。除非,放假时有什么想见而见不到的人。”
程叙勾住叶申的脖子:“是啊,我可太想你了!开学终于能天天在一起了,你不开心?”
叶申被勒得喘不过气,赶紧掰开程叙的手:“咳,放开我,快放开,我开心还不行吗?”
久安一路笑着,跟着打打闹闹的两个人迈进了校门。
彼时天高云淡,蝉鸣鸟叫不绝于耳。
三人边走边聊、开开心心地走进校园时,并没发现有一双阴毒的眼睛正从角落里盯着他们。
前几天永城城南少管所发生了一件大事儿,一名十六岁的少年莫名死在了狱中,对外说是突发疾病抢救无效,可火化时,乌贼明明看到了颈窝那儿的淤青,衣服盖住的地方就不知道了。
死去的少年正是三儿。三儿早没了爸爸,火化那天,三儿的妈妈哭得几乎断肠,乌贼在旁边弓着背,拼命压抑住不断流下眼泪,几乎要把自己埋到地里——
原来以为,三儿只不过替他进去几个月,几个月后就出来了,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不,自己一定会待他更好,就像三儿真的是亲弟弟那样。
可三儿居然再也没能出来。
上一次乌贼去探视时,三儿脸上就有伤。乌贼问是怎么回事,三儿笑着说:“里面有两三个比我大的,总爱欺负我。没事儿哥,我忍一忍,等出来了就好。”
乌贼咬着牙问:“教官不管吗?”
三儿摇摇头:“不敢告诉教官,不然教官看不到的地方,可能会被整得更惨。你不在,我也打不过他们。”
“三儿,记住那几个人的名字,等出来了,哥给你报仇。”乌贼恨恨地说。
“放心吧哥,再两个月我就出去了,到时候你给我接风。”
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三儿死了后,乌贼像是丢了魂儿,睁眼闭眼都是三儿跟在屁股后面的日子。他的好弟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三儿的妈妈和三儿一样软弱好欺,早信了孩子是突发疾病意外去世,让她去争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乌贼尝试过去少管所讨说法,可连大门都进不去,门卫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只臭虫。他既查不到三儿突然去世的真实原因,也不知道一直在欺负他的究竟是哪几个小混混。
一条人命消失了,可除了仅有的几个为他伤心的人,什么都没有变,世界依然照常运转。甚至这条人命的消失,连都市报的边角新闻都登不上。
难道出生贫寒,连命都这么不值钱吗?乌贼恨恨地想。
他又恨起了董雨薇和久安,要不是这两个女的多事,三儿根本就不会进去!何况,他们终究也没把她俩怎么样啊?为什么要让三儿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又想起了程少博吊儿郎当那个样儿,他比他们强在哪儿?出生有个好爹,就一路顺风顺水、眼高于顶,成绩那么差,说去一中也就去了,这世道到底公平在哪里?
混乱的思绪中,他又想起了程叙,那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说要教他怎么当哥哥,而自己就这么被他给唬住了……
关在屋里过了几天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乌贼终于晃悠出了门。
鬼使神差的,他来到一中。
还没开学,校园里冷冷清清,乌贼在门口晃啊晃,被门卫盯了好几眼,乌贼恶狠狠地看了回去——
他妈的,老子在门口都不行?
一连几天,乌贼都漫无目的地在一中门口晃,他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但就是觉得应该来这儿。
终于等到返校日,乌贼躲在了墙角树边,看着一中的学子们一个个阳光灿烂地走进校园。
四点半,乌贼看到程叙、叶申和久安有说有笑下了公交。
五点半,董雨薇也来了,是私家车送来的。
六点,程少博也被司机送来了,奥迪A8,在曾与他假惺惺交好的时候,他也有幸坐过一次,感受过一把上下车有人开车门的滋味儿。
明明是夏日,躲在树后的乌贼却手脚冰凉——
原来充满阳光的世界不过离他几步之遥,可他却永远也走不过去。
既然我过不去,那你们他妈也别想好过!一起下地狱吧!乌贼恶狠狠把烟头踩在脚下,转身离开。
久安上学后,李媛媛站在了第一医院乳腺外科的门口。
两个月前,她在洗澡的时候突然摸到胸部、接近腋下的位置有一个硬硬的肿块。一开始她没有在意,可两个月过去了,那个肿块不仅依然在那儿,甚至感觉还变大了一些,这让李媛媛开始不安起来。
为了不让女儿担心,也可能是出于想逃避的心理,整个暑期,李媛媛都假装无事发生。可每次洗澡、睡前一摸到胸,心里的不安感就越来越强。
等到久安开学,李媛媛犹豫再三,还是下定决心到医院看一看。
第一医院是永城最好的医院,乳腺外科更是王牌。李媛媛事先查了查,一院乳腺外科的领军医生是王亚楠,她费了点劲儿,终于挂上了她的号。
王亚楠医生的门口排了好多人,李媛媛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仿佛在等待命运的裁决。
“李媛媛是哪个?进来吧。”门开了,小护士冲门外喊道。
李媛媛赶紧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原来王亚楠是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一脸威严的样子,看得李媛媛心里直发毛。
“什么情况?”医生开了口。
“两个月前摸到胸这边有个硬块,一直也没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李媛媛老实说。
王亚楠皱了皱眉:“两个月?怎么拖这么久才来看?衣服解开我看一下。”
李媛媛解开衣服,王亚楠打眼一看,眉头就皱得更深了,又伸手摸了摸,硬硬的推不动,更是证实了心中猜想。
“这个肿瘤,恐怕不会是良性的,先做个钼靶检查吧。”
又是排队做钼靶,幸亏等结果的时间不长,两个小时后,李媛媛拿着片子又敲开了王亚楠办公室的门。
钼靶片提示左乳肿物(BI-RADS5类)。王亚楠戴上眼镜,仔细看了会儿片子,叹了口气:“果然,尽快约个手术吧。”
李媛媛心一沉,虽然自己心里早有预料,但这话真从医生嘴里说出来,还是犹如当头一棒:“王主任……我,我这病还能治得好吗?我女儿才刚上高二……”
李媛媛眼泛泪光,为了女儿,她也不能倒下啊!
也许是听患者提到了女儿,王亚楠的目光柔和了一些,语速也放缓下来:“你先别难过。我之所以着急,是因为你已经拖了两个月了,我怕再拖下去,病情的发展会更为不利。你这个情况,我建议做活检的时候直接将肿块完整切除,送去病理检查,病理结果会更加准确,越快进行越好了。”
“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呢?”
王亚楠扶了扶眼镜:“活检也可以用针穿刺取病理检查,但是用针穿刺检查可能穿刺不到肿块,检查结果可能是阴性的,还有可能在穿刺过程中导致肿瘤扩散,而且这样一来,又会耽误时间。与癌症抗争,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
李媛媛心沉到了谷底。
王亚楠叹了口气,认真地说:“哎,你别怪我直接,我当大夫这么多年,很多事情眼一看、手一摸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你既然已经来了医院,就表明是想要好好治病的,我也没必要说些虚的假的哄着你。只要医生和患者配合得好,就算是癌症,我们也能攻克。你就按照我说的,一步步做就行,其余的不要多想,能做到吗?”
李媛媛含泪点点头。
“乳腺癌患者常常是长期压力很大、自我压抑、心情不好的,你要注意调节自己的心情,凡事想得开一些,这对病情有好处,明白吗?”王亚楠又嘱咐道。
“好的王主任,那我听您的,您说什么时候手术,我安排安排过来。”李媛媛擦了擦眼泪。
王亚楠点点头,转头问护士,“我的手术最快能约在哪天?”
“最快也得到下周四上午了。“小护士快速敲击了几下键盘,答道。
“那就下周四,预定上,你今天就去把住院手续办了,提前两天来住院进行一些别的检查。”王亚楠一向是雷厉风行的作风。
李媛媛连声道谢,背上包离开了诊疗室。
“哎。”李媛媛离开后,王亚楠叹了口气。
“主任您怎么叹气了?”小护士问,“病人您见得多了,但对刚才那个,您好像特别不忍呢。”
“也许是听她说有个刚上高二的女儿吧,我女儿也刚上高二。虽然自己是医生,但也不敢想万一自己生病了,女儿怎么办。”
小护士点了点头:“那刚才那位女士算幸运的,找对了医生,您是咱市最好的乳腺外科大夫了,有您的帮忙,她一定能渡过这关的。”
“希望吧,叫下一位进来吧。”王亚楠调整了下状态,全身心地投入到对下一位患者的诊疗中。
李媛媛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下了公交,李媛媛觉得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浑浑噩噩地瘫坐在公交站凉冰冰的板凳上。
如果真的是乳腺癌,不,已经可以把如果两个字去掉了。该怎么治疗?需要多少费用?要花多少时间?久安怎么办?万一自己没挺过来,久安怎么办?
李媛媛头痛欲裂,这么多年她们娘俩相依为命,她实在想象不出万一自己倒下了,还有谁能来照顾久安。
李媛媛擡手看了眼手表,今天是周五,久安就快回来了。
过来一辆359,李媛媛撑起头望了望,没有久安。等着吧,干脆等女儿回来再一起回家。
李媛媛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整脸上的表情,她还不想告诉女儿,反正还没开始治疗,就假装一切还没发生。
又来了一辆359,李媛媛撑起身子,一眼就看到了从车上下来的久安。
不对,不止久安,她身边好像还有个男孩儿?
这个男孩儿,怎么有点眼熟?
李媛媛看着久安和那个男孩儿并肩说笑着从自己身边走过。
久安的目光全在那个男孩儿身上,那样温柔、那样喜悦,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妈妈就在旁边。
她从没见过女儿这个样子。
“久安。”李媛媛站起了身。
久安的背影一滞,缓缓回过身来,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