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母与子
暑假过半，周蓉回国了。
自那次程叙挂下电话，周蓉好久都不敢再拨过来。这么多年，确实是她抛下了孩子，程叙恨也好，怨也好，她都接受。
可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怎么可能又真的不管不问呢？周蓉这次回来，不求程叙能谅解，但至少求一个能谈谈心的机会。
程望年家周蓉是不可能再去了，于是把程叙约到了一个西餐厅。
约的时间是六点，周蓉提早半个小时就等在了餐厅里，时不时紧张地向门口张望，既担心儿子不来，又担心儿子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当儿子真的出现在餐厅门口时，周蓉的一切顾虑都打消了。她发现她还是想使劲儿地亲亲抱抱他，就像他还是个胖乎乎的小婴儿时那样。
“西餐还没吃厌吗？回国了还约在西餐厅。”坐下后，程叙主动开了口。
周蓉噗嗤一笑，心里轻松了不少，至少儿子肯开口：“也不是，就图这里环境好点、安静点。你吃什么？”
“随便来份牛排就行。”程叙没兴趣研究那份制作精美的菜单，看了两三眼就合上了。
周蓉叫来服务生：“要两份牛排套餐，另外再加一份奶油汁煎牛肝、奶酪口蘑烤大虾、番茄汁炸鱼、水果蔬菜沙拉……”
程叙皱皱眉打断了周蓉：“点那么多，吃得完吗？”
周蓉笑了笑，把菜单合上还给服务生。她是特意多点了些，希望这顿饭吃的时间越长越好。
“你长大了，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应该吃很多吧。”
话一出口，自己又被“应该”两字刺了一下。她是妈妈，本来应该最清楚自己儿子能吃多少的。
周蓉细细地打量程叙，半年没见，他好像又长高了，脸似乎瘦了一些，越发显得英气。神色还是冷淡淡的，但和半年前相比，头发长长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头发的作用，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稍微柔和了一些。
牛排一上，程叙闷头就开始吃，周蓉只好主动开口：“高中生活怎么样？过得还好吗？”
“挺好。”
“你们物理老师是我高中同学，你知道的吧？听他说，你现在综合成绩又是次次第一了，转变这么大把老师们都吓了一跳，能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吗？”
程叙不置可否地一笑：“你们还真奇怪，考得不好一个劲儿地问为什么，这下考好了也需要理由吗？”
周蓉想了想说：“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前后转变这么大，妈妈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程叙拨弄了一下餐盘：“没什么，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看来儿子是不打算说什么了，周蓉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心中的疑虑问出了口：“阿叙，半年前你受伤我回国那次，其实我没忍住去程望年家大吵了一次。那天……那天下午，你是在家吗？”
程叙擡头看了周蓉一眼，没有答话。
“后来我去医院，你不在，护士说你回家拿复习资料去了。所以……我们吵架的时候，你……是躲在自己的房间吗？”
程叙放下了刀叉，半响蹦出了一个字：“是。”
周蓉心中一痛，程叙所有的异常表现，终于找到了原因。
“阿叙，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那天吵架妈妈是太气愤，脱口而出的那些话绝对不是妈妈的本意。”
“哦？哪些话？是你和程望年都嫌我是个拖油瓶不想要我，还是你把我留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让他们过得幸福？”
“阿叙……”周蓉想抓儿子的手，但程叙躲开了。
周蓉缩回了手：“阿叙，妈妈从来没想过不要你，这是真话。”
“是吗？”程叙挑眉，“我八岁那年，你走的时候，说只要我成绩好，以后就可以申请美国的中学、大学。我做到了，可你从没再提过要带我走。”
“是，我承认，可我在美国的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你，没带你是因为……”
周蓉突然止住了话语，程叙定定地看着妈妈，问出了藏在心里良久的话：“那是为什么？”
周蓉捋了捋头发，自嘲似的笑了笑：“其实我这么多年在美国，并没有你们以为的那样过得那么好，前面几年，也确实无法把你接过来。”
程叙一怔，突然想到久安曾问过他的一句话——“你有没有想过妈妈也很可怜？”
“当年和你爸离婚，我为了争口气，公司、房子都没争，就要了一部分存款。那时候我们的大部分资金都在生意里周转，现金流其实并不算宽裕。刚到纽约的时候，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住在学校宿舍里，住了大概两个月。后来我就想啊，一直住宿舍的话，没办法接你过来啊，于是就开始在学校周围找合适的房源。”
周蓉顿了顿，继续说了下去：“那套房子还真是挺不错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还有个小阳台，我想着你过来了，就能拥有自己的小房间了。”
程叙的眼睫毛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就在我交完一年租金，想要搬过去时，才发现自己受骗了。那个中介根本是个假的，交完钱就再也联系不上了。纽约的房子贵，这一年的租金加保证金，已经耗掉了我不少存款，也没有余力再去租其他合适的房子，只能再次搬回了宿舍。”
周蓉叹了口气，决定把一切合盘拖出：“屋漏偏逢连夜雨，纽约有些地区治安不好，我刚去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又在一个街角遭到抢劫，两三个黑人拿枪指着我，只能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们。”
程叙惊讶地看向周蓉，他一直以为妈妈在美国过得顺风顺水，从来没想过竟会是这样。
“交完学费，加上被骗的租金、被抢的财物，当时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钱了。为了能尽快攒到一些钱，我开始找工作，想边工边读。但一找工作，才发现自己还是太理想化了。”
周蓉苦笑了一下，继续说：“在国内，我也算是名牌大学毕业。虽然和你爸结婚后，没正经上过班，但你爸的这份事业也是我和他一起打拼下来的。本以为以我的条件，找份工作应该不难，但……没有什么正经的大公司愿意招一个半工半读的中年女性，找来找去，最后只有一家中餐馆答应录用我，每周四次去帮忙端盘子招待客人。”
程叙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一直都说你在美国很好……”
“是的，我没说过，因为觉得丢脸。我要让别人知道，离了程望年我反而过得更好，就算演也要演得像样。我更希望在你心里，妈妈永远都是无所不能的，而不是落魄不堪的。”
周蓉眼泪噙满了泪水：“我原以为，一个失败的妈妈会让你擡不起头来，但后来才发现我错了，让你误以为妈妈不爱你，才真正伤害了你。”
在这个重逢的夜晚，程叙终于擡起头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妈妈。
妈妈依然像记忆里那么美丽，但眼角已经爬上了些许皱纹，饶是再精致的妆容，也掩饰不了眼神里的疲惫与无奈。
“阿叙，这些年，你一直是妈妈的精神支柱，每周和你通电话，是我一周里最开心的时候。正是抱着想接你过来的念头，我才在美国拼了命地念书、工作。”
“硕士毕业后，为了多挣钱，我把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工作上，一天至少工作十六个小时。结束一天的忙碌，又搭红眼航班出差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真的太忙了，我就想，那就再缓缓接你过来，我先努力多挣点钱，等你来了，就能有更好的条件。这一耽误，又是三年。”
周蓉一直噙着的泪水流了下来：“这两年，事业终于上了轨道，可却发现，你也离我越来越远……我有时候想，是不是我一直都做错了，也许早就该把你接过来，就算日子过得艰难点，只要我们母子在一起，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程叙的餐桌前突然啪嗒啪嗒多了两滴泪水，他揉揉眼睛，都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哭过了，他曾发誓再也不哭的！
“阿叙，原谅妈妈好吗？”周蓉的声音有些颤抖。
“都过去了。”程叙又抹了一把脸。
周蓉也擦了擦眼泪:“阿叙，你现在还愿意跟妈妈去美国吗？现在妈妈在美国的事业上轨道了，有经济能力可以租得起大房子了，也有时间照顾你了。虽然这句话我问得太晚了，但妈妈是真心想接你过去，好好照顾你、陪伴你。”
程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想去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周蓉失落地靠在椅背上。
“不是的，妈。”程叙今晚第一次喊了一声妈，“要说这些年有没有在心里怨过，肯定是有，但听完您刚才说的，其实我已经释然了，我不知道您这些年过得这么不容易。”
“那为什么不肯跟我走呢？”
“我现在在这儿还不错，不想走了。”
“不错？我以为你在你爸家住得并不开心。”
“是的，但高中以后住校了，每周就回家两天，好多了。妈，我有朋友，也不孤单，高中以后是我觉得最快乐的日子。”
周蓉若有所思地又打量了一番儿子：“怪不得，我是觉得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变了。”
“什么？”
“说不清。其实这些年我每次回来，都觉得那个熟悉的儿子离我远去一些。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你又变回去一点点。”
程叙笑了笑：“是吗？”
周蓉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真的过得好吗？虽然妈妈很想你，也很希望你能去美国，但如果这里真有你舍不得的人和事，妈妈也不勉强。”
“我现在真的过得不错，也是真的想留下来，你别担心了。”
“好吧，那能和妈妈说说你的高中生活吗？妈妈很想知道。”
程叙摇了摇头：“不如你先说说你在美国的日子吧，后来怎么转型成事业女强人的？”
周蓉笑了，夸张地说道：“你知道一个华人在美国企业想当上高层有多不容易吗？可是妈妈做到了……”
母子俩一边吃，一边交谈着，续上了这场中断了八年的对话。
身边的食客换了一波又一波，终于周蓉也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叫来服务员结账。离开时，周蓉瞟了一眼光了的餐盘，心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果然很能吃，点的这些都吃光了。
“你回酒店吧，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餐厅门口，程叙说。
周蓉点了点头：“我看你上车。”
出租车不一会儿见就到了，就在司机快要开车时，周蓉又拍了拍车窗。
程叙摇下车窗，周蓉弯下腰：“阿叙，如果哪一天改变主意想和妈妈走的话，随时和妈妈说。妈妈想让你知道，妈妈现在有能力照顾你，也非常非常欢迎你到美国和妈妈一起生活。”
程叙笑了：“知道了，妈，快回酒店吧。”
周蓉目送儿子的车远去，终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么多年的心结，终于解了。过去的时光已不可弥补，但至少母子之间的交流通道又重新打开了，只要她再努力一些，总能把这断掉的八年都补上。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程叙拂去脸上忽然流下的泪水，自己都觉得诧异。
明明早就决定不再被家庭影响，明明早就想开了，但当知道自己的妈妈不是故意抛弃他的那一刻，心中竟像有块大石头被搬开那么畅快——
原来不是不在意，只是假装不在意太久了，竟连自己都骗了过去。
回到家，程叙登上Q，久安正好也在线。
“我妈回来了，今天和她吃了个晚饭。”程叙点开久安的对话框。
久安的消息马上就回了过来：“哦？怎么样？”
“说了好多事情，你曾经问我，有没有想过妈妈也很可怜，我今天才知道，她没带我走，是因为前些年在美国很辛苦，确实没法儿带我走。”
“是吧？我就说你妈妈一定有自己的苦衷，这下误会解开了就好。”
“嗯。”
“开心吗？”
“哈哈，今天有点儿开心。我妈问我现在要不要去美国。”
“啊？那你怎么说？”久安从电脑屏幕那头传来的文字都透着一丝紧张。
程叙轻笑着敲下一行字：“我说不想去了，我现在很开心，好想快点开学啊。”
久安也松了口气，对着屏幕轻轻一笑：“马上了，开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