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食言
程叙走到久安家楼下，他最多只送过她到这儿，具体在哪门哪户，他是不知道的。何况，他也不敢上去。
程叙掏出手机，想给久安发个短信，点开通讯录，才又猛然想起久安根本没有手机。
这段时间事情太乱，他竟然连这一茬都忘了。
程叙对自己无语，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楼下徘徊，一边想该怎么办。
久安家在一个老小区，小孩儿、老人、阿猫、阿狗都特别多，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作业做完没你就下来玩儿？”一个中年女子拿着根藤条追赶一小孩儿。
一个小胖子一边躲着藤条，一边不满地嚷嚷：“阿伟也没做完，他妈就让他玩儿！”
“嘿？还敢顶嘴？藤条没落到身上不知道疼是吧？”
这估计是一个妈妈在催着孩子写作业。
“早点回来啊，奶奶给你炖了排骨，别耽误了晚饭。”二层有一户的窗开了，一个白发老妪冲着楼下喊道。
“知道啦知道啦。”一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儿抱着一只篮球，一边跑一边回头冲奶奶招手。
“打完球赶紧把衣服穿上，天冷，别着凉！”
“知道啦知道啦！”男孩儿又是一顿挥手。
这估计是一个奶奶做了孙子爱吃的菜，又担心他玩得太野，根本忘了回家。
八岁以后，就没有人管过程叙的作业，也没有人等他回家吃晚饭。
也许正常人的家就该是这样的，程叙心想。
程叙眯起眼睛，感受着周围的一切，连老式自行车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噪音都觉得动听。平凡而温馨的气味像是钻到毛孔里般，让人暖洋洋的。
久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就如同她带给人的感觉，一开始只是淡淡的，久而久之，你会发现这淡得恰到好处，让人离不了。
程叙正出着神，一个黄毛小子猛地撞到他身上，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低下头一看，发现是个打火机。
“快藏起来，呆会儿还还我呢！”那小子赶紧摁住他的手，压低声音说：“过一刻钟我下来找你。”
程叙一回头，就明白了缘由——
一个黑着脸的大爷盯着他俩，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好小子，敢背着你爹抽烟？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把打火机交出来！”
“没有打火机啊，我就说你看错了看错了，你非不信！不然你搜！”黄毛小子腰板儿一挺，双手一摊。
大爷毫不客气地把小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差不多得了啊。”小子摆了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又突然被戳中了哪里似的忙不叠弯下腰，“唉，唉，那是裤裆！这块儿就别搜了吧？”
“臭小子！”大爷没搜到物证，悻悻地说，“跟我回家去，一天到晚在外面野，不学好！”
黄毛小子得意地冲程叙使了个眼神，又张口无声地说了几句话，程叙知道，是让他等着，别贪污了他的打火机。
等两人走后，程叙才从兜里拿出打火机。
嚯，难怪舍不得扔，是个银色的zippo，上面刻了枚哈雷的黑漆铜徽章。
程叙饶有兴味地打开盖，啪嗒啪嗒点着玩儿，黄色的小火苗一蹿一蹿，在冬季的冷风中晃晃悠悠。
难道要一直在下面等？赌久安会不会出来？程叙啪嗒甩上打火机的盖子，寒假去久安老家那次，两人真还就这么碰上了。
过了一会儿，又啪嗒打开，时间不多了，万一今天碰不上就没机会当面告别了。
还是让董雨薇帮忙想办法传个信儿吧，程叙刚想掏手机，眼前却突然多了一道阴影——
李媛媛提着半兜子青菜和小葱，站到程叙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最终眼神落到了zippo那晃晃悠悠的小火苗上。
程叙一愣，马上认出这是久安的妈妈，赶紧熄了火，把打火机揣进兜里。
“阿姨好。”程叙打了声招呼。
李媛媛明显脸色不善，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程叙只得解释：“那打火机不是我的，我不抽烟。”
李媛媛没有接话茬，反问：“你来找久安？”
“对，她在家吗，我有些事儿想跟她说一声。”程叙答。
“在家。”李媛媛话锋一转，“但我不会让她来见你。”
不知道为什么李媛媛自从第一次见他，就对他怀有这么大的恶意，程叙无奈地说：“阿姨，您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什么误会，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久安，你给她的生活已经带来了很多麻烦，甚至还造成了危险，我不能同意我女儿跟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阿姨……”
程叙想解释些什么，但很快被打断：“你弟弟的事情，我听说了。”
程叙一怔。
李媛媛放缓了些口气：“这么小的孩子，我也很为他难过。但转念一想，万一这硫酸泼到的是久安呢？女孩子下半辈子可怎么办？我这个当妈的，想起来就一阵后怕。”
程叙低下了头，没有答话。
可可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连着血肉不碰都疼，更何况再被人踩上一脚。
“久安从小是个好孩子，但自从遇上了你，变着花样儿地撒谎，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李媛媛又道，“她爸爸走得早，久安如果有什么意外，我没法儿跟她爸爸交代。所以请你体谅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不要再来打扰我女儿的生活。”
程叙苦笑了一下，擡起头说：“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告别？”
“对，我要去美国了，明天就走。”
“以后不回来了？”
“不知道，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
李媛媛心里竟松了口气：“我会替你转达。你回去吧。”
程叙仍站着不动。
李媛媛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正了正神色，又重复了一遍：“回去吧，我不会让你见她。希望你去了美国以后，也不要再跟久安联系，不要影响她，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高考。家里的网已经断了，高考结束前都不会恢复。”
眼前的这个人是久安的母亲，如此强势、不容分说，程叙突然感受到了久安一直以来夹在中间的为难。
李媛媛拢了拢头发，接着说：“久安是她爸爸取的名，就是希望她一直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在这个世界上，我是最爱她的人，没有母亲会害自己的女儿！希望你理解我的心情，不要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程叙知道，知道这个告别是无法完成了。
“我知道了，阿姨。您保重身体，久安最担心您的身体。只要您健康长寿，久安一定会平平安安，我也希望她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李媛媛愣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想到程叙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很快，触动的情绪从眼中一闪而过，她又恢复了成了那个为了女儿不顾一切、斩钉截铁的冷酷母亲。
“言尽于此吧。你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唯一会受到伤害的是我的女儿，所以，我再说一遍，不要再联系久安，不要再破坏她的生活。”
说完，李媛媛提着菜转身上了楼。
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女孩子跟男孩子不一样，每一阶段有每一阶段的人生。程叙不是什么安稳的人，连自己的未来在哪儿都不知道，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赔上自己的人生？
李媛媛打开门家门，久安正呆在卧室安静地写作业。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久安察觉到妈妈注视的目光，回过头来：“妈？”
“哦，没事，我买了点青菜，中午吃青菜排骨面行吗？”
久安点点头。
李媛媛笑了一下，转身走向厨房，那句会代为告别的承诺早就被毫不犹豫地抛到了脑后。
这样就很好，剔除掉一切动荡因素，才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不是么？
暖洋洋的感觉一丝丝地从身体里溜走，周围那些温馨而嘈杂的声音程叙似乎都听不见了，刚短暂明亮了一下的世界，又变成了灰黑色调。
也没有什么好不服的，久安的妈妈并没有说错什么，一个陷在泥潭里、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人，能指望别人对你有多信任呢？
今天只是来告别的，程叙没有奢求过什么，他只想好好说声再见而已。
可结局既然注定是分离，这一声再见究竟有没有那么重要？
地狱不需要太拥挤，他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就够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程叙转身想走，没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连续的叫魂儿似的“唉，唉，唉，唉，唉”。
黄毛小子猛地跑到程叙跟前，眼睛一瞪：“我就说不能下来得太晚，刚是不是想贪污我的打火机？”
当然没有，只是根本忘了这一茬儿。
程叙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放在手掌上，递给他。
黄毛小子眼睛一亮，伸手就想上来拿。
程叙却像突然反悔了似的，突然又合上了手掌，背到了身后。
黄毛小子扑了一个空，表情夸张地看着程叙道：“不是吧？真的想贪污我的打火机？亏我刚才还觉得你等了我二十分钟是个好人呢。虽然一开始约定的是十五分钟，但我不能引起我爹的怀疑啊，所以就晚了一点下来……”
黄毛小子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程叙打断他：“你认识谢久安吗？她也住这栋楼。”
“谢久安？”黄毛小子想了一会儿，“难道你是说安安姐姐？高二？和妈妈一起住？”
程叙点点头：“应该就是了。”
“认识啊，她住我楼上的楼上的楼上，小时候我俩还经常一起玩儿呢。”
“帮我传个话吧，我就把打火机还给你。”
“什么话？”
“你家有纸笔吗？帮我拿一下，我写一下。”
“我口述不行吗？”黄毛嘟囔道。
“纸笔。”程叙简单粗暴地重复了一遍。
“真会给人找麻烦。”小黄毛不满地白了程叙一眼，还是转身上了楼。
对着一张白纸，程叙迟迟没有下笔。
被藏起来的酒瓶，营地上的篝火，描摹的值日卡……往事一幕幕在心头浮现，告别真的没有这么容易。
“你倒是写啊，我还着急回家呢。”黄毛催道。
程叙拧开水笔，最终在白纸上写下：
“久安：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决定和妈妈一起去美国了。
一起去F大的约定，抱歉要食言了。
你曾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要搞砸自己的人生。我知道，今后你的人生，一定会像你的名字一样，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如果能再开心点，就更好了。
以为时间过了很久，仔细一算，才发现我们相识不过一年半。请把我当成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如果今后回想起来，能让你微微一笑，就已足够。
或者，就干脆忘了我吧。
祝你一切都好。
程叙。”
程叙把纸折了又折，折成一个互相交叠的小方片，和打火机一起递给黄毛。
“怕我偷看？”黄毛不满地接了过来。
程叙笑笑：“麻烦趁久安他妈不在的时候交给她吧。”
程叙走的这天，永城这个极少下雪的城市，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飞机已经晚点了两个小时了，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飞了。”候机厅里，周蓉走到程叙身边，和他并肩看着窗外。
“应该能，雪已经停了，跑道也清理干净了，估计快可以飞了。”程叙看向窗外的眼神里并没有过多的聚焦，脸色被皑皑白雪反射过来的光映得没有一丝血色，也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话音刚落，广播就响起了登机通知：“乘坐xxx航班前往华盛顿的旅客您好，本次航班预计10分钟后开始登机，请您……”
程叙朝登机口的方向动了动，长时间的一个姿势的站立让他的脚发了麻，一阵酸麻感沿着小腿一路传了上来。
周蓉拉住儿子的衣袖，轻声问：“真不后悔？”
程叙摇摇头，拎起行李箱，踩着一阵一阵的酸麻，走向了登机口。
除了几件衣服，他没什么要带的，一个18寸的行李箱，居然装下了他在这儿的十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