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坦白
那群蓝白校服早已望不到背影,久安却依然在这路口站了很久。
四月的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中午的太阳更是猛烈,晒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迷迷糊糊中,过往那段日子竟像走马灯般地在眼前又过了一遍。
十七岁的她曾在这段日子里满心欢喜、彻夜痛哭;现在她二十七岁了,已经很久不像这般去回想每一个细节,可再把它们从锁上的“小木箱”里拿出来,依然这么鲜活如初。
久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依然没有程叙的回信,她决定还是先回家睡一觉。
程叙倒不是刻意不回,只是没有顾上。
在屏幕上看到那个小小骨灰盒一点点远去的时候,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可可,也是在这相仿的年纪,甚至来不及看看这世界。
程叙想要珍惜的人不多,五个手指头也就数完了。得知可可走的消息,他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陷入了无尽的黑暗,对一切事和人都提不起兴趣。
他刚考上医学院,刚觉得可以为补救这个遗憾做点什么,他的小天使就这么猝然离开了,还是以这种方式。
程叙在卫生间呆了很久,他本以为花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能走出黑暗,可就在刚刚,才发现自己依然被压在山底。
又洗了把脸,程叙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发现久安打来过两个语音,还有一条待回的微信。
「不好意思,刚没看手机,我就在电视台旁边的威斯汀。」
「你两天没休息了吧?先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我去找你。」程叙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久安回到家火速洗了个澡就瘫在了床上。
正当意识要模糊的时候,手机咔哒响了一声,久安挣扎着打开一看,是程叙。
在极度的倦意下,久安回了个「好」。
可把头埋进被子没两分钟,她就猛地坐了起来,接着疯了似的快速穿好衣服,也顾不得形象怎么样,拿起手机就跑出了门。
下了出租,久安急急奔进威斯汀,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程叙在哪个房间,只能又再一次拨通语音。
“喂?”程叙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疑惑,“我以为你睡了。”
“你在哪个房间?”久安问。
“701。”
“好,你等我。”久安挂了电话,急匆匆地奔向电梯。
两分钟后,程叙打开门,就见到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久安。
“你……”程叙目瞪口呆地看着气喘吁吁的久安。
“跑得急了点儿。”久安说。
程叙笑了笑:“我又不走。”
“就是怕你走了。”久安扶着墙弯下腰喘了口气,“我怕我晚一点,你又不见了。”
程叙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慌乱的女孩儿,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些年他的离开,并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他只是觉得这炼狱般的日子,自己一个人承担就行了,何必要拖累别人。
他们的生命只不过在十七岁那年短暂地交汇了一下,人生那么长,她还会遇到很多人,有很多幸福的可能,也许在哪天就把自己忘了。
可直到今天,程叙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也许走不出来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走廊里,保洁推着清洁车走过,奇怪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程叙赶紧退到一边,让久安进来。
久安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虽说是酒店,但也干净整洁得太异乎寻常了。
黑色的行李箱就在飘窗上搁着,没有打开,似乎拎着就随时能走。
要不是床上有些轻微的褶皱,和办公桌上的电脑是打开的,几乎看不出这个房间有住过人的痕迹。
久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程叙跟着坐在了旁边床沿儿上。
“铁打的吗?困极了吧?”程叙问。
“是挺困的。”久安点点头,“但是比起困,有更想知道的事情。”
“对不起。”程叙突然说。
久安摇摇头,她丝毫不觉得程叙有任何亏欠她的地方。经历过这一切,今天能够这样相逢并坐下来聊一聊,已经感激上苍了。
“和我说说吧,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担心你。”久安说。
程叙沉默了一会儿,久安也并不催,她就保持着一个微微前倾的姿势,细细地看着他,耐心等待他愿意开口。
酒店的时钟滴答滴答走,终于,在程叙并不太流畅的讲述里,久安触碰到了过去这十年的时光。
拿到霍普金斯医学院offer的那段日子,是程叙在美国唯一感到过开心的时光,也终于能喘口气想一想自己的事儿。
在和叶申不多的联系里,他知道久安的成绩始终保持在年级前二,就差这临门一脚了。
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也不差最后这一个月,程叙不想破坏久安的状态,打算高考后再联系她。
那段时间里,让他又高兴又难过的,是他终于听到了可可的声音。
在罗怡稍稍有所放松的某个瞬间,程少博终于找到机会,让可可和他通了个电话。
电话里,程叙忍不住哭了,一遍遍说对不起,一遍遍责怪自己当初没看好他。
可电话那头却传出可可脆生生的童音:“哥哥,你想我吗?我好想你。”
程叙记得可可对他说,不怪他,让他别难过,也相信哥哥一定会学到最棒的技术,回来医好他。
可惜两人没有说上太多话,也许是怕罗怡发现,程少博匆匆挂了电话。
那一个月,他是活在希望里的,好像一切在down到谷底之后,慢慢开始向一个好的方向走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地狱还有十八层。
在听到可可的死讯时,程叙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他实在接受不了前些天还跟他作了约定的弟弟,居然就这么走了?
他明明不想走啊!
他明明说了还等着自己回来给他治病呢!
为什么要这样擅自带走一个孩子?
程叙的世界再一次崩溃了,这次甚至找不到要重新振作的理由。
周蓉替他申请了推迟入学,可这次她也没有把握,程叙究竟还会不会去上这个学。
那段时间,程叙的心理应该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但也拒绝去和周蓉请的心理医生谈谈。
终于有一天,程叙突然发现周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白了一半头发,可她似乎毫不在意;也突然意识到,这大半年他把自己封锁在家里,周蓉也就陪着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似乎根本没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
于是程叙决定去上这个学,他不能毁了妈妈在美国辛辛苦苦创立起来的一切,他必须离开这个家。
在学校的前两年,程叙丝毫提不起学习的兴趣,可可走了,学医对他来说已经没了意义。
可医学生的身份突然给他带来了某种“便利”,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学生,每周都必须去霍普金斯医院实习,就在这时,他接触到了外面根本搞不到的某些药物。
看着痛苦难忍的病人吞下那一片小药丸儿就瞬间陷入了平静,程叙没忍住试了一下,不可避免的,就沉溺到了药物带来的那种短暂的虚幻与放空中。
那段时间,他所有的聪明才智,大概都被用在怎么悄无声息地拿到各种违禁药物这件事儿上了,如果医院知道自己存在这么大的管理漏洞,估计院长都该崩溃。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着日子,程叙的成绩差到一塌糊涂,一只脚迈在被退学的边缘。
可他也不在乎,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被退学后,他该去哪儿找这些药。
在这似活非活的日子里,他很少想起久安叶申他们,甚至也不再想可可,生活或者生命对他而言,根本没了意义。
可他突然遇到了张瑾和周可欣母女。
那天,程叙正琢磨趁主治医生不注意,再从医院弄点药出来,却突然被一阵慌乱的叫喊和脚步声打断。
程叙回头,看见主治医生James正推着一张病床疾步跑来,旁边跟着一位不停哭泣的年轻女子。
见他发愣,James朝他大喊:“Whatareyoudaydreamingabouteandhelp!”
程叙一见到病床上的小女孩儿,就愣住了——
女孩儿的脸不知被什么所灼伤,已经面目全非。她不停地哭泣,可眼泪似乎又刺激到伤口,让她更加疼痛难忍。
见他穿着白大褂,又是个中国人,那位年轻女子一把拉住他,哭着说:“救救我的孩子,她被硫酸泼伤了,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程叙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全冲上了脑门,他颤抖着跟进急救室。
很可惜,事发时她们并不知道如何进行应急处理,虽说第一时间送了医院,但还是耽误了太长时间,女孩儿的脸已经被腐蚀得很厉害。
James紧皱着眉头为女孩儿处理伤口,一边交代程叙跟那位母亲说,做好心理准备,孩子这辈子估计是难复原了。
程叙却盯着那个小女孩儿,流着泪第一次开口求James,求他救救她。
James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日里独来独往、消沉孤僻的学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处理完伤口,打了一针镇定剂,女孩儿终于沉沉睡去。
James忙完这一天想下班时,却看到程叙仍红着眼睛守在病房门口。
他不光是烧伤整形科的主治医生,也是程叙的大学老师,而他本来打算这学期等程叙再不合格,就让他退学走人的。
可今天,程叙的反应却极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也第一次觉得,这个男孩儿的背后,可能有着他不了解的故事。
James走过去拍了拍程叙的肩:“Youcan’tsaveherlikethis,makeyourselfstrongerfirst.”
程叙仍是低着头,没有接话。
James想了想,又加了一句:“Thispatientisinyourcarefromnowon.”
程叙接下了这个活儿,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儿的名字里也有个“可”字,也许是因为她和可可年龄相仿,却又有着同样的遭遇。
说到这儿,程叙停住了,撇过头去,躲开了久安的目光。
“我能问问她是怎么受伤的吗?”缓了一会儿,久安轻声问。
“被他爸爸泼伤的,他爸是个变态,那天的硫酸是泼张瑾的,没想到女儿挡了一下,全泼在了女儿身上。”
“很严重吗?”
“那时她才4岁,除了脸被毁了外,胳膊和腿也有不同程度的灼伤。”
“后来你就一直陪着她们了吗?”
程叙点点头,稳了稳情绪,继续讲后面的事。
除了可可出事那一晚,程叙再没机会见可可一面。
陪可欣漫长复健的过程,却像是陪可可走了这一程。
可能是这两年药磕得太多,程叙手总稳不住,换药时会不自觉发抖,他就逼着自己戒了这个瘾;
两年没好好念书,专业知识差得一塌糊涂,程叙就逼着自己通宵补习,遇到不懂的就抓紧问老师同学,搞得身边的人都吃了一惊。
程叙分不清自己到底把可欣当成了谁,只知道,自己想救她,想帮着她好起来。
“为什么她还是走了?”久安心疼地看着程叙,她难以想象在这十年间,他居然承受了一次又一次失去。
“她来美国本身就是为了治病,两岁那年查出有恶性肿瘤,在美国治疗的一年多已经有好转的迹象,没想到后来又遭到这么大伤害。”程叙无奈地搓了搓脸颊,“她很坚强,可还是没能留住她,真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苦都要集中到一个小孩子身上。”
在那四五年时间里,可欣几乎住在了医院,每天都在接受不同的治疗。
可欣也是个乐天派的小姑娘,明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还总反过来安慰妈妈和程叙,让他们别担心、别哭,自己一定会越来越好。
程叙也好像一点点被可欣的坚强重塑着,逐渐走出了那段自暴自弃、毫无目标的时光。
“说实话,真不知道是谁在拯救谁。”程叙苦笑。
久安往程叙那儿挪了挪,轻轻握住他的手:“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有妈妈爱着,还有你陪着,虽然过得辛苦,但还是有幸福的。”
久安的手很温暖,温度一点一点透过皮肤,钻到骨头里,程叙突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就像在那个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少年时代,他竟然愿意对她诉说一些连叶申都不知道的心事,也愿意听她的安慰或劝解。
“为什么选择回永城海葬呢?”久安又问。
程叙回过神,却没有松开久安的手,缓缓说道:“很巧,她们母女也是永城人。美国是伤心地,孩子走后,张瑾怎么也不愿意把她留在那儿,突然看到有海葬的消息,就决定报名了。”
“怪不得。”久安了然,“那个罪魁祸首,她爸爸被绳之以法了吗?”
久安问到这儿,程叙明显顿了一下,其实除了安葬可欣,这也是他这次回永城的主要目的。他不想告诉久安,怕她又被莫名卷入什么危险事件。
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阵小小的沉默,可手还相互握着,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还没有,这是另一个故事了,以后再说吧。”程叙咳嗽了一声,松开久安的手。
从程叙躲避的神态,久安明显意识到他不愿意讲。久安也没有追问,既然他说了以后,那就以后。以后还见面,以后还聊天,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光说我了,你呢?你过得怎么样?”程叙笑着问。
久安揉了揉眼睛:“我是很想告诉你,但我现在实在太困了。”
程叙恍然大悟:“是啊,你早该休息了,还跑来听我说这些。”
“不听你说这些睡不着,现在能睡了。”久安笑笑,“那我回去了。”
“好。”程叙点点头,随着久安站起身。
也许是身体已经透支到极限,久安刚起身,就一阵晕眩,差点摔倒。
程叙赶紧扶了一把,两人不小心就撞在了一起。
久安在程叙怀里缓了一会儿,眼前终于恢复了清明,便松开程叙撑着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刚才可能起猛了,现在好了。”
那一点温暖柔软的触感忽地从怀里离开,看着久安走向门口瘦弱又疲惫的背影,程叙突然开口:“要不你就在这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