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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莫醒醒 第14节

    11月29号是他的生日。

    其实并不用许琳提醒,早在一个月以前,我就在日历上画了一横。

    29号,是周六。下午,我收拾了点东西,把包背起来,又放下,又背起来,又放下。宿舍里只有米砂和我。她在背单词,转身对我说:“Whatareyoudoing?”

    “回家。”我说,“你们的戏今天排吗?”

    “排。”米砂握着拳头说,“冲刺阶段了,我们一定行。”

    我点我毫不怀疑,我跟米砂告别出来,在公车站,我先给他短信:“我今天会回来。”

    为了等他的短信再做决定。我故意错过一班车。

    幸好他还不是太晚地回了我:“好的。我买菜。”

    犹豫了一下,按了“好”字然后发送。我今天感到有些饿,却又不是往常那样饿的胃抽痛。最近,在米砂的逼迫之下,我的饮食正常很多。甚至,还有了一两个喜欢的菜。比如,西红柿炒鸡蛋。这成了我的每餐必点。我每天都在同一个窗口买饭,阿姨认识我,一看见我就会说:“哦,番茄炒蛋。”然后转身,往我的盆子里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说,如果我继续这样吃下去,即使我不会口味疲劳,她也快视觉疲劳了。

    呵,可能,下个月,我会争取再爱上一道菜的。事情总是变得越来越好,我愿意相信。

    到家的时候临近晚上。11月底的傍晚,天空泛着蓝紫色。我围着我唯一的红色的围巾仍然觉得寒冷。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厨房里的灯火。暖黄色的灯火。窗户是磨沙的,所以只能看清一个人来回走动的轮廓。

    一个微微驼背的轮廓。走来走去。我仿佛听到“哗,滋——”的声音。仿佛听到碗碰到桌面的声音和水龙头哗啦啦流水的声音,接着油烟机里一阵一阵的糖醋鱼的香味。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每天都会很饥饿。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常常在楼下时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那时他不经常加班,也从不出差。每晚都会准时回家为我做饭。我当着他的面,吃下三大碗米饭,也不会感到羞耻。他认为,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往往帮我盛饭盛得积极。

    其实我会把早饭窝进书包,留到晚饭后再吃,而午饭,则干脆不吃。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晓过。这些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声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让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进家门。

    我加快步子迈进我的家。

    门是开的。

    他机敏地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洗洗手,还有半个小时开饭。”

    我说:“哦。”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然后走到楼下,扭开电视机。在播娱乐新闻。好几条讯息都是关于蒋雅希的,蒋雅希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绯闻;蒋雅希出席签名售书活动;蒋雅希内地FANS团成员前往香港为其演唱会加油。

    等等。

    蒋雅希的脸白得仿佛透明,握着金笔浅笑着签名的样子,真是优雅。不管怎么说,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蒋蓝要顺眼很多。

    我正在发愣,他围着围裙站在我身后说:“吃饭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铺满食物。我说:“不喝点酒吗?”

    他晃晃手里的东西说:“红酒。”

    “改喝红酒了吗?”我又问。

    “只剩红酒了呀。”他有点尴尬,打开酒盖,说:“来点?”

    我伸开五指捂着碗说:“我喝水就好。”他没有勉强。

    我终于抬头仔细看他,其实才见没多久,却好象隔了好久没见,觉得他又老了。白发好像比上次多出许多。

    “怎么样,鱼是不是很香?”

    我们相对坐着,他夹了一块鱼自己品尝了一下,陶醉的说:“不错不错。”

    我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忍不住说:“从店里买的吧。”

    “哈哈,”他笑了:“没瞒过你,不过我也是厨师之一。只不过我是负责加热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说:“学校里过的还习惯吗?需要再买几件冬衣吗?需要的话,我帮你买。马上冷空气就要来了。”

    我说:“不用,能应付。”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说:“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来他放了生姜。白然在的时候,他做完肉就会把生姜全部捞出来扔掉。因为白然看到生姜就会不再想吃饭。为了拯救她的食欲,那时候他是煞费苦心的。除了鱼,其他的菜他都能做的好极。

    我望了望红烧肉的盘子,又伸出筷子在碗里挑了一下,里面果然还是没有生姜。

    或许,挑掉生姜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即使她已经不在。

    或许,白然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里面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吧。

    他终于说:“上次的事,是爸爸太冲动。我也不太懂,电脑上的照片是可以处理的,所以就错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没文化。不过你们学校的学生也是太可恶了,连这种事都想得出。”

    “没事啦。”我对他说。

    他对着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个晚上,一切都很平静。天很快暗下来。我吃完有生以来不多的几顿正常的饭之一。爸爸去洗碗的时候,我爬着楼梯去楼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没有在镜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强地突出来。锁骨也凸在外面,有些可怕。指甲很长。头发也长了。单眼皮,遗传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遗传白然。只有额头,宽宽的,遗传他。下巴上的两颗痣,褐色的,挨得很近。远看,好象一颗大的痣,把整张脸都变内敛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过去都冲走,重新给自己一个生命。我在热水喷头下闭上我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说,白然,我的母亲。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多的痛苦过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吗?能吗?

    洗完澡以后,爸爸还没有进房间。他伏在书房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门,问:“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头,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只露一半脸给他。

    “不用了,你早点睡吧。”

    “那个,”我败给自己了,嘴一滑,说:“生日快乐。”

    他又一次抬起头,疑惑的表情,说:“你刚才说什么?”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已经飞快的穿过书房,大声重复了两次。脸上突然烧起来,真让人措手不及。然后我大声喊道:“或许你该约她去泡泡吧,要知道,你还不算太老。”

    他没应我,可能呆住了,呆在里面半天没出来。

    我打算躲到我的小阁楼上去,不干扰他的世界。经过他们的房间时,发现电视机还开着,我想了想,走进去把它关起来。

    节约用电。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

    顺便,我还偷偷默默对着关闭的电视机照了一下镜子,捋了捋湿湿的头发。其实,我也是有些臭美的。

    打算离开的时候,脚趾似乎碰到什么,凉凉的。俯下身,原来是一串钥匙。我弯下腰去拣,却发现柜子的深处,好象有一个方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探进手去,摸出一个冰冷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个落满灰的铁盒子。

    我的第一反映是想到了周杰伦的《半岛铁盒》。虽然我不知道半岛铁盒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用浴巾把盒子包起来,悄悄离开了爸爸的房间。

    我上了小阁楼,坐在我的小床上,脑子里打了很久的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打开它。

    我对秘密没有探究心。我只是很好奇,这会是什么样的东西?我用了十几张面纸,才把它的表面擦干净。盒面上模模糊糊画着一个微笑的女孩子,她编着麻花辫子,脸蛋有些婴儿肥。在她的脸蛋旁边,用烫金的字写着“菲红蛋糕”。这显然是80年代的那种饼干盒。那么,它应该是他们的东西吧。

    我的心突然猛跳起来,我用手摸着胸口,对自己说:也许就是结婚证书什么的吧。又也许只是个废弃的盒子,里面装着半盒早已发霉变成灰的蛋糕。

    总之,拿都拿来了,一定要打开看看。

    我眼睛一闭,两手一用力,分离了盒子与盖子。

    我睁开眼,没有老鼠和小虫子爬出来,只有一叠安静的发黄的纸片,分成好几堆,就像有无形的格子来固定它们的位置一样。

    我拿起其中的一张纸片,把它拆开。发现竟是一封信!

    第一封:

    “辛:

    冬天那么长。我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它?

    今天下了班以后我又去了那条路,你知道吗?那棵树,叶子竟然没有掉光。

    它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一样。

    它是我们一整个夏天的见证。如果它们都掉光了,谁来让我相信,你还会回来呢?

    别对我说,如果我不放弃这一切,你就放弃我。别这样残忍好吗?

    如果我必须在放弃你和放弃生命中做一个抉择,我会放弃生命。

    如果我放弃生命,你会好过,他们也会好过。那么放弃很值得。”

    第二封:

    “辛:

    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到现在,你的声音仍在我耳边,像个温暖的咒语,挥之不去。我这么爱你,我该如何是好?

    今天是醒醒六岁的生日。我和莫晖带她去了公园。这个孩子,让我没有办法亲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她与我太像了,所以,我恨她。我有时候,甚至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我是不是个恶毒的妈妈?可是如果我让她自由地长大,她就会和她的母亲一样,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直到死去。

    莫晖对我真的很好。我们认识了10年了,他对我,还是好像认识第一天一样。10年以来,他每天都是一样的温柔,有耐心,没脾气。让我想发疯。

    我有时候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受用,有的人,却只能苦苦煎熬?

    或许我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孩子,就是最大的错误。

    但是,我必须为我的错误承担责难。不要再逼我放弃,我不畏惧失去,可是我没有理由让别人的世界和无耻的我一起崩溃。

    我将继续痛苦而倔强地,爱你。辛。”

    ……

    第N封:

    “辛,我最亲爱的:

    真的不肯给我将来了吗?

    真的不愿意等我了吗?

    醒醒在长大,也许你再等等,我就可以亲口对她说。

    你这样,不是逼我去死吗?

    如果我死了,你是否也会轻松呢?

    上天知道我的爱,我的爱。因为不给全给而被你否认掉的爱。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爱你,我最亲爱的。

    我真的爱你。失去你,失去生命也不可惜。

    那封信落款的时间,是她的忌日。

    原来,她早就做好死的准备。救人,不过是一个偶然。

    原来!

    原来!!!!!

    读完所有的信,已经是半夜。所有的信都是写给一个叫做辛的男人。没有落款。也从没有寄出去过。

    辛到底是谁?

    我在盒子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反扣在盒子最深处的,上面落满锈。

    我迟疑地伸出手,把那张反着掉落下去的照片翻过来。在它的正面,一段胶带粘住了上面那两个人的脸。这是一张被撕过的照片,可是它还是被粘连了起来。

    他们穿着几乎同样款式的蓝色牛仔裤,站在一块石头上,男人从身后环住女人的腰,女人穿着彩色的裙子,漆黑的长发随风飘舞着。他们的身后,是一望无边际的大海,右边那块竖起的石头上刻着四个血一般的字: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他们在天涯海角,那么开心地笑着。

    女人的脸挨着男人的头,她幸福得闭上了眼。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白然是会的,是会这样笑的。我仍然记得那首叫做《娃哈哈》的歌,当我唱着它,在她面前表演幼儿园里老师教授的舞蹈时,她一把揪掉我额头上贴的大红花贴纸,大声笑着说:“傻透了。”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哦,白然。是你。真的是你。直到今天,我才认识你。我的母亲。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凌晨两点,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深秋的沿海城市,确实很少见这样的雨水。伴随而来的,似乎是只有台风季节才有的呼呼风声。

    难道,今年的冬天来的真的来得这么快?

    我把米砂送的沙漏从背包里取出来。解开丝绒系口,沙子滴落,滴落,仿佛一串看不见的泪水,流不尽,淌不完。

    我把那些信纸统统装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塞了很久,终于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光着冰凉的脚,爬上了床。用同样冰冷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然后熄了灯。

    我把自己裹得很紧很紧,那张照片就在我的手心牢牢蹿握着,我想撕拦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撕。我只是努力把它在手里捏成了一个团。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团。像把一切的肮脏都和丑恶都缩成一个团。过了一会儿,我发疯般地爬起来,呼啦打开了窗户,雨水裹夹着狂风,放肆地吹落进来。我用尽全力,扔掉了它,就像扔掉一颗炸弹,或者,一把尖刀。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变成眼泪。我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哑巴一般地哭了。

    辛,一个叫辛的男人。

    他把一个母亲变成冷血的魔鬼。

    他让一个平凡的女人错成为众人仰慕的女英雄。

    他给了她一颗毒药,他让她日夜饱受病痛与心灵的折磨。

    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伟大到能控制一切,无视生死。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就是你给我新生的礼物吗?妈妈。

    如果真的是的话,我想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多么耻辱的礼物。足够将我从最陡的那座悬崖上狠狠推下去,从此粉身碎骨,埋入地狱。和你一样永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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